小说下载尽在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岁梦】整理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渣攻进化手册(快穿)》作者:黑色地板 文案: 出来混的,难免遇到几个渣渣。 主攻快穿文,成长型小攻。 这是哭唧唧软妹攻进化为无情大渣攻的故事。 美攻,各种受。正剧。伪升级流。小攻苏苏苏! 内容标签: 系统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亦坤 ┃ 配角: ┃ 其它:系统快穿 ================== 第1章 机械迷城1 生活千头万绪,人心诡谲莫测,5岁的陆亦崐常常痛感其中之混乱无解。 陆亦崐出生于一个偏远的小县城。这县城远离繁华热闹的大都会,虽然不富裕,但是十分宁静自乐。 陆亦崐的父亲生的高大俊美,边上几个叔伯也是统一的美男子。这基因到了他这里,就更是登峰造极,简直为家族争光。 陆亦崐从小就是个美人坯子,他不说话的时候宛如捧心的西子,可怜可爱,一对水汪汪的眼睛仿佛噙着泪,天生地洋溢了欲说还休的蜜意柔情。而大部分时候他都是不说话的。 富人家有大宝贝,穷人家也有小心肝。陆亦崐的父母青梅竹马地长成一对郎才女貌的璧人,恩爱非常,双双拿独生儿子当爱情见证来疼着。这对年轻夫妻疼儿子疼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结果疼过头了,就把陆亦崐疼成个腼腆害羞的性子。 腼腆害羞的陆亦崐没有旁的喜好,只喜欢吹口琴。嘴里呼出的气流是无形而虚弱的,但经过弹簧片的震动,却能汇聚成悠扬可爱的音符。音符如同一群活泼稚嫩的小精灵,从山涧中趟过,从云层上跃起,从枝丫间落下。在陆亦崐看来,这真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了。 他的母亲在屋子里忙活,他就坐在院子树荫下吹口琴。身后的山林红一层黄一层绿一层黑一层的,从下往上渲染,直到山顶就是一片璀璨的金光,穿透云层倾泻而下,笼罩在他头上。其他孩子在不远处嬉笑玩闹,而他安静地坐在徐徐微风中,惬意地闭阖眼睛,在音乐中心旷神怡。 陆亦崐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跟村里其他孩子到乡间一所小洋房里冒险。这小洋房他在父亲收藏的老照片中见过,是民国时期的中西合璧样式,距今已经有一百多年历史了。 走过悠长死寂的木质地板,小伙伴们忽然全不见了。他猛地回头,察觉有人在暗处偷窥他。 陆亦崐暗自心惊,然而又身不由己地往那处暗角走去。他在楼道尽头看到一扇古老高大的红木门。阴暗的门后伸出一只苍白枯瘦的手,细长竹篙似的探出来,就颤颤巍巍地停在他面前。掌心朝上摊开,静静地躺着一颗红艳艳的水果糖。 陆亦崐仅仅犹豫了三秒,就吃了那颗水果糖。他活在世外桃源般的村落中,活得胸无城府。拿人手短。作为回礼,他顺手在外边的花园里摘了朵月季花放在红木门边的台阶上。 接下来几天,他经常到别墅玩。终于有一天,紧闭的红木门扉没有任何人开启,自己缓缓由内打开了。陆亦崐在那黑屋子的衣橱里,发现了一个穿着金橘色的长袍褂子,戴着圆毡帽的小男孩,跟他差不多年纪。脸像藏在迷雾中,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男孩手里紧紧抓着一支枯萎的月季花。 陆亦崐一直以为这小洋房没住人,没想到原来里边这么热闹。小男孩一招呼,马上就从各个房间走出许多衣服古怪的仆人。打扫的打扫,种花的种花,做饭的做饭。各司其职,安守本分。 两个小孩一起玩积木玩到太阳下山。突然从门外冲进来一个穿着道士袍子,头顶扎了发髻的古怪青年,抓了他的手就跑。 小男孩在他身后慢慢站起身,小洋房里的仆人们也同时放下手中的工作,像提线木偶般转过头来,瞪着空洞的眼睛,脸色惨白骇人。 陆亦崐再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躺在县城的医院里。怪青年就坐在旁边,抓着他的肩膀摇晃:“醒醒,快醒醒!”陆亦崐不明白,他这不是醒着的吗? 前方的墙壁忽然“刺啦”一声响,从外边穿进来一只惨白枯瘦的手。那墙壁就像一张脆弱的纸张,被那手慢慢撕裂开。从裂开的口子里涌出来一团黑雾,慢慢凝聚成一个小孩子的形状。黑幽幽的眼珠子咕噜噜地转了一圈,最后就盯住了床上的陆亦崐。 黑影阴测测地咧嘴一笑:“——找到了。” 陆亦崐惊骇地发现,墙壁后面并不是医院走廊,而是他刚离开的那幢小洋房。可是小洋房明明是建在光秃秃的小山坳里,周围没有人烟。 小男孩慢慢走到他面前,手一扬,床边的怪青年便惨叫一声,像镜子一样破裂粉碎了。 远远的山坡上,传来一声寺庙撞钟的声响。声音如有实质,涟漪般一圈一圈扩散开。 就在小男孩伸手向陆亦崐抓来的时候,周围空间疏忽扭曲成漩涡。陆亦崐就坐在漩涡中间,眼睁睁看着小男孩双手抱头,歇斯底里地惨叫。男孩像被高压水泵抽去水分,躯体飞快枯萎干裂,五官皮肉在猛烈的震颤中从身上簌簌脱落。陆亦崐吓得一动不动。他的身体也在慢慢淡去,而男孩已经破碎得不成人形了,还执着地向他伸着手想要抓住他,掉落在地板上的血淋淋的眼珠子,还恶狠狠地瞪着他,恨不能把他活吃了一样。 陆亦崐再睁开眼睛,就发现青天白日下,自己正被人拥着,坐在一匹高高的马上。马是黑绸缎般油亮的高头大马,套了崭新的鞍鞯辔头和马铁,走在颠簸的山路上,十分器宇轩昂地率领着后方一大队士兵。 尘土漫天的山路两旁,东倒西歪着一簇簇枯死的月季花,干瘪的枝叶在微风中萧瑟摆动。 “这些花死了很多年了。”身后人一手拥着他,一手拽着缰绳,用一种惆怅的语气说道。 陆亦崐被身后人禁锢在怀里,无法转身。他仰头,就看见身后人一个棱角刚硬的下颌,帽檐上一颗五芒星在日头下反射出刺眼白光。 再往后看,就是一大队浩浩荡荡的队伍。 士兵们戴统一的钢盔,穿统一的军服,神色木然。表情一致,步伐一致,动作一致,整齐划一得犹如复制黏贴而出,咋看十分怪诞。 陆亦崐目不转睛地看着这队士兵,因为吃惊,他连言语和眼泪都忘了。 身后人好笑地刮了他的鼻子:“小傻瓜,机器人都是这样,有什么好看的。” 身后的青年见陆亦崐大睁着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呆傻模样,便伸手捧住陆亦崐的脸,同时低下头,用下颌很亲昵地抵住陆亦崐光洁的额头。帽檐阴影处,一双深邃的眼睛噙了满满笑意:“傻孩子,你是睡傻了,连二叔都认不得了吗?” 陆亦崐越过他的视线望向后方。那里安静地矗立着一座山。山林红一层黄一层绿一层黑一层的,层层叠叠往上渲染,山峰顶端,一片璀璨的金光穿透云层倾洒下来,凝聚在他的瞳孔中。 所有人都说陆亦崐是睡傻了,他正经是贺彦东拜把子兄弟陆宗耀的唯一血脉,是贺彦东从尸山血海中打捞起来的小孤儿。哪有什么青梅竹马的父母亲,哪有什么民国小洋房!他尚在襁褓中的时候,就历经战乱,彻底成了个寄人篱下的小孤儿。他唯一可以依靠的,就只有一个贺二叔。 陆亦崐不肯相信,那幸福的5年居然只是一个梦。等大队进了城,贺彦东把他搬运到家——家是处位于京畿中心的高档别墅,跟其他别墅区都间隔了三百多米,拥有安全舒适,宽敞明亮且独立的空间。所有布置,小到一盏吊灯,一块地皮,都是美轮美奂,极尽奢华之能事。 陆亦崐孤零零地站在屋子里四顾一圈,发现茶几沙发,窗帘地毯,的确都是十分陌生。他当场开始咧嘴哭泣,小崽子似的,茫然地站在客厅中央,拿手背抹泪眼,冲着天花板哭唧唧地叫妈。 一个瘦高少年从外边大迈步冲进来,远远的就狗吠般朝他吼了一嗓子:“哭你娘老子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不许哭!” 陆亦崐正哭得全情投入,并不理会。 瘦高少年仿佛被吵得怒极,抬手就扇了他一脑袋。 陆亦崐一下被打倒在地。他被打蒙了,坐在地上怔怔望了来人。 瘦高少年做白衬衫黑军裤黑皮鞋的打扮,是个学院派公子哥的倨傲神气。 第2章 机械迷城2 陆亦崐胆子不大,但脾气不小。被无缘故欺负了,他这初生的牛犊一咕噜就从地上跳起来,张牙舞爪地扑向跟前的年轻老虎,就要报仇。 可惜他小胳膊腿儿,完全不是瘦高少年的对手。他几次反抗无果,还被对方搡了个结结实实的倒仰。而少年仿佛是玩出乐趣来,未等他站稳当,就一抬手把他推倒在地,然后哈哈大笑地看他摔个四脚朝天。 陆亦崐气得哇哇大叫。他咧开嘴,从客厅一路嚎啕着往外边跑。在院子里漫无目的地跑了一圈后,他嚎啕着又跑回了客厅,攥着小拳头朝瘦高少年捶打。没有人可以给他出头,他只能自己去跟对方决一死战了。 陆亦崐存了玉石俱焚的心,使尽了吃奶的力,而瘦高少年被他这样捶打,却是笑嘻嘻的,不痛不痒,还感觉十分有趣。 他问陆亦崐:“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 没等陆亦崐回答,他忽然福至心灵,指着陆亦崐的鼻子笑道:“我知道了,你叫小泪包,爱哭鬼!” 听他随手拈来一个外号给自己,陆亦崐气得肺都要爆炸。他一边成串地眨泪珠子,一边攒了力气要跟少年同归于尽。 少年轻而易举地把眼前这不自量力的小崽子举起来抱住了,大笑着丢上去,接住,再丢上去,再接住。再要丢,就丢不上去了。因为陆亦崐手脚并用地缠住了他,缠得紧紧的,死活不肯撒手。 这时,贺彦东顶着一身寒气,踩着铿锵的军靴从屋外走了进来,大衣氅子还没脱挂,就从后边强横地把陆亦崐接手过去。 陆亦崐如见救星,飞快搂住了他的脖子,同时扯着清脆稚嫩的嗓子对他告状:“他打我!” 瘦高少年把眼一瞪,秀气的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不满。他朝贺彦东叫嚣道:“好你个小泪包,还该敢当着老子的面告状,行啊!哥,你把他放下来,我还没玩够呢!” 贺彦东皱起刀锋般偏于锐利的眉宇,面露不虞。他是个刚正威严的相貌,军装笔挺熨帖地勾勒了周正高大的身躯,肩章与胸章互相辉映闪烁,看着十分泠然不可侵犯。他抱着陆亦崐,原地立正转身,一言不发地走掉了。 陆亦崐后来才知道,这瘦高少年是贺二叔的亲弟弟贺峪祺。 陆亦崐恨死贺峪祺了。 贺彦东疼爱陆亦崐。这疼爱有好的时候,也有坏的时候。 好的时候是非常的好,什么都给,怎样都行。坏的时候,则是又打又骂。打是军队管理式的抽鞭子,骂是劈头盖脸的数落。但坏的情况总是少的。并且贺彦东的打骂都是师出有名,都是为了陆亦崐上进学好。 陆亦崐领会了这份厚爱,所以贺二叔打他,撵他,他反倒跟贺二叔更亲近了。 在陆亦崐哭泣的时候,贺彦东也不哄他。 贺彦东就站在高高的摩天办公楼楼顶,把小小的陆亦崐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肩膀上,隔着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俯瞰街道,俯瞰脚下这机械普及,科技发达的现代大都会。 夕阳下,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锋芒毕露直插云霄。玻璃甬道在空中盘旋成街道,其中行人往来,市贸喧嚣。远处,从楼层中不时穿出一列列悬浮列车,蟒蛇般在空中一个漂亮甩尾,又凭空消失在另一个楼层中。冰冷的机器发出轰隆隆的协奏曲。 陆亦崐被这恢弘的世界震撼住了,忘了哭泣。 这时,贺彦东便豪情万丈地举目眺望天际尽头,对肩上的小孩说道:“崐儿,你要快点长大,成为二叔的臂膀!” 陆亦崐回首过去,恍惚地觉得幸福的一家三口生活,的确是一场梦,是一段从未存在过的空白。他先还半夜哭醒,光着脚到处找爹娘,再长大一些,就不找爹娘,只找二叔了。 贺彦东虽然不苟言笑,但陆亦崐孺慕崇拜他,看他就是各种风度翩翩,天神下凡。而看贺峪祺,陆亦崐就只觉对方狗憎人怨,难以入眼。他完全无法对对方正常审美。 贺峪祺自己也是个半大的少年,十五六岁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他跟兄长自小生活在军事化管理的家族中,打照面的不是古板严肃的军官,就是冷冰冰的机械兵团,十分枯燥无聊。身处这钢筋铁骨的金属古华帝国中,活生生的陆亦崐就显得格外与众不同了。 小泪包漂亮可爱,而且活蹦乱跳,十分招人疼。 像逗弄一只躲在沙发下的小猫崽子似的,一旦贺彦东不在,贺峪祺就使出浑身解数,拿出各种小玩意把陆亦崐哄骗出来。等陆亦崐怯生生地勾出小爪子的时候,贺峪祺就猛地一把逮住他,抱高了往天上丢! 长此以往,陆亦崐落了心理阴影。见了他就跑,跑不过就打,打不过就哭,哭了就必须满院子地跑,要去找贺二叔告状。而贺二叔常常忙得脚不沾地,只有他的副官知道他在哪里。陆亦崐找不到家长,就又自寻死路般嚎啕着跑回去,孤零零地站在贺峪祺面前,对着天对着地对着贺峪祺哭,永远没有服气的时候。 陆亦崐越是如此,贺峪祺就越爱撩拨他。有时候贺彦东回来了,把哭得气息打岔的陆亦崐抱走了,他站在后边看着,就感觉十分刺眼。好像是心爱的玩具被抢走了,他追之不及,心中懊丧。 古华帝国建设蒸蒸日上,贺彦东的事业也蓬勃日进。 贺彦东在三十六岁的年纪,因为一场清剿异族的彻底的大胜利,被破格提拔为绿营中将。这些年,他每次要领兵作战,必定要捎上陆亦崐。陆亦崐被他放在身边日夜督促教导,又终日在大炮硝烟中摸爬打滚,上过刀山下过火海,终于练成了一身硬骨头。 陆亦崐看自己骨架撑开,很有希望长成个大个子,自觉在小叔叔贺峪祺面前底气倍增。所以贺峪祺再要撩拨他,他就敢回手。跟贺峪祺摔跤似的在地上滚成一团,滚成两只灰扑扑的花脸猫。他用手肘跟膝盖压制住贺峪祺,跟贺峪祺面对面地喘气,面上恶狠狠的,心里却酣畅淋漓,十分痛快。 他跟贺峪祺从小打到大,早打成了一对冤家似的小伙伴。 贺峪祺躺在他身下,却是心脏“噗噗”急跳,头脸小腹都跟着发了低烧。 上方的陆亦崐正在抽长身子,就像柳枝抽芽,一片鹅黄嫩绿的鲜美颜色。他脸蛋瓷白精致,手脚秀美纤长,五官渐渐长开,十分标致动人。就是两颊还是鼓鼓的,带点婴儿肥。这使得他的美,美得稚气懵懂。 这样美好的一个陆亦崐,正对着他孩子气地咧嘴笑,浑然不知他内心坎坷跌宕。贺峪祺在16岁的春天悄无声息地开了窍,他心底朦朦胧胧的,装满了成人式的苦恼跟甜蜜。 贺峪祺伸手把陆亦崐抱了个满怀,抱得紧紧的,胸腹相贴,几乎就要耳鬓厮磨。 陆亦崐还在洋洋得意,一味逼问他:“你输了!你服不服!” 贺峪祺手扣着他的后脑勺,轻轻嗅探他的头发。头发是细密乌黑的秀发,陆亦崐敬爱贺彦东,贺彦东梳了个莫西干发式,他也有模有样地往头上抹发蜡来上一个。可惜猫学虎步,形似而神非。发型也是挑脸型跟身型的。同样的发型,贺彦东看着是冷峻沉稳,陆亦崐顶着一张漂亮的娃娃脸,却是愈发衬得俊俏风流了。 贺峪祺笑嘻嘻的答应他:“我认输,我服气得很!” 他对小泪包的美貌的确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心悦诚服,服的没得说。 时隔8年,陆亦崐终于把“凶恶蛮横”的小叔叔打倒在地,取得了压倒性的大胜利。为着这场胜利,他因为在军中私自斗殴,被贺二叔罚跑一万米。霞光万丈的黄昏,他一个人绕着训练场一圈一圈地跑,边跑边对场地上的贺峪祺龇牙咧嘴扮鬼脸。场地木桩上,头顶钢碗扎马步的贺峪祺也回了他一个利索的白眼。 陆亦崐13岁,贺峪祺被家族派往岭南边城。他这身份,若放在几千年前的古华国,就是镇守边关的藩王跟节度使,是手握实权的一方大将。然而,看着是荣升了,只有贺家内部知道是怎么回事。 一山不容二虎。年轻一辈中,贺彦东鹤立鸡群,深孚众望,是当之无愧的贺家下一任家主。贺峪祺跟其他宗族兄弟只能避其锋芒。 远离权利中心,明升暗降。 没人告知陆亦崐真相。贺彦东一心把他栽培为而儒将非政客。陆亦崐没有看懂其中蹊跷。 第3章 机械迷城3 贺峪祺的队伍要开拔,陆亦崐高兴地来送行,为这终于不再无所事事的小叔叔感到由衷的欣慰。 忧伤自然也是有的。贺彦东是他如父如母的长辈,但贺峪祺却是他唯一的朋友。打打闹闹,又能一笑泯恩仇的好朋友。 贺峪祺在人前狠狠地抱住他,两手箍住他的腰肢,几乎要把他勒进怀里。同时目光冰冷地射向前方。 那里,贺彦东正站在二楼落地窗前看着他们亲近。贺彦东依旧是一身肃杀的寒气,目光却是一潭井水,平静而幽深。隔着日光下反光刺眼的防弹玻璃,贺彦东远远地朝弟弟笑了一下,转身走开了。 陆亦崐回抱了小叔叔。但他的手是光明磊落的,他的笑是坦率明亮的。 陆亦崐对贺峪祺说道:“小叔叔,等你安顿下来,我过去看你啊!” 贺峪祺翻身上马,背着身朝他晃悠悠地挥手告别。他在心中默默地神伤道:真的还能再见吗,我心爱的小泪包。 三年后,在一个春寒料峭,冰雪消融的时节里,陆亦崐骑着一匹威武的黑马,领兵往岭南边城去了。 马不是活马。和贺二叔领他回来时骑的一样,看着是生动的活物,剖开了看,内里全是机关齿轮。 路上行军半个月,陆亦崐的脸上就没放过一刻钟的晴。无形的风雪扑面而来,在他脸上凝成一层薄薄的冰霜。他面无表情,目光冷酷,看着与周围的机械士兵几乎如出一辙。 此次远行,他不是去看望贺峪祺,而是去剿匪,剿贺峪祺这个逆匪。 两年前的大年三十,在新年第一声鞭炮响起的午夜,陆亦崐从噩梦中惊醒,就遥遥听见京畿一声震天撼地的警报拉响。竟然是岭南边城对京畿重地开了炮。 岭南边城是京畿的后门。这是祸起萧墙。 这场战争一耗就是两年之久。耗得京畿首长都遥遥对贺家发了话,要求速战速决。 贺二叔杀伐决断,决心在大错铸成之前清理门户。他让陆亦崐去把造反的逆匪贺峪祺抓回家族发落。 16岁的陆亦崐功勋卓越,已经晋升为团长,不负所托地长成了贺少将的左膀右臂。 贺彦东说,这是一次磨炼。越是艰难,越要挑战。越过这道坎,世间还有什么能够阻挡他成长。 军令如山,父爱如山。 可陆亦崐扪心自问,贺二叔不派遣他,他也是要主动请命的。机械兵出手没轻没重,他舍不得小叔叔受苦。即使贺峪祺这谋逆罪,在古华帝国刑法中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岭南边城号称易守难攻,金城万里固若金汤。但也没能顶住来自京畿的凶猛攻势。贺二叔向来铁血独断。在战争全面打响的第一时间,他就切断了岭南边城的对外交通和卫星通讯,以中央母系统控制住边城附近的机械兵团,把岭南边城围成一座泼水难进的死城。 因为边城内的子网络是独立的,所以贺二叔没能一招制胜。只能打打停停耗去两年。 在没有物资军资供给,吃一点少一点的情况下,陆亦崐难以想象,贺峪祺是怎么撑过这两年的。 傍晚时分,一大队人马抵达了终南山下。终南山距离岭南边城不到五十公里。山下有一处叫桃源村的小村落。陆亦崐整合队伍,在这村落休息了一会。在大石块上点开微型电脑,他跟计算机一起制定了最佳的攻城路径和方案。 除了贺彦东,他不相信任何人。只有计算机能够跟他肝胆相照。 陆亦崐几乎是迫不及待的要攻破岭南边城,活抓了贺峪祺。 最佳的攻城路径和方案,用了不到一天,就顶着枪林弹雨,顺利打开了边城的城关大门。 城门被炮弹炸开,迎接陆亦崐的,却只有一面残破的城墙,和一座死寂的空城。城里到处硝烟弥漫,楼墙坍塌。地上一堆堆地横陈着机械士兵破碎的躯体,躯体上电路磁片还在“滋滋”跳电。 陆亦崐一军靴踩上去,慢而沉重地碾,碾出低微的炸裂声。 贺峪祺跑了。 陆亦崐的士兵用地层探测仪找到了一条直通后山的地道。 一身戎装的陆亦崐拾阶而上,面向后山在城楼站定了,身姿笔挺如标枪。他左手按住腰间配枪,右手握着马鞭鞭柄,拿鞭梢磕碰城垛上断裂的砖块,表情随意得像游玩观景。动作开始也是无聊随意的,后面却是越磕越快。 “啪!” 猛地一甩鞭子,他狠狠抽塌了一个边角。 漫天彩霞披挂在他身上,给他泼了一身妖异的血衣。他在熊熊大火映衬下扬起年轻英俊的脸,朝下方等待的机械兵咬牙切齿地下达命令:“给我追!” 陆亦崐不喜欢大海捞针,他只会请君入瓮。他是贺彦东一手栽培出来的,他的行动是机械兵式的冷静克制。他虽然抱着私心前来,但真正抵达战场时,他立刻就抛弃了所有私人感情。这时候,贺峪祺不再是小叔叔了,而只是他的一个猎物。猎人捕猎,没有赤手空拳跟猎物讲道理的。 他的机械兵是吃电饱的,贺峪祺的也是。如果想要活命,贺峪祺为了他的立身之本,是肯定要来抢物资的。陆亦崐布置兵力围堵了几个出口,然后散布风声——为了抓住逆匪,主将在前天的攻城战中被流弹击中,正在桃源村中养伤。而京畿正往终南山遣运储电机和聚能高温炮弹。最多三天,终南山将被空间隔离三小时,在高纬度中被引爆。 陆亦崐带来的兵不多,不过三个团,只能俭省着用。左右布置安排下来,连贴身的副官都派出去了,最后就只剩下他自己。自己也要物尽其用。陆亦崐把自己埋伏在进出桃源村必经的一条小道上。 他像只猎豹,安静地蛰伏在草丛中,睁着眼睛,竖起耳朵,悄无声息地等待。 桃源村太小了,必然是困不住对方的。他也没妄想靠几把聚能枪就活抓了贺峪祺。 他的战术是围三缺一。他不会去管一个一鼓作气,背水死战的贺少将,他要抓的是一个惊慌失措,方寸大乱的贺峪祺。 渴了喝水,饿了就啃压缩面包。在机械兵团中长大的陆亦崐,对食物没有太多追求,只要不是格外难以入口的,他总能努力吃完。 入春的山林傍晚,一场雷雨姗姗来迟。先是狂风大作,山石簌簌滚落,树木枝丫狂乱甩动。风在鬼哭狼嚎,而滚雷则由远而近,在滚滚黑云中一路翻涌碾转。及至滚到山顶时,骤然炸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大声响,炸得整座山都为之震动。随之而来的,便是铺天盖地的,豆大的雨滴。 初春的雨劈头盖脸地往人畜植被砸,滂沱而冰冷。砸在机械兵身上,打出钝重的金属撞击声。 风雨中,遮掩着一队涂满迷彩的人马。这队人马借着接天连地的雨幕,鬼鬼祟祟地潜伏而来,临近村落前,忽然蚁散四去,只留了一纵队继续掩人耳目地向村落跑去。 陆亦崐曲腿坐在雨中,眼望着这队人马,记住了对方四散开的位置。他的睫毛太长太密了,上下被雨水连成一片,几乎要把眼睛黏住。在长达三个小时的风雨肆虐中,他一动不动,心无旁骛,一点眼见瓮中入鳖,株下来兔的激动都没有。犹如一块漆黑的石头,一根腐朽的树桩,那雨落在他身上,没有半点回响。 在嘈杂的雨声中,村落里突兀响起一声枪响! 陆亦崐立刻摁住腰间手枪,伏低身,把自己藏在杂草灌木中间。 桃源村里乱成一团,到处是此起彼伏的枪声,不时传来声嘶力竭的呼喊和怒吼。有狗吠鸡鸣声,有无辜村民的尖叫声,有受了惊吓的小孩儿的哭闹声,有他的副官的惨叫声。 无论如何,陆亦崐都只是一眼不眨地死盯住小道路口。他知道自己最终的目标是什么,没有任何人跟事可以动摇他的意志。 终于,村口磕磕绊绊地冲杀出一小团人,这团人紧密护着中间一个高个子,正在突围。总算冲到小道路口,又从四面涌来援兵。陆亦崐猫低腰,同时朝自己布置在前方的小队打了手势。机械兵们立刻一拥而上,将这团人冲得七零八落。 一个人影从这团人中飞快越众而出,往小道抢步冲来。 陆亦崐等的就是现在! 第4章 机械迷城4 然而陆亦崐只等到一个面目模糊的身影。那人临近路口,似乎心有所感,忽然一个掉头,竟然朝左边的草径跃去。陆亦崐毫不迟疑,立刻拔腿追上。对方改变方向的可能,也在他的预设方案中,不足以让他惊讶。 夜太黑了,雨太大了,脚下山路起伏颠簸,地陷枝杈树藤皆是陷阱。陆亦崐不怕前方人突然回手给他来上一枪。因为他知道以这样的风速雨速,双方这样风驰电掣的速度,这一枪不可能端稳。 山林四处又陆续冒出来几个对方的机械兵,追着陆亦崐“啪啪哒哒”地射击,然而竟然没有一个跑得过他,打得中他。陆亦崐在山林间穿梭跳跃,显然十分熟悉高地山林战。 一个箭步飞跃过两米宽的壕沟,陆亦崐瞄准前方黑影,抬手朝对方放了一枪。子弹在黑影身侧树干激起几点火星。黑影一惊,越过树干朝旁跑去。陆亦崐跨步撵上他,同时手换弹匣,朝对方脚下飞快打出一梭子弹。 黑影避开子弹,刚冲出荒莽丛林,就被疾扑上来的机械兵反手扣住,七手八脚摁到地上。黑影一时忘了挣扎,竟是愣住了,万没想到生路的尽头会是如此狼狈。 他被迫半张脸紧贴在湿漉漉的泥地上,喘息着梭巡一圈,他发现周围全是京畿特有的黑翼军装机械兵,这才想明白自己是中计了。身后那人看着追得杂乱无章,被他领着跑,却原来暗暗掌握了主动权,用子弹迫使自己接二连三地改变方向,终于把他赶进了包围圈。 他又想到先前那些风声谣言,突围时村口突然冲出的敌兵。敌人显然早就知道他预设的伏兵了,却不做清理,也是为了放松他的警惕,让他以为对方的兵力都集中在那里。 贺峪祺想到了一个词,步步为营。 这样的对手,让贺峪祺感到心寒。 贺峪祺还在喘气,却不再做无谓的反抗。 雨势变小,跑了大半夜,天色开始蒙蒙亮起,四周渐渐安静下来。 前方的机械兵们忽然向左右散去,分出中间一条道路。贺峪祺的眼前出现一双冷硬锃亮的军靴。 军靴上了马刺,一步一步优雅迈来,碾压着黑土壤上的小石子,发出锐利的磕擦声。靴筒包裹着修长笔直的小腿,上边则是厚实的呢料军裤,湿哒哒地贴着大腿,勾勒出流畅而有力的肌肉轮廓。 墨绿军装被雨水渗成肃穆的黑色。蟒蛇鳞片样式的武装带紧紧束出一捻腰肢,皮带中间镶嵌着一块铜制黑鹰环扣。来人把两只手在一块白毛巾上慢悠悠地擦拭干净了,白毛巾被丢给旁边机械兵,随后,这两只手一只慢慢按住腰间配枪,一只接过递上来的马鞭,松松地攥在手里。 贺峪祺挣扎着抬起头,终于看到了身后这位步步为营的对手的真面目。 柔顺的头发湿哒哒地贴着脸跟额头,发梢还在一点一滴地滴着雨水。长长的剑眉斜飞入鬓,容长脸,睫毛浓秀,尾梢几根尤其长,还挑着几颗晶莹剔透的雨珠子。他的薄唇冻得惨白,脸却是粉白粉红,美得犹如一枝春雨中独绽的桃花。 贺峪祺吃了一惊,讷讷口吃道:“小,小泪包?” 陆亦崐在贺峪祺面前两脚一并,立正站好,而后深深一弯腰,用马鞭鞭梢挑起贺峪祺的下巴,认真地看他。 贺峪祺是偏于柔美清秀的相貌。大骨架子,身材高挑,能把衣服穿得仪表堂堂。因为喜欢做白衣黑裤的简洁打扮,所以瞧着十分俊逸清冷,乍一看几乎像个饱读诗书的温雅才子。然而本人却是十分的活泼好动,性格也偏于傲慢自恋。总而言之,十足的表里不一。 与三年前相比,贺峪祺的相貌并没有多大的变化。还是一样的清瘦高挑,就是一张白皙的俊脸晒得泛黑,皮肤显得粗糙干燥。 陆亦崐验货似的将他打量一番,确定眼前这位的确是小叔叔。是一个涂了棕色油漆的小叔叔。 他很想揪一揪贺峪祺的脸。 贺峪祺望着自己已然长成个大男孩的心上人,目光几乎发了痴。他没想到有生之年,两人居然还有相见的时候,然而偏偏又是这种时候。这算是贺彦东的仁慈,还是残忍? 贺峪祺看陆亦崐看的如痴如醉。陆亦崐却不再看他。他把马鞭掖在腰后,对着机械兵一摆手:“带走!” 贺峪祺被反绑住双手,押解回到桃源村。 经过一夜雨水的洗礼,桃源村焕然一新。屋脊瓦楞,全是光鲜的颜色。在春风徐徐的清晨时分,小村落终于恢复了宁静。 殷红的血液渗入土壤,一群小孩儿在上边跑跑闹闹,翻着机械兵断裂脱落的四肢玩。乡村的小孩大多没见识过机械人,难得近距离接触了,就胆大包天地想捡些战利品回家去。 投降的残兵败将足足有十三人,都被捆绑住,在广场墙角站成一排等候发落,其中有智能机械人,也有活生生的人类。 陆亦崐领着一队机械兵,一马当先走在前面,走得目不斜视。贺峪祺被押住,伛偻踉跄地跟在后边走,见他走得威风凛凛,对村民跟俘虏们完全视而不见,心里就生出一丝犹豫。哪怕是机械人,跟着他打了两三年的战,这感情也是有的,更遑论其中还有他那几个忠心耿耿的副官。他想跟陆亦崐求求情,绕了这些人。 话语在舌尖打了几个转,他正要鼓起勇气开口。不想前边已经走到门槛处的陆亦崐忽然停下脚步。 陆亦崐原地立正,拔出腰间手枪,头也没回,遥遥地朝着那排俘虏一抬手,就扫过去成梭子弹,枪枪爆头。 贺峪祺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嘶哑而迟疑地张了张嘴:“……你?” 陆亦崐保持着背对他平举手臂的动作,闻言便微微偏过脸。贺峪祺从他眼中看到了一种冷硬又野蛮的光。 贺峪祺从他身上看到了贺彦东的身影。 “怎么了?”陆亦崐问道。 此次他的目标只有贺峪祺,其他人,跑了死了残了祸害别人去了,怎样都无所谓。贺二叔说过,对待无所谓的俘虏就得这样处理。这样最干净利落。 贺峪祺看着这样的陆亦崐,心中缓缓生出一股难过与愤怒。 该死的贺彦东,把他的小泪包教成什么样了! 把贺峪祺交给卫兵们关押起来后,陆亦崐把自己收拾干净了,盘腿坐在硬邦邦的木椅上吃早饭。 他话不多,唯一能谈上几句的副官也死在昨晚的战场上了。他清点伤亡人数时发现这位副官躺在墙角,脏腑肠子流了一地,挣扎着还没死透。他试着把肠子帮他塞回肚子里,可是没有用,捂住伤口,血还是往外涌。是完全救不回来了。陆亦崐便给他补了一枪。这时安静下来,陆亦崐就恍惚觉着是自己杀了副官。 可是杀了就杀了吧,也没什么大不了。 二叔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死了哪个位置的人,都可以补充新的。 桌上摆了一大锅白米饭,一盘油淋淋的老莴苣,跟一条腌渍得干瘪发黑的大咸鱼。这村子里自然有许多别的好东西,单就昨晚上,就有不少家禽遭了池鱼之殃。按说今早就得有新鲜肉食下饭才是,但因为陆亦崐进村就约束军队,秋毫无犯,所以村民们察言观色,就把好东西全藏了起来,假装无事。 按照战争法,古华帝国每次打战,都会提前给无辜牵涉其中的人民,按人头贴补“战争损失费”的,其中就包括土地征用费和伙食费。 陆亦崐被亏待了也不知道。将就着吃了一点肉菜,他不由皱起眉头,心想怎么能有这么难吃的东西。末了就只吃白米饭。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他现在的饭量是十分的好。他吃饭的时候,扒拉一口,是十分巨大的一口,直接就把嘴巴塞得满满的。咀嚼时嘴巴紧闭,两腮鼓起,完全是个孩子式的吃法,吃得那是十分的认真。 津津有味地把一锅白米饭吃了个底朝天。他心事重重地抚摸着圆滚的肚皮。在房间里踱了几步,他一咬牙,唤来卫兵,让对方把这两盘巨难吃的菜端去给柴房里的贺峪祺享用。 在屋子里枯等片刻,他掐着手指算了时间,觉得贺峪祺该是吃饱吐完了,便神采奕奕地往柴房去了。 柴房是一间土坯房,屋里堆了几捆木材。只有一扇铁窗,还没有窗棂玻璃。贺峪祺就被锁在铁窗下。锁链一头拷住他的手脚,另一头长长地绕在窗栅栏上。 几个机械兵团团围住柴房,见了上司前来,便立刻立正行礼。 柴房内外是不一样的时间段。外边是亮堂堂的白天,里边却是灰沉沉的黄昏。陆亦崐左手紧贴住笔直的裤线,右手按住腰侧pei枪,齐整抬腿跨过门槛。他走路是格外的昂首挺胸,从背面看,后背笔直得就像一刀劈下来的。 进了门,他做了个原地向左转,面对了贺峪祺。 第5章 机械迷城5 铁窗下,贺峪祺曲着一条腿,坐在一堆锈迹斑斑的铁链中间,听见声响,贺峪祺从遮眼的刘海下射出目光,跟陆亦崐打了个照面。 贺峪祺肩宽腿长,委顿在角落就显得十分不协调,几乎像个落难的英雄。 他眼睁睁看着陆亦崐一步一步走来,最后就停在距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 左手支在膝上,右手搭在腿上,陆亦崐慢慢单膝跪下来。 他轻声说道:“小叔叔,你输了。” 他看着贺峪祺,越看越得意,虽然贺彦东说要喜怒不形于色,可看到小叔叔灰头土脸的倒霉相,他还是忍不住露出点少年心性,想要跟对方炫耀一番。 贺峪祺笑着摇了头:“还没有。” 陆亦崐盯住他的眼睛。 直挺挺地起了身,他把手按在腰侧的枪上。在贺峪祺面前来回踱了几圈,他突兀停下,居高临下地俯视贺峪祺,神色堪称高傲:“好,你不服气是吗,咱们再来比试一下。”他心中恶狠狠地补充,臭小叔,打得你满地找牙! 贺峪祺捋高刘海,露出清秀的眉眼,无赖地挑眉笑道:“你枪法准,我不跟你比枪。” 陆亦崐点头:“好。”然后他大声朝门口的卫兵吼道,“拿两把军刀。” 卫兵捧进来的刀是弧形流畅的唐刀样式,刀体锐利透亮,锋芒毕露。 陆亦崐让人给贺峪祺解开锁链,然后抓起其中一把,把另一把“哐啷”丢到贺峪祺脚边。 陆亦崐挥退卫兵。刀尖朝下,摆出决斗的姿势。 贺峪祺拍打着尘土站起来,活动了四肢,他捡起那把军刀挥舞了几下。 他们的刀剑功夫都是同个师傅教出来的。师傅是贺彦东。 贺峪祺深吸口气,将刀举至脸颊边,目光渐渐变得刚毅凶狠。他提刀上前,凌空就劈。陆亦崐不慌不忙地举刀架住他,同时运气一挣,就把他掀到一边。贺峪祺笑了一声,再次侧身削去,陆亦崐往后一仰,便灵活地避开了这气势汹汹的刀锋。 两人开始你来我往地过起招。只过了五六招,便分出胜负。 陆亦崐一直在闪躲。到了最后,他避开了贺峪祺当胸一刀后,趁着对方冲势过猛,露出后背破绽,便利落地侧转刀锋,用刀脊在贺峪祺后背飞快抽了一刀! 这一抽又狠又稳。贺峪祺正在前冲,冷不防背后受了这么一记重击,当即整个人扑到地上,扑起漫天灰尘。他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回手在后背上摸了一把。手上很干净,没有血,便知道陆亦崐又饶了他一次。如果是用刀锋,他非得被削成个血葫芦不可。 陆亦崐单手拎刀,站在他后边。 贺峪祺站起身。两个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忽然同时丢下刀,转用起了拳脚。 两人像小时候那样,你揍我一拳,我踢你一脚,在地上翻滚成两只灰扑扑的花脸猫。 翻到后头,陆亦崐单手掐住贺峪祺的脖子,手肘撑在他胸口,压手压脚地,总算制住了他。 贺峪祺已经只剩下喘息的力气了。 陆亦崐低声问道:“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们?” 贺峪祺抿紧嘴巴,只用胸腔起伏。 陆亦崐手上一使劲:“不说,我掐死你!” 贺峪祺嘿嘿笑,边笑边咳。他那手脚本是摊开在地休息的,闻言便一拥而上缠住了陆亦崐。手臂搂住脖子,两腿缠住腰肢。原本是陆亦崐制住了他,现在看着,倒像是陆亦崐被他困住了。 他像哄孩子一样,搂抱着陆亦崐左右轻轻地摇晃。 陆亦崐面红耳赤地挣开他:“不要摇了!我已经长大了!” 二叔说,他现在长大了,就不能让别人随意碰他了。人们会搂抱一个孩子,但是没有谁会随便把一个大人抱起来哄的。 贺峪祺笑道:“就因为你长大了,我才更喜欢抱着你呀。要是你小时候,我非得把你往天上丢不可。” 说完,趁着陆亦崐没注意,突然探去头,很清脆地亲了他脸颊一口。 陆亦崐错愕地长大嘴。捂住脸颊,他脸上阴晴不定,不知道该生气,还是假装没发现。思虑再次,他最后就露出个孩子气的凶恶表情。 “叛徒,你还敢嚣张!说,你为什么背叛我们!” 贺峪祺百无聊赖地摊手耸肩:“如果我说,是大哥先动杀手的呢?” 陆亦崐一下站了起来,贺峪祺望着他,也慢慢坐直身子。 陆亦崐抄起刀鞘,把军刀“咣当”一下插了回去。 他目光带了森然寒意,转身一言不发地走掉了。 贺峪祺孤零零地坐在地上,抬头望着屋顶苦笑。 他笑自己不自量力。 大队在桃源村修整一天,隔天,天刚蒙亮,便拔营回了京畿。 从岭南边城走到京畿,足足耗去大半个月时间。一路上,陆亦崐骑在高高的机械马上,沉着脸,闭着嘴,偶尔贺峪祺挣着铁链讪讪凑过来,也只能讨到一个傲慢的背影。 陆亦崐一路就琢磨着怎么去给小叔叔求情。贺二叔向来刚正不阿,铁面无私,哪怕上边某位动了私心,他也要一意孤行地贯彻他的原则。陆亦崐非常敬佩他的大公无私,然而这一点大公无私现在却让他头疼万分。 而贺峪祺是不能死的,绝对不能。 陆亦崐圆满完成任务,班师回朝。扫除了心腹大患,京畿内的市民几乎都对他夹道欢迎。 庆功宴在中央区金色会客大厅举办,主角却无心参与。陆亦崐交接完战俘,便沉默着往贺彦东书房去了。 贺中将的书房又大又宽敞,然而并不明亮。时常是整面的落地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窗帘上映出立体的漩涡状星空图案,金色绒线边拖曳在驼色地毯上。开着一台空气交流转换机,亮着天花板上一盏亮橘色的吸顶灯。灯光笼笼统统地倾泻下来,就照亮了正前方一张长方形书桌。 那里,贺彦东正俯首书案,奋笔疾书。 听见敲门声,贺彦东头也不抬地说道:“进来。” 陆亦崐反手阖上门,背抵着门扉,他打了立正,远远站定了。 贺彦东写了几笔,等不到他上前,便忍不住抬眼瞧着他笑:“怎么,我们新晋的陆旅长还害羞了?” 贺彦东将一把荧色钥匙放在桌上,推向陆亦崐,手指在桌上叩了两下:“仓库新来一些好东西,你看看喜欢什么,挑够了二叔再分发给其他人。” 陆亦崐上去抓了钥匙。 迟疑了一下,他还是试探着开了口。 “报告将军!你打算怎么处置贺峪祺?” 贺彦东瞬间沉下脸:“陆旅长,这不是你该问的。” 陆亦崐往前疾走两步,压低声音说道:“没关系,咱们小声说,别被上将军听到就好!二叔,你打算怎么处置小叔叔?” 贺彦东很无奈。 慢慢放下笔,两手手指松松的交叉了,手肘撑在书桌上,他垂眼对着桌上的文案笑了一下。 “崐儿,这不是你我可以决定的。” “不,你可以决定!” “哧——”贺彦东用腿弯退开椅子。站起身背着手,他慢慢踱步至陆亦崐面前,弯下腰注视陆亦崐的眼睛,直直地望进陆亦崐心底。 贺彦东脸部轮廓很深刻,浓眉压眼,双眼皮深而长。向上望向下看的时候,就显得目光很深邃,有种强烈的带着侵略性的英俊。不需要多于的动作,单就那份上位者的威严就能令人两股战战,不敢与之对视。 卷翘的睫毛飞快垂下,陆亦崐避开了扑面而来的温热气息。贺彦东靠的太近了,他比陆亦崐高半个头,稍微欺近些,就像要把陆亦崐纳入怀里。 “你舍不得他?” 贺彦东的声音是中年人独有的低沉磁性,尾音很轻,在舌尖绕过,带出的气流几乎缱绻缠绵。 陆亦崐单手捂住耳朵,红着脸笑着躲他。他怕痒,耳根尤其敏感。可贺二叔就像故意的,老爱凑近他耳边说悄悄话。他捂着耳朵,心里一点不想笑,却身不由己地嘻嘻哈哈拱进贺彦东怀里。 “报告将军!贺峪祺少将是我叔叔,也是你弟弟,咱们都有份!” “但是……”贺彦东不大苟同地摇头,同时不动声色地搂住他的腰肢,“古华帝国法案中倒是有赎罪券一说,但是叛国罪得多少金币才能赎?就是卖了你……” 陆亦崐呆呆接到:“就是卖了我也不够……” 贺彦东失笑:“卖了你倒是够的。” 陆亦崐飞快答道:“报告!贩卖人口是不允许的!” “那哪来的赎罪券救人?” “……要不你先付吧,小叔叔会给你做牛做马报答你的……” 贺彦东摇头:“他,我不要。” 陆亦崐抿着嘴。一个跺步站好,他按住配枪原地转了个身。 “报告将军,我要去岭南打战!” 贺彦东无奈又宠溺地叹气,两手举起做投降状。 “好好好,二叔听你的。” 冷酷铁血的贺中将,拿陆旅长完全没办法。 第6章 机械迷城6 京畿的监狱自然不是桃源村那种土坯房可比。 监狱是一间十分宽大的方形地下室,四面墙壁外部看着是精密厚实的金属层,内部则是巨大的显示屏。人在其中,就感觉天花板与地板不断往中间合拢,四面墙壁一起扑面而来。生物受着这种虚拟镜像的压迫,很容易头晕目眩。心理承受能力不够的,更是分秒崩溃。 牢房里空空荡荡的,只有前方一张椅子,房内中央,犯人如同献祭般,被呈大字型吊在半空。 铿锵有力的军靴从走廊尽头迈来,不一会,监狱电子门往上升高,走进来一个威风凛凛的贺彦东。 右手朝上一摆,便有狱警在监控室降下贺峪祺。 贺彦东悠然走到唯一的那张椅子上坐下。他翘着腿,一边有趣地欣赏弟弟的落魄狼狈,一边漫不经心地抚摸他腰间的马鞭。 “知道错了吗?” 贺峪祺刚被收拾了一顿,此时头发散乱,嘴角带了血迹淤青。他从刘海中射出视线,视线冰冷而轻蔑。他看贺彦东,就像看一个可笑又可怜的小丑。 贺彦东不以为意。作为胜利者,他完全能够宽容地原谅对手的一切挑衅。只有内心虚弱者,才会想竭力表达不合时宜的愤怒。 拿出一张纸,他对贺峪祺轻飘飘地扬手说道:“这是赎罪券,你要感谢我们家崐儿心地善良。” 贺峪祺歪头,皱起眉苦笑。 “我就知道,他肯定会替我求情的。哪怕你灌输他你那套没有人性的教育,哪怕他一路上对我那么冷漠,可他就是我的小泪包子啊。而你,贺彦东中将,你正经是个两面三刀的。不用浪费时间卖好,有什么条件直接说呗!” “是有条件。”拇指摩挲着鞭柄,贺彦东颔首轻声说道,“跟李家二小姐联姻。” 贺峪祺“噗嗤”一笑,笑声渐大,他笑得肩膀耸动,浑身没骨头似的哆嗦,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哈哈,我还以为这次换个妙招呢,原来还是老样子啊,太没创意了!再说那位李小姐难道还在等我?啧啧,真是痴心哟哈哈!”猛然收敛了笑容,他拎起眉毛,凶恶地乜斜贺彦东,嘴角泛起冷笑。 “既让我远离了小泪包,又让我为你的政治生涯铺路,把我的剩余价值全压榨干净,贺中将打的好算盘啊——可我偏不如你愿!” 贺彦东说:“你再考虑一下。” “不必。” “好吧。” 贺彦东轻叹口气,仿佛贺峪祺只是个淘气的孩子,让他这当大哥的操碎心。 贺峪祺虽然是名义上的少将军,但贺彦东看他举止言辞,流里流气,倒更像个土匪头子。在贺彦东看来,贺峪祺连做他对手的资格都没有。 贺峪祺喜欢陆亦崐,让他觉得自己也受了冒犯。 他慢条斯理地站起身,从裤袋中取出白手套,五指张开一一套上,在手腕处用力一拉,手套便与手掌严丝合缝地贴合了。 他抄起腰侧马鞭,左手握鞭梢,右手握鞭柄,用力振了两下。 “峪祺啊,这三年,你什么都没学会,就是骨头变硬了,让大哥帮你松松筋骨吧。” 也帮你认清自己的身份,崐儿是谁都可以肖想的吗! 话音刚落,他就“啪”的声,凌空朝贺峪祺劈头盖脸抽去。 马鞭在空中抽出很伶俐的一阵破空声。贺峪祺闷哼一声,顺着鞭子偏过脸,被头发遮掩住的脸上,一道鲜红的血流顺着脸颊蜿蜒曲折地淌下,流过脖子,锁骨,钻进竖起的衣领中。 第二道鞭子紧接而来。第三道,第四道……鞭影如蛇蚋,在空中“嗖嗖”飞舞。 等贺彦东喘息着停下的时候,贺峪祺已经被抽打得浑身血淋淋的,破碎的白衬衫浸染了斑斑血迹,白皙的胸膛上红痕交错纵横,如同蜈蚣。 贺彦东丢下马鞭,抬手见手套的腕子上也沾了一点血,他嫌恶地皱起眉宇,一言不发地把白手套扯下,掷到地上。 他漠然地想到:这些人,活着碍眼,死了也是肮脏。 “呸!”贺峪祺吐出一口血唾沫。他扬起脸,朝贺彦东痞里痞气地龇牙一笑,“量你也不敢打死我,你说,如果我在军事法庭上说出那件事,结果会怎样?” 贺彦东眯起眼睛:“我会先捏碎你的喉骨。” “我是死定了,可你也会失去亦崐——捡回了抚养?哈哈,说得好听,分明是你从他爹妈手里硬抢过来,拐过来,骗过来!就因为他拥有独一无二的基因序列,可以开启你的实验!” 贺彦东摇头,神情笃定:“崐儿不会信的。” 贺峪祺冷笑:“他不信,可以用记忆回溯机嘛!虽然这东西表面是禁用了,但我知道内部仓库还保存了一台……” 他话未说完,就被一只铁臂缛住头发,头被迫向后拗去,露出半张血淋淋的脸。 贺彦东像一座漆黑的山峦,遮天蔽地地笼罩了他。目光残忍狠辣。 “哼,就算他只是我养着的一个小玩意——谁敢有意见?” 贺峪祺愤慨地挣地铁链咣当响:“你这样,对他不公平!” “公平,是强者施舍给弱者的,随时可以拿回来。峪祺啊,这项研究关系到家族的千秋事业,你要拎得清轻重。” “……这……”贺峪祺的语气终于出现了犹豫。 监狱外,寂静的走廊尽头,监控室的门被一只白皙的手无声推开。 陆亦崐睁大眼睛,紧紧咬着牙龈,咬出脸上一道印子。他小心地退出监控室,沿着墙壁,一步一步朝来时的路走去。 贺家的内部仓库是个大型地下储物室,陆亦崐恰巧因为凯旋而归,暂时得了贺彦东的钥匙,这时就很轻易地进了内部。 仓库里很昏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旧腐朽的药剂气味。四周井然有序地叠放着一摞摞铜焊集装箱,陆亦崐走在箱子划分出来的无数十字交叉路口,左右梭巡记忆回溯机——他曾经在学院课本中见到这东西的插图,是个像行刑dian椅的东西。人坐在其中,连接线缆触角,把记忆播放在大屏幕上给别人看,自己是看不到的。 陆亦崐从左到右走了两圈,才在角落中发现一个暗门。 暗门上有电子门密码,对陆亦崐而言也并不艰深,陆亦崐很快破解了它,并掩人耳目地溜了进去。 便见暗沉沉的小房间里,孤零零地搁着一张锈迹斑斑的铁椅。椅子后边是一个80英寸大的液晶屏幕,正对大门,扶手边斜置一个放映盒似的方形盒子,看不出材质。 这就是记忆回溯机了。 记忆回溯机出现在十年前,最初运用于刑侦案件,它就像一个安装在人脑中的监控器和窃听器,通过回顾播放受害人或犯人的记忆来侦破案件,破案率高达99%。但因为牵涉到个人隐私问题,这神通广大的机器被市民强烈抵制,不过五年就从市面上销声匿迹。但是,记忆回溯机本身代表着科技的一次革新,同时更代表着“偷窥”,“隐私”,“彻底掌控”,掌权者不可能舍弃它。 所以,离开明面市场后,记忆回溯机便转入地下市场,由古华帝国垄断专利。 只是没想到贺家内部还保留下一台。 这真是太大胆了。 陆亦崐绕着机器走了一圈,认真细致地观察了它的设计原理,并与书本中所描述的一一对照比较。 先前贺峪祺说战争是贺彦东先挑起来的。陆亦崐不信,他不想误解二叔,也不想误解小叔叔,所以厚着脸皮来做个小贼,想听个究竟。 他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件恐怖的事。 他惶恐而愤怒,不知道该去质问谁。 问当事人贺彦东?先不说他会否告诉他真相,如果事情是假的,他就会伤了二叔的心;如果是真的,那么,他既然是被挑选来做实验的,就断然没有放他回去的道理。他只要问了,左右都是自投罗网,自寻死路。 索性就谁也不问了,他自己寻找答案。 陆亦崐坐上电椅,拿起头盔再检查一遍,确定没有异常后才接通电路。往常的他自然不会如此冲动,揣本说明书就亲身上阵,甚至连可能出现的故障问题都避而不想。只是他现在心慌意乱,已经无暇他顾了。 电路一接通,头盔上的线缆突然像活过来似的,扭动着蚯蚓般的柔软触角就往他大脑里钻,直到连接上脑神经才重归平静。 陆亦崐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再醒来的时候,他环顾四周,不由冷汗津津,大梦初醒。摘下头盔,他眼睁睁望着前方的液晶屏幕。 屏幕上是一片暖风徐徐的小田埂。他知道自己是透过一个孩子的眼睛在看这一切。眼睛的主人看美景看得眼花缭乱,画面不断转换。画面中央突然出现一个年轻女人的脸。女人怜爱地呼唤他,看口型像在说“DUDU”,朝他张开两臂,是个拥抱的动作。画面猛地撞进她的胸脯。 陆亦崐望着这张年轻柔美的脸,慢慢咧嘴,露出个小孩子的哭相。 第7章 机械迷城7 一种叫做血缘亲情的东西,在他身体中骤然惊醒。不需要任何旁白说明,陆亦崐天生地洞察了女人的身份。 画面开始摇晃,模糊,重组,仿佛被某种力量限制了连贯性跟清晰度。 好会儿才平静下来。画面中显露出一个铁皮长方形小盒子,盒子上印着一个字母G。眼睛主人似乎是十分宝贝这铁疙瘩,忽左忽右地端详抚摸。小盒子越凑越近,最后就抵在他的嘴唇上。应该是一种乐器,可惜听不见声音。 画面再一转,是一间民国小洋房。一个小男孩坐在对面玩积木。男孩抬起头,露出一张木然无神的脸,再然后,惨白医院中墙壁上穿进来的手臂,漩涡般扭转的空间……纷至沓来。 陆亦崐“啪嗒”关闭播放开关。 他拿手捂住眼睛,无声的,压抑的,一下一下地哽咽抽泣。手放下了,他发现自己竟然抹了一脸热泪。失神地望着自己的手掌,他恍惚地伤心气愤着,瘪着嘴,可怜巴巴地忍住了眼泪,是个十分哀戚委屈的可怜相。 那小男孩他知道,是一种叫幻影机械的东西。它的存在价值就是制造噩梦,从而使人记忆混乱。这时候再篡改记忆就容易得多了。但它也要受到限制,只能对体制虚弱者,如儿童,老人,病人生效,并且唯有在对象陷入梦境时发挥作用。 陆亦崐不愿相信这一切,可恨眼见为实,他不得不信。 11年来,贺彦东身体力行,教会他勇敢,责任心,言出必行……这么多的美好品质,陆亦崐打从心底地信服他。敬他爱他,视他如父。 可他却骗他! 他真恨他!他从没这么鲜明强烈地去恨过一个人。他想冲到他面前责备,质问,可他知道自己现在还不是对方的对手。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冲动。 贺彦东养育他11年,也对他好了11年。但这好却是虚情假意,是带着不为人知的目的的。 所以对这好,应该报仇雪恨,还是以德报怨,抑或功过相抵? 小叔叔早就知道了,却什么也没有说。他留着这个秘密自保。 陆亦崐离开仓库后,便一个人在图书馆待了整个下午。直到天色擦黑,才姗姗归家。 推门进屋,便见贺彦东坐在沙发上看书。书是装潢精致的线装古书,人是睡袍素白庄重的画报人物。 一直以来,整个帝国都相信贺彦东中将是个成熟且富有个人魅力的男人。他在战场上刚毅铁血,政事上爱民如子,处事中大公无私,生活中洁身自好,还有博览群书,专注慈善事业的高雅追求。他是整个古话帝国女性的梦中情人,也是陆亦崐的审美标杆跟判断标准。 可是现在,陆亦崐的英雄梦已经结束了。 单手插进裤兜里,陆亦崐在门槛站直了,上下打量了贺彦东,他深吸口气,忽然绽开笑容。 “二叔,我回来了。”贺彦东翻过一页书,手在身旁沙发拍了拍,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 陆亦崐慢条斯理地走过去坐了。手顺势滑进对方口袋,他熟稔地掏出个精致的长条形金属盒。 陆亦崐小时候,常常以为贺二叔的口袋是个内有乾坤的百宝袋,因为他总能从二叔的口袋里掏出不同的玩具糖果。长大后才明白,那是二叔为他精心准备的小礼物。每个节日,每次出差,每次他取得进步,所有重要的日子,贺二叔从没有忘记过。人前冷酷高傲的贺中将,生活中对他却是如此体贴温柔。 陆亦崐想着他对自己的种种好处,耳边却回响着他那句“他只是我养着的一个小玩意”。 这世上除了父母,谁能够无企图地给你纯粹的爱呢? 盒子上端是一片凸起的细小按钮。拇指一按,就在一顶端凝结出一节激光剑。盒子则是充当手柄。陆亦崐连续变换按钮,激光剑便时而变化形状,幻化为镰刀弯刀长戟,时而变更颜色质感,或青铜或铁质或木质。竟是把武器。 贺彦东扶住他的肩膀,把他按进自己胸口:“喜欢吗?你不去挑,二叔就给你做主挑了。” 陆亦崐垂下睫毛:“喜欢。小叔叔的事情怎么样了?” 贺彦东失笑:“还心心念念你那小叔叔?二叔既然答应你,就肯定不能食言。” 陆亦崐笑了一下,睫毛在凹陷的眼窝落下一片阴影。他轻轻嗯了声,便不再问贺峪祺的事。他状似不经意地闲聊起另外一个话题。 “听说空间门技术已经接近尾声了,我想去看看。” 贺彦东蹙眉:“那东西还是跟十几年前差不多水准,没提高多少稳定率。”这么多年,他在其中投资了无数财力物力人力,就跟填了无底洞一样,连个回响都缥缈! 陆亦崐往后仰,靠进他胸口,忽眨着一双水盈盈的眼睛望他:“我要看!” “但是……”贺彦东有些为难。 陆亦崐嘴一抿,翻身坐起来:“我要去看小叔叔!” 第二天,贺中将一脸无奈地领着陆旅长往空间技术所去了。 空间技术所是座恢弘的玻璃碉堡,内部五光十色,错综复杂。沿着透明甬道悬浮电梯往上升高,陆亦崐长久地凝视了玻璃门上映照出的高大男人。男人军装熨帖,肩章锃亮,面容冷峻,十分的威严肃穆,几乎不可亲近。 陆亦崐手摸到风衣领口——他今天穿了休闲装,外套一件长风衣,里边是薄而柔软的驼色V领针织衫,搭配迷彩裤和登山鞋。裤子前后都有口袋,方便他携带物品。 “二叔,空间门除了不同位面移动外,可以回到过去吗?” 贺彦东答道:“理论上可以。” 陆亦崐轻而郑重地问道:“如果可以回到过去,你有后悔,想要修正的错误吗?” “呵!”似乎觉得这问题问得天真冒失,贺彦东忍不住笑着捏了捏陆亦崐的后脖颈:“小东西,你说二叔会犯错吗?” 贺彦东的目光冷寂幽深,像一片深不可测的黑海。他的眼底刻的是雄心壮志,胸怀藏的是锦绣乾坤。他目标明晰,意志坚定且谋略得当,他怎么会犯错呢? 陆亦崐眼也不错地与他对视。良久,终于还是默默地垂下眼睑。他对着玻璃地板,无声地朝脸色苍白的自己笑了笑。 过去贺彦东的触碰让他感到亲昵安全,如今停留在他后脑勺脖颈上的手,却无端的让他发毛。他直到此刻才发现,这是一只充满了占有欲,掌控欲的手。 陆亦崐心底生出一种微妙的厌恶跟抵触情绪。他先前对贺彦东还有一些留恋,如今听了这话,心里就彻底的冰雪透亮,冷若冰霜了。 目标楼层到了。两人被几个白袍工作人员领进内部实验室。这些工作人员既是来领路,也是来监视看守。申请观看A项目,就只能去A区,绝不能顺路再看看其它实验室。这座建筑属于古华帝国的高级秘密,没有贺彦东这张通行证,陆亦崐倾尽全力也进不去。而且还必须是贺彦东本人到场才行。实验室之正规严谨,全然不是贺家内部仓库可比。 这一次有向导领导解说,陆亦崐毫不费力便见识到传说中的空间门。 名唤空间门,陆亦崐还以为是一扇门。却原来只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小戒指。银色环戒安静地躺在密封玻璃柜上,被一抹酒红色鹅绒托着,在炽白地灯下闪烁着璀璨星光。 陆亦崐刚听完介绍和使用方法,已经跃跃欲试了。这倒是可以的,因为他是正规递交了申请,身份身家又是如此端正,监护人也是如此可靠,而研究人员们正缺少一个试验者——不能是普通人,必须是个有身份的,能影响上边意见的圈内人士才行。唯有如此,才能将他们的“进步”上达天听,不至于因为进度迟缓被掐断经费。 所以一听陆亦崐如此配合来自投罗网,研究人员哪能放过,全部一跌声说好,手脚麻利的已经抢先给陆亦崐腰上戴上传导器了。 贺彦东看这势头,心中却莫名焦躁不安起来。“不行!”他飞快拒绝道,同时要去扯下传导器。 陆亦崐捂住传导器往后一跳:“不要!让我试试嘛!” 贺彦东眉宇拧成疙瘩,这次无论陆亦崐撒娇耍横,他都不能同意。他感到一种没来由的危机感。而且危机感越来越强烈,简直让他有了害怕——他至今还没害怕过什么。 “将军,你放心,这空间门安全得很,绝对不会有掉落空间裂缝的问题!而且自主能源充电,快捷方便!您就让陆旅长试试吧!” “如果您是担心陆旅长遭遇意外回不来,您看不是还有传导器吗!咱们这边一操控,那边接收信号就能回来了!完全没有后顾之忧嘛!” “我们已经向首长提出试验申请了,批令很快就到了!” 几个研究人员七嘴八舌地争取道。 第8章 机械迷城8 “将军,我拿这张证件担保,绝对没事!” 几个研究人员七嘴八舌地争取道。 贺彦东耳边听着这群鸟雀嗡嗡乱叫,目光则深刻地凝视陆亦崐。陆亦崐的笑容看着还是那么单纯无邪,简直让他一时以为自己想太多了。 陆亦崐小的时候,他约束他,限制他,是怕他走失或逃跑了。现在陆亦崐长大了,他若太拘束他,恐怕会适得其反,难免要激起他的叛逆心。 而且陆亦崐刚晋升旅长——他的崐儿是个很有上进心的孩子,他性格刚毅坚忍,从士兵到伍长,队长,连长,营长,团长,一直到今天的旅长,全是他自己赤手空拳争取来的。这还是他担心他走得太快,脚跟不稳,多次打压下取得的成就。如此努力才走到今天,绝不会说放弃就放弃。 贺彦东衡量再三,终于再次妥协。 贺彦东没有发现,他已经太习惯对陆亦崐妥协了。 贺彦东千算万算,却漏了一点,陆亦崐还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爱的时候刻骨铭心,走的时候绝不留情。 陆亦崐强自按捺住激动,维持着一副兴致勃勃的表情,他戴好传导器,套上戒指,脚步轻快地走进传送阵中。 工作人员已经为他设定好位移坐标。选择的是古华帝国的辽东边界。陆亦崐用食指指腹摩挲了空间戒,便见戒指朝墙壁投射出一束金光,映在玻璃墙上,正是个长长方方的大门形状。 这一刻,四周静得落针可闻。除了众人紧张期待的呼吸声,就只有周围设备发出的“滋滋”电流声。 开启很顺利。陆亦崐高抬腿轻落脚,举步迈过光门。他低头看着自己,就见金光中的自己腰肢以下正缓缓消失,连着手臂化成光点散开。从下往上散到胸膛,肩膀,脸…… 陆亦崐最后深深地看了玻璃墙后的贺彦东,看他威严强势,森然高傲,是绝不会犯错跟后悔的贺中将。 他手抚玻璃门,对对方无声地说道:二叔,再见。 最后一片光点四处零落飘散,周围传来研究员们相拥欢呼庆贺的笑声。贺彦东怔怔地站在其中,目光发了直。片刻后,他猛然打了个机灵,几个大跨步快速冲进玻璃墙后的传送阵中。他东张西望地寻觅,然而四周空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 贺彦东茫然而困惑地站在陆亦崐消失的地方,垂下头看自己的手掌。他的手心很空,也是什么也没有。他攥紧拳头,手臂却抖得厉害。这颤抖宛如癌细胞,很快蔓延全身,无法遏制。他从脚到头一起打了寒战,脚软心凉,同时更要心惊无措。失落与焦躁之后,涌现了极度的恐慌。 陆亦崐最后留给他的眼神,让他触目惊心。 只是他不知道,他心惊的是“崐儿”不见了,还是“实验品”不见了。 “回来。”他对着虚空,声音很低地咕哝了一句。蓦地转身一嗓子吼安静了那些还没笑够的研究员。 “把他给我弄回来。”宛如饿狼般凶狠的目光掠过所有人的脸,嘶哑低沉的声音透着冷厉,他攥紧了拳头,轻而缓慢,不容置喙地命令,“把他给我弄回来,马上。” 古华帝国是个军事国家,元首是修饰门面的,只能做一辈子的太上皇。将军则掌握帝国的军权,政权和财政大权,是真正的一国首脑。贺彦东如今距离上将也就一步之遥,算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所以贺中将的话,没人敢忤逆。 贺彦东说马上,研究员不敢抱怨,只能立马着手操办。但很快,随着时间流逝,这些白大袍的脸色也跟着衣服泛了白,一个个后背直冒冷汗,哆嗦得宛如癫痫发作,按键都摸不利索。 几人瞪着眼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开口。 贺彦东背手站在后边,面色阴沉得恐怖。他慢慢举起手臂,指了其中一个青年研究员:“你说。” 青年研究员立刻哭丧了脸。他刚才怂恿起哄地最起劲,看来贺中将是记住他了。青年扶住实验台——他两腿都在打摆子,站不稳。 “报告将军,只是……一点小,小小意外……” 他偷看贺彦东一眼,惊觉对方面色之平静。越是这样的平静,越使人胆战心惊。因为那平静下面,似乎酝酿着什么。就像观看一场恐怖片,鬼怪并不总是可怕,可怕的是观众知道鬼怪即将出现的那几秒。 “具体说。”贺彦东依然不起波澜。于此同时,他的手按在配枪上,拇指慢慢滑过保险栓,目光则无声无息地扫过面前的所有研究员,他在心底酝酿了强烈的杀戮欲望。 青年辩解道:“报告将军,就是定位坐标出了一点小偏差!已经在调整了!”像这种位面技术,坐标上0.00001毫米的偏差都至少要使降落地点错误100000公里。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即是如此。不过他可不敢说。 旁边一个年长些的研究员接道:“本来不应该发生这种偏差的,计算机的计算并没有问题。我们怀疑是陆旅长自己重新调整了传导器坐标,而且他现在已经关闭了定位信号——当然,也可能是他不小心碰到按钮了。” “不小心?” “额……这个比较难,因为按钮是嵌在内侧的凹槽中,但也不排除这种可能……” 贺彦东沉吟着点了点头。他慢慢放下手。 “继续找,一定要把他给我找回来。否则,”贺彦东凌厉地扫视一圈,被他目光掠过的研究员们全都立正站好,大气不敢喘一下。 “我会亲手把你们这些废物,送上绞刑架。” ****************************************** 陆亦崐临时突发篡改坐标,导致空间发生剧烈波动,他被卷入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漩涡是亿万个位面的投影在高速运动中,遭受挤压碰撞形成的,并非空间裂缝,陆亦崐很清楚这一点。他事先就跟他的计算机参谋长一起预演了这一幕,所以并不慌乱意外。 他在急速降落中飞快调整自己的姿势,同时开启保护衣。保护衣是一件金缕玉衣式的透明衣物,贴身穿着,启动时在身体外形成防护罩和头盔,持续时间1分钟。除了启动瞬间会发光外,平时就跟空气一样,是肉眼无法察觉捕捉的。 保护衣使陆亦崐顺利避开空间乱流的伤害。但哪怕智者千虑,难免也有一失。 陆亦崐没料到自己会直接落在山崖边缘。他的眼睛还没适应骤然出现的光亮,脚下就踩了个空,跟着破碎山石一起从山崖上掉落下去。 他立刻手臂护住头脸,避开要害。然而事发突然,又结束得太快。他在坠落途中撞折了一棵峭壁上的枯树,人连着树杈一起重重地砸落在地。天地刚经过一场雷雨的洗礼,此刻天空湛蓝,而草地满是泥泞。陆亦崐落入其中,再滚上两圈卸力,当场就滚成了个水淋淋的泥人。 在一阵晕眩中,陆亦崐甩了甩头,慢慢回复意识。所幸山坡不高。他躺在地上感受了下身体状况。除了酸痛乏力,倒是没什么大碍。 他现在正处在一处开阔荒凉的土坡上,青天白日下,四处荒无人烟。 本来他应该带足装备的,但因为担心被贺彦东看出蹊跷,所以只能尽量清减。除了贴身的保护衣,中指上的空间门戒,跟别在腰间的配枪外,他还带了一个3立方米的储物腰带,因为空间有限,所以就只放了昨天贺彦东送给他的多功能刀具,再就是一些简单的生活物品和食物。储物腰带依靠的是黑洞原理技术,不能放置活物,时间与外部同步。他之所以敢这样轻装上阵,还在于之前计算过降落坐标,算是有备而来。 陆亦崐刚站起来,便听见前方树林传来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一辆马车在五六个骑兵护卫下,颠颠簸簸地走出林子,朝他这边走来。 牵车的马是两匹黑绸缎般的高头大马,马车看着很厚实,披着华丽的锦绣帷幔,边角的葱绿流苏在行进中前后摇曳,沿路带起一股香风。 在陆亦崐那个年代,机械遍地,但活物已经很少了。马匹在现代化都市中,更多的是沦为一种娱乐工具,早已失去了其野性活力。所以这队马车一路跑来,陆亦崐见那马稀罕,就下意识一路盯着那马看。 “吁吁吁!”车夫一拽缰绳,黑马便踢踏蹄子,在他跟前打了个响鼻,扇动着湿漉漉的鼻子停了下来。 一个高大俊美,目光如电的猎装青年策马上前。 第9章 守南阳1 一个高大俊美,目光如电的猎装青年策马上前。 猎装青年将陆亦崐打量一通,尤其注意了陆亦崐的眼睛。睫毛太长,沾染了泥泞,凝固了就显得灰扑扑的沉重,眼睛倒是对清澈透亮的好眼睛,可惜却长在一个浑身血污邋遢的乞丐身上,算是暴殄天物。 青年冷淡而傲慢地说道:“难民,汝甚幸矣,遇王公子于此!喏,赏汝馒头,速接!”说着,就从包裹里抓了个东西朝陆亦崐怀里掷去。 陆亦崐稍微偏身便避开了。那馒头落在他脚边的泥泞水洼中,滴溜溜地滚成个泥面团,与陆亦崐倒成了对难兄难弟。 猎装青年大怒:“咄!公子仁心,岂敢拒乎!” 陆亦崐那张混合了血水污泥的脸上,噙着不以为然的浅笑。他面上和善,手却摸向腰间配枪,准备实施打劫。 正要动手,前方山坡上忽然传来阵阵鬼哭狼嚎般的吆喝。从树丛后哗啦啦地窜出来一群乌压压的人影。这群人个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手里高举着斧头木棍,说是山贼,更像难民。瞬间就冲杀近前。 “咄!贼寇也!” “保护公子!” 猎装青年大喝一声,抽出长剑,一马当先冲上前去,与对方领头杀到一处。 其他护卫虽然也挥舞着刀戟跟贼寇们混战纠缠,但挥刀胆怯,未进便已思退。陆亦崐在旁边观看一阵,暗自摇头。 这里的百姓打架很朴素,什么招式都没有,纯粹是以蛮力取胜。一场小规模遭遇战,拖拖拉拉打得陆亦崐都想打呵欠。他因为形象异于常人,所以被争斗双方同时忽略。趁着没人理会他,他慢悠悠地走到马车前,“哗啦”一下扯开车帘。 车里跪坐着一个着高冠博带的少年,少年长发披肩,相貌柔美,天生的描眉画眼,唇红齿白,是一种雌雄莫辨的中性美。 陆亦崐拉开帘子的瞬间,恰巧与他四目相对。 少年瞳孔微缩,微微愠怒道:“吾乃王家儿郎,汝敢——” 陆亦崐沉默了一下。 “听得懂我说的话吗?” “然。” “会说吗?” “……虽然,”少年蹙眉犹疑,“庶民之俚语,吾等士林才子,言之恐伤……” 陆亦崐取出配枪,抬手对着车厢梁柱毫无预兆就是一下,直接击穿柱子,擦着少年的脸,射穿马车边沿。 少年目瞪口呆。 “能好好说话吗?” 少年呆呆点头。 “王家很厉害?” 少年惊讶地张了张嘴:“然……汝竟不知?王家乃是琅琊第一大族,人言谈笑皆鸿儒,往来无白丁,车骑雍容,名士风流,即便当今晋大家,亦不能等闲视之。” 陆亦崐在陆士军校修习过古汉语,勉强听懂了少年的意思。暗自嘀咕家乡方言半白不古的太变扭,他一言不发地放下车帘,朝前面打得难舍难分的人群走去,同时一路从储物腰带中抽出多功能刀具,转化出木剑形态。 少年撩起车帘往前望去,便见他如同蛟龙入海,手舞木剑,在贼寇与护卫间穿梭走动,剑法与步伐皆是精妙高深,诡谲莫测。剑芒所过之处,必能平息干戈,诚如王剑所指。 少年倚靠在车辕上,看得妙目连闪。他暗道,此人如此英姿,定然是游侠儿无疑了。 陆亦崐扫荡一圈,忽见方才那个猎装青年正被一个大汉撩倒在地。眼见刀斧即将加身,陆亦崐当即几步向前一跃,木剑朝前勾勒,将那呼喝着要砍刀的大汉抽得踉跄几步扑倒在地上。 随着最后一个贼寇弃刀投降,战争正式宣告结束。 猎装青年单手撑地坐在地上,慢慢放下挡住头脸的手,怔怔地望着自己面前,抵剑而立的人。 陆亦崐面容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他收回剑,转身举步朝马车上的少年走去。而青年目光幽深地一路目送了他。 原来,这些贼寇本是世居平阳城的良民。几月前平阳城被胡人兵卒围困,这些人迫于生计,只能拖家带口一路往南奔逃,遂成了一股四处流窜的难民流民。今日敢以下犯上,侵扰贵族马车,是无奈之举。但凡有一线生机,晋朝百姓都能咬牙撑着。活成牛马,也绝不敢冒犯这些高贵的世族子弟。 如今到处兵荒马乱,胡人南下牧马,朝廷昏聩无能。王家少年叹息战乱害人,对这些人只是驱赶不做惩戒。 此地名唤南阳,是晋王朝的都城之一。 沿路行进,市集热闹,百姓面容黝黑淳朴,衣着以绢布为主,样式多为宽衣博带,高齿木屐。时值立秋,凉意习习,但往来的不少年轻男子为追求潇洒飘逸,都敷粉涂朱,坦胸露臂。露出的胸膛是白花花的晃人眼。除了男子外,还走动着不少女子,都是垂带飘饰,长裙曳地,不受拘束。 街道两边大部分房屋都是单层的草屋砖房,王家宅子矗立其中,朱漆大门坐卧两座石狮,红墙绿瓦暗藏亭台楼阁,看着格外奢华大气。 见此歌舞升平的光景,谁又能想到几千里外的平阳城内,多少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只能食草根,饮露水,苟且求生。 陆亦崐以“游侠义士”的身份成功地混进了王家府邸。 这时代崇尚恣意风流,文人士子地位崇高,隐士君子为人称道,而快意恩仇的游侠儿也多受人喜爱。所厌恶的,则是蝇营狗苟,汲汲营营的小人俗物。 陆亦崐被领去客房洗漱一番,再换上仆役准备在旁的衣物。衣服是近乎雪白的浅青色宽袖对襟大衫,穿在身上两袖清风。里衣则有些奇怪,像古华帝国里那些女士的吊带衫。裤子更完全就是裤裙。再搭配一双高齿木屐。这么一副奇装异服,直叫陆亦崐无言以对。 热水洗出陆亦崐原本钟灵毓秀的面目,洗出肌肤粉白粉嫩的颜色。他头发长度刚到耳朵,半干半湿地垂落下来,显得慵懒恣意,不拘小节。 王氏少年名唤王泓,是琅琊王家南阳分支中的一个庶子,排行第九,遂又称王九郎。陆亦崐搓个澡,就听外边仆役叽叽喳喳地说王九郎的逸事。总而言之,王九郎面若潘安,心善性宽,是个一出门就要掷果盈车的美少年。贼寇是有眼不识泰山冒犯谪仙,王九郎脱险是苍天庇护,而陆亦崐正是苍天派遣下来的“打手”。当仆役们等出来这位“神明的打手”时,就更是目瞪口呆,益发确信自己的猜测了。 在这个门第森严,等级观念鲜明的时代,陆亦崐虽然俊美无畴,但他出身寻常,据他自己介绍,是武陵边城的武士,是个游侠儿,没有富贵的祖先依仗,所以人们在惊艳了一会后,便很快恢复了平静。 陆亦崐被一位老妪领进前厅。远远的,便见烈日当空的庭院里,正面朝大厅跪着个青年。 陆亦崐走近一看,认出是之前杀敌奋勇的猎装青年。屋檐下人来人往,嬉笑议论。而青年端正地跪在青砖上,低眉垂眼,对嘲讽取笑彻底的无动于衷。 陆亦崐扫了一眼便不再多看。 他刚跨入门槛,正坐在首位翻阅书籍的王九郎便低呼一声,丢下书几步走上前来,目光真挚而喜悦地望着他。 “好俊俏的郎君!先生非游侠儿,乃是一颗蒙尘的珍珠也!” 这时候的人喜欢品评时人什物,包括道德风貌和精神气质。特别是长者跟有身份的人的评价,对他人声名更具有举足轻重的影响。王九郎身份高贵,他的评价,陆亦崐还没觉出什么,周围仆役却是又惊又羡,大呼这游侠儿走了大运。 陆亦崐扫了一圈周围仆役的艳羡表情,莞尔一笑,不置可否。 人生地不熟的,他决定先做一个俊杰。 跪在外边的猎装青年听闻此言,也抬头看向陆亦崐。当视线落在陆亦崐脸上,看清陆亦崐的真面目时,他呼吸明显一窒,瞳孔中渐渐凝聚了一点热烈的光亮。 他视线太灼热,陆亦崐与王九郎不约而同转头看他。 王九郎嗤笑一声,对陆亦崐说道:“此人原是府中贱奴,靠阿谀谄媚骗取吾六兄欢心,遂提拔为护卫队长。此人今日自告奋勇护送与吾,本欲讨好父亲,却不想出此纰漏。古人为鸡蚀米,不外如是了!此等俗物,先生不必理会!” 说完,拉了陆亦崐“哒哒哒”就往里边走。 猎装青年被说得身体僵硬。在周围嘻嘻的嘲笑指点中,他把头深深地低下去。 王九郎往日也曾如此羞辱与他,但从未如同今日这般,让他格外的感到羞愧难堪。 猎装青年紧紧地盯着面前的青砖地面,目光阴烈而森然。 第10章 守南阳2 屋内,王九郎瞧着盘腿坐在对面的救命恩人,越看越是喜欢。 陆亦崐既然是游侠儿而非难民流民,那么早前随意掀他车帘的举动,自然不能是冒犯,而应该是率性可爱。不受嗟来之食,则更是至情至性的表现了。 酒瓶是窄吻大肚的陶器。王九郎给两人分别斟了满杯。隔着一张茶几,他跪坐在软榻上,朝陆亦崐举杯说道:“区区薄酒,与先生共饮!”率先一饮而尽。 陆亦崐挑了挑眉,也是饮尽。酒是淡酒,有清冽的梅花香气。 放下酒杯,王九郎说道:“先生仗义相救,吾愿以十金相报!” 陆亦崐摇头,自斟自饮。 “十金尚不能入先生之眼乎?” 陆亦崐还是不理他。 王九郎有些不悦地蹙起一对秀眉,广袖一甩:“十金可置地百亩,布帛十车,不少了!” 陆亦崐摇头,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淡淡地开口道:“千金难买我高兴。救与不救,全视我当时高不高兴,关你什么事?” 王九郎一怔,继而拊掌哈哈大笑:“先生真性情也,大丈夫也!是九郎着相了,吾当自罚一盏!”说完,便给陆亦崐敬了一杯酒。 陆亦崐瞥了他一眼,低头把玩茶杯。他漫不经心地想到:小孩子,就你这演技。 陆亦崐一路看尽这都城的风土人情,从衣着神态,方才王九郎品论他时仆役的态度,王九郎对猎装青年的评价,等等,已经大概明白了这地方人的审美跟三观。王九郎这时候再来试探,他就一目了然了。不过十金是多少,他倒是没什么概念。 酒过三巡,陆亦崐拿出一张照片递给王九郎。 “见过这位夫人吗?” 照片是计算机用记忆留影成像功能临摹的,因为距离当时已经过去11年,所以只能使用“模拟老化”功能,相似度达到95%。 王九郎看着照片,眼睛灼灼发亮。 “世间竟有如此栩栩画技!今日得见,幸甚吾矣!” 陆亦崐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见过?” 王九郎摇头:“吾久居南阳,孤陋寡闻,无缘得见。先生可是找人,是否有此人户籍身份?” 陆亦崐望着帘外碧空陷入沉思。 他之所以选择这个朝代,是计算机根据人物服饰为他制定的。 他知道这时代科技落后,找人只能全国范围广撒网,张贴重金寻人启事。此法形同大海捞针,然而别无他法。 而这就是他出手救王九郎的原因。 陆亦崐失落地垂下眼睑,声音艰涩地解释道:“这是我的母亲。我周游列国做个游侠,就是为了寻找她。” 王九郎一听,大为动容。 他敛襟正容,对陆亦崐深深施了一礼:“先生之孝,当得一拜!若先生不弃,某愿助先生一臂之力!” 陆亦崐受之无愧地颔首道:“我不弃的。” 王九郎一愣,再次哈哈笑道:“先生快人快语,真性情也!丈夫结交,正该如此!” 陆亦崐也笑。他会这样说是因为王九郎不拘泥客套礼仪。若对上个看重礼仪的,王九郎就会知道眼前这位游侠儿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丈夫了。 只是王九郎这小孩看着最多也就是个高中生的模样,怎么开口闭口都是真性情大丈夫。好笑。 陆亦崐笑完别人,忽然想起自己也只有16岁,瞬间就不笑了。 等陆亦崐从前厅出来,已然夜幕擦黑,华灯初上。 庭院里的猎装青年已经走了,提灯领路的仆役走在旁边,以一种轻蔑的语气跟他嚼舌根说,猎装青年是被王六郎唤回去了,陷王九郎于险境这般重罪,居然只是罚跪一日便好,也不知道此人是如何讨好的王六郎。 经过一扇门前,仆役忽然闭嘴不说了。陆亦崐抬头望去,恰巧屋内房门“呜呀”打开,猎装青年轻轻拉开房门,跨步走出。 两人迎面相对。 略略敞开的门缝里,一个身影侧身坐在床榻上,正抖开衣衫披上。 陆亦崐还没说什么,猎装青年却是大惊失色。他飞快阖紧房门,神情又是羞赧又是自惭形秽,几乎不知道手脚该往哪放了。 陆亦崐打了个呵欠,继续走路,懒得理会别人的闲事。 走了几步,身后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却是猎装青年从后边追上来。 他一把抢过仆役手中的金箔灯笼,冷声喝退仆役:“吾与先生领路便是,汝且告退吧!” 带仆役退下后,才对陆亦崐恭而敬之地敛襟施礼道:“多谢先生今日仗义相救,辛易没齿难忘!” 陆亦崐无所谓地摆摆手,表示不必介意。 辛易亦步亦趋地跟上他,同时察言观色。这位陆先生面容漂亮稚嫩,看着年纪不大,眉清目朗,犹如处子。然而行止姿容,眼神手段,却在沉稳中透出坚毅气度。此等风华,绝不是寻常游侠百姓能有的。 辛易观察片刻,也拿捏不住陆亦崐的底细。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如今胡人猖獗,饮马长城窟外,剑戟直指建康,朝廷正广招谋士侠士,愿重金拜为客卿,先生武艺过人,何不一展抱负?” 两人正好走到客房门口。 陆亦崐停下脚步,盯着他手里那盏贴了金箔的鱼灯笼,似笑非笑地抱肘打量了他。 辛易目光微闪:“先生,此乃辛易肺腑之言……” “肺腑之言?” 陆亦崐一步一步地逼近,直把高高大大的辛易逼得背靠了墙壁。单手撑在墙壁上,他把辛易禁锢在墙壁与自己中间。 他近距离看辛易,就发现这人轮廓比寻常人要深刻许多,眼珠子颜色也是浅棕色的,与常人不同。总而言之,是一种带着混血的英武。 “先,先生?”辛易瞪大眼睛,很响亮地吞咽了一口唾沫。 他比陆亦崐高大壮实,然而在陆亦崐面前,他却不知怎的总感到虚弱渺小,气势也被对方生生压制住。 摇曳的烛火映照着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容,让他面红耳赤,无法动弹。 陆亦崐眯起眼睛。浓秀纤长的睫毛下,射出危险的眸光。 “不要在我面前表演你的小聪明,我没兴趣。” 辛易心中一惊,后背瞬间竖起白毛汗。 陆亦崐说完,便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跨步进了屋子。 身后传来一声动静,却是辛易在他身后屈膝跪下! “辛易小人之心,冒犯了先生,求先生莫要罪吾!” “先生,吾愿端茶倒水,侍立左右,求先生传授吾自保之力!” “先生!” 陆亦崐把门“喀嚓”一声关上。 陆亦崐自此以客卿身份,在王家暂时住下。 两个多月以来,王九郎果真说到做到,发动所能发动的力量,帮他张贴告示找人。但值此兵荒马乱,交通不便之际,找一个只有相貌却无具体信息的人,实在艰难。 辛易的拜师之心始终坚定。一旦得了空闲,他必定不能忘记这位游侠儿先生。正如他之前所说的,端茶倒水,侍立左右,绝不敢稍做懈怠。所谓先生有命,弟子服其劳。他这弟子还没当成,但弟子该做的却做了个七七八八。并且再不敢在陆亦崐面前耍他那套察言观色的本事了。 可惜陆亦崐满脑子装的都是他的寻人启事,无暇理会他。 寻觅这么久,始终杳无音信,陆亦崐日益担忧双亲会受战争波及。王九郎在旁看着,也跟着心中焦焦。若说愁绪十斗,陆亦崐担了六斗,剩下那四斗则是被王九郎承担了。 为了转移陆亦崐的注意力,他每天就领着陆亦崐弹琴作画。王九郎教得尽心尽力,而陆亦崐天生领悟力过人,又能耐下性子学习。两三个月下来,弹奏焦尾琴,他已经能找准音位,拨动一曲简单的曲子。临摹山水,也能勉强写几个端正的小篆,渲染几笔水波泛起,人比山大的水墨画。 这天,见陆亦崐神色郁郁,王九郎便呼朋唤友,拉了陆亦崐一起游山玩水。 陆亦崐也有少年心性,只是之前被贺彦东强行压抑着。那时他举目四望,身旁全是机器跟机械兵,没有可以交心的同龄人,他只能独立自强,以机械为模板进行成长。如今跟王九郎相处些许时日,他渐渐放开心胸,性子也活泼了些。对于山水之乐,也能乐在其中。 尤其是品尝过王九郎给他精心挑选的美食后,他就开始嫌弃储物腰带里放置的压缩面包了。压缩面包的口感,几乎媲美石头,也亏得他牙口好,见识浅薄,才能一吃吃了11年。其实贺峪祺早就不肯吃了。 第11章 守南阳3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湖上舟楫横行,彩锻飘舞,一派莺歌燕舞,粉饰太平。 陆亦崐前几日提醒过王九郎,要警惕时局动荡,但王九郎并不以为意,甚至反过来安慰陆亦崐,胡人虽然围困了平阳城,但平阳城内尚有二万兵卒,胡人兵卒不过五千,不足为虑。再说平阳城距离南阳城还有十几日路途,总能等到朝廷援兵。晋朝兵卒百万,战车万乘,区区胡人,不可能打到南方,更不能打到建康。 陆亦崐不是很清楚朝廷的作战能力,便不再多说。 山是青山,水是碧水,人则都是敷粉涂朱,大袖翩翩的少年郎。 行舟飘在湖中,王九郎与众少年郎一起,将小舟头尾相连,围成一个圆圈。其中一个卢姓少年郎将一个酒盏放在湖水中,拨动水流,酒盏便摇晃着向前荡去。这时,候在一旁的仆役便捧了一面长鼓,“咚咚咚”地敲打起来。周围人说笑的说笑,沐风的沐风,十分闲适的模样。 王九郎侧身跟陆亦崐介绍道:“此乃曲水流觞。置杯水于游水中,循流而下,停于谁前,谁便得饮酒赋诗一番。若无,则自罚三盏。” 陆亦崐盘腿坐在他旁边,很认真地从一盘花生米中挑出花生胖子吃掉。 虽然这盘花生最后都要进他的肚子,但他还是习惯了把好东西先搬入城门。这里边是有个典故的。他小时候吃东西,喜欢把最好的留到最后慢慢品尝,结果等他总算吃到尽头了,贺峪祺这小强盗却总是冷不防从身后杀出,抢了他的东西就跑,气得他哇哇大哭。 陆亦崐那时的眼泪是流之不尽,而且说来就来,能从厅堂餐桌一路哭到贺彦东的书房。贺峪祺叫他小泪包,绝对没有冤枉他。那时的贺峪祺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生平没别的爱好,就喜欢欺负一个陆亦崐。陆亦崐恨死他了,两人见面就打架。陆亦崐打输了就更要哭。恰巧贺峪祺的保姆在屋里喊贺峪祺进去,贺峪祺垂头往屋里走,走了一半,他发现陆亦崐还坐在庭院里抹眼泪,庭院里太阳还大着呢,他便跑过去把陆亦崐拉起来,蹲下来给他拍干净衣服,然后带着他一起进屋去了。 不知道小叔叔现在怎么样了。不过,再怎么说,他有那个“秘密”保命,跟贺彦东又是亲兄弟,总不会真被怎样的。 陆亦崐自嘲一笑。 漫无目的地想着小时候的事情,耳边冷不防响起一阵嬉笑起哄声。 “哈哈,总算盼得陆小郎君了!” “九郎如此宝贝这小郎君,汝等莫要磨刀霍霍,仔细九郎警觉,领了小郎君逃之夭夭去也!” 原来陆亦崐漫想之际,那酒盏正好靠着他舟辕停下。 所有人都看着他,王九郎也是面含笑意地望他。 盛情难却,却之不恭。陆亦崐捞起酒盏,仰头饮尽杯中酒酿。然后他取出木剑。 王九郎蹙眉,拉住他的衣袖:“先生可要舞剑?”他扫了小舟一眼,“此地窄小,波涛不稳,不如吾代先生……” 一旁观望的少年郎们嘻嘻指点道:“郎君心怜,妾心惴惴也!” 王九郎两颊微醺,却也跟着笑起来,并不遮掩。 这时代的人对七情六欲是很宽容的。寡妇可以再嫁,同性男子可以携手同游,女子更可以向心仪男子当街示爱。甚至还有“看杀卫介”这种,把一个美少年生生看死的典故流传。时人追求精神解放,率性而为,不滞于物。儒家礼教正受到佛教与道教的猛烈冲击。 陆亦崐坐在其中,面上笑得合群,实际却暗暗起了疑心。 他自小混在机械兵团中,所见的活物也就贺彦东跟贺峪祺两位。这二人又都对他心怀鬼胎,所以对感情一事,就更要避之不谈。 尤其贺彦东更是时刻警惕他跟别的人亲近。但凡活物接近他,必要受到一番最高规格的盘查。所以陆亦崐的一切感情就显得宏观而节制。并且因为刚在贺彦东身上吃了个大亏,他于是就要疑心王九郎对他也有所算计。 他朝对方笑了一下。笑出个桃花初绽,美不胜收。 王九郎心花怒放。 陆亦崐背过身,暗暗眯起眼睛,确定王九郎的确是有个企图。 王九郎对他有着盲目的信心,见此便不再多说。 在才艺方面,陆亦崐除了刀剑跟枪械,还真没什么特长,难道表演打枪给王九郎他们开开眼界? 陆亦崐站在小舟中段,两腿微分,举起木剑,在空中轻轻画出一个左半圆。单脚向后旋身,他的腰肢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朝后仰起。 “咦!舟楫飘摇,小郎君如何站稳!”方才打鼓的仆役大奇。 周围的少年郎更是看得目瞪口呆,直呼神技也,旁边飘过的小舟里,甚至传来女郎娇弱的惊叫。 王九郎抢步上去,夺了仆役的鼓锤,大喝道:“吾为先生击鼓助兴!” “好!”陆亦崐喊了一声,当即木剑前刺回收。动作倏忽惊如闪电,平地斜劈而过,搅动一湖秋波;又如江翁垂钓,美人醉酒,优雅慵懒。然而无论如何,他的右脚总是稳稳立在小舟中段,动作无论快慢,用力皆是轻巧,暗合着水波摇曳舟身的节奏,咋看就像随波逐流,借力发力,实则是对重心力度精确到恐怖的把握。 他生的丰神俊朗,立于风中,宽衫大袖,衣带飘舞,宛如谪仙意欲乘风归去。 “咚!咚咚!咚咚!咚!”王九郎的鼓点也总能踩着他的每个变化走。就像心意相通。 最后,陆亦崐的木剑在空中画出一个右半圆。这右半圆与开始的左半圆正好镶嵌,暗合了天地阴阳的道理。鼓声也在这时戛然而止。 周围静默一息,骤然响起热烈的掌声与尖叫声。 “妙!妙!妙!”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今日方知曹子建不欺吾也!” “舞剑的小郎君!吾乃陈家阿娇,吾未婚配也——” “嘻!小姑子不知羞!” 王九郎脸蛋红扑扑的,眼睛水汪汪的,一边呼呼喘气,一边热烈地望着陆亦崐。陆亦崐看了他一眼,也是露齿一笑。这刻,他感到压住他心头多日的郁郁一扫而空。他领受了王九郎的好意。 旁边的少年郎左右看他二人,嘻嘻揶揄道:“九郎看小郎君,怎的双目灼灼似贼也!” 周围人哈哈大笑起来。 江风毕竟寒意渗人。众人游玩片刻,便各自散去了。 陆亦崐坐在摇晃的马车里,听着外边女子的呼喊。王九郎撩起车帘,探头瞧了一眼,笑道:“先生惊才绝艳,惹得小姑子们心惴惴!”他这话才说完,就从掀开的帘子外飞进来一个香囊,正正砸在他鼻子上。 陆亦崐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笑是真正的大笑。笑容清亮,简单而开怀。声音也是脆生生的,是少年人特有的干净声线。 王九郎被砸出个酒槽鼻。捂着鼻子,他惊讶地望着笑得东倒西歪的陆亦崐。从他认识这位先生以来,还从未见过对方笑得这样开心的。 看陆亦崐笑,他也傻傻跟着笑起来。忽然觉得这一砸很是值得。 哪知陆亦崐突兀敛了笑容,倒打一耙:“我笑我的,你笑什么,难道是笑我!” 王九郎是个老实人,连忙做解释:“非也,非也!吾乐先生之乐也!” “果然是笑我!”陆亦崐十分蛮不讲理地撞了他一下,把他挤到边沿去。 他背对王九郎耍横:“我要坐这里,你一边去,别挡道!” 王九郎只能委身跪坐了。 他心中哭笑不得,对陆亦崐扶额惆怅道:“先生风采盖人,吾今后将如何自处!” 陆亦崐将落在身旁的香囊丢过去打发他:“呐,赏你了。” 王九郎怔怔地接过香囊。他傻乎乎地看了看陆亦崐,又看了看香囊,再看了看陆亦崐,又再看了看香囊。看着看着,他那白皙俏丽的脸蛋慢慢红了,殷红烧过耳根,蔓延下脖子。 他一言不发地背过身子,把香囊珍而重之地收进袖子里。 陆亦崐支手托腮,用眼角余光打量他。直到此刻才勾唇一笑,笑出狡黠和洞察。 脸上哪有什么清亮大笑,眼底哪有什么少年心性! 有些事情,非得年纪到了才能懂。而且年纪一到,触类旁通,一懂全懂。过去贺峪祺亲他,闹他,撩拨他,他只当做挑衅,所以时刻气咻咻的像只雄性动物,要跟贺峪祺斗上一斗。可是在王九郎身上,他感受到了一种很婉约柔美,含羞带怯的东西。 他终于确定了王九郎的企图。 他觉得很有意思。并且天生的知道自己可以对对方做些什么。 只是,兴趣好像不是很大。 第12章 守南阳4 陆亦崐刚进屋,就见辛易一如往常守在门口,翘首等他。便对辛易说道:“我不做你师父。剑术我只演习三次,你能学多少,就看你自己了。” 辛易大喜,敛襟重重施礼道:“喏!” 陆亦崐的剑术是杀人术,干脆利落,狠辣果决,没有繁冗华丽的招式。辛易站在一旁观望,目光大亮,陆亦崐招招透着凶狠,剑剑凝聚杀意,看得他心悸不已。他一会看人,一会看剑,眼都舍不得眨一下。 一时演习完毕,陆亦崐让他在自己面前比划一遍。全程看下来,见他虽然动作生涩,但招数记了不少,也忍不住暗赞这小子的确是根练武的好苗子。他指点了辛易几句,便把他打发出去了。 白天热闹,晚上,王九郎怀揣着甜蜜的心事,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在这里,香囊手帕都是不可以乱送的。这两样东西是受到婚姻法的保护的。陆亦崐不知道,所以很容易就入睡了。 不知是否因为早上心有所思,他居然梦见了贺峪祺。 贺峪祺还是少年时候的模样,穿白衬衫黑军裤,头上胡乱扣着顶小礼帽,双手插在裤兜里。他歪着头,痞里痞气地望着他。 “嘿,小泪包——就这样什么都不说就跑掉了,你这个狠心的小泪包子!也不念念我的好!” 陆亦崐不知道怎的,就知道自己现在是在梦中。所以懒得理会这手下败将。 贺峪祺单手捋起刘海,歪着嘴角笑得很坏。 “其实我也是到了岭南边城后才无意中得知的。而他为了保住秘密,封锁了边城与京畿的交通。是我一时想岔了,小叔叔跟你道歉,咱们和好呗?” 陆亦崐不屑冷笑。 贺峪祺看出了陆亦崐的生分。挠挠鬓角,他用鞋尖踢了脚下的石子,以此掩饰心中的苦涩。 这只泪包子可是很记仇的! “他的实验,我没法告诉你。我只能告诉你,你要找的家人不在这个位面。计算机也是会出错的。它不知道这世上有种衣服叫做复古怀旧。小泪包,你不能小看他。无论任何时候。你瞧,你能到这里来,我能通过脑电波找到你的位置,他自然也很快就能找来。” 陆亦崐终于惊异了。为什么梦中的小叔叔会说出这些话来,难道是因为他希望他这么说吗? “哎呀,真拿你没办法!”贺峪祺走近前,两手插裤兜,微微往下腰盯住他瞧,“小傻瓜,不是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吧?” 他随手从衬衫上扯下一粒雪白纽扣塞进陆亦崐手中。 “你拿着这个,待会就知道是不是在做梦了。你所在的位面可弄不到这种东西哦。” 陆亦崐呆呆地看着掌心的纽扣。他伸出手去抚摸贺峪祺的脸。随着他指尖划过,贺峪祺的脸开始变化,脸上浮现一道狰狞的伤痕。从左眼骨斜斜穿过整个脸,划到右边咬肌。 陆亦崐知道,这是一道鞭痕。 四周空间忽然一阵沸腾扭曲。 贺峪祺面色凝重:“快离开那里——” 他话还没说完,脸又再次扭曲变化,棱角显现,幻化为一张熟悉的,令陆亦崐心悸的阳刚俊脸。 这张脸朝着陆亦崐露出个温柔慈爱的微笑,就像一个慈父看着自己年幼的儿子。 “找到你了,崐儿。” 陆亦崐大汗淋漓地惊醒。 屋子里烛火跳动,树影婆娑。他瞪大眼睛,猛然翻身坐起。两手潦草地搓了把脸,他听见外边人声鼎沸,不少仆役举着灯笼,惊慌仓促地四处走动。 掌心安静躺着一颗雪白纽扣,映衬着陆亦崐同样雪白的脸。 他眯起眼睛,冷哼一声,把纽扣狠狠掷到地上。 纽扣在地上咚咚跳了几下,滚进黑暗的角落。 陆亦崐拉开房门走了出去,正好迎面碰上辛易。 辛易面色沉肃,低声说道:“先生,胡人烧了平阳城,往南阳来了!” 陆亦崐走到高处往外望,就见远处天空中,冒腾着滚滚浓烟,火光忽明忽暗,直烧得一小方天空赤亮如白昼。大街上满是举着火把,慌乱奔逃眺望的百姓。 兵戈血腥惊醒了这座醉生梦死的都城,恐慌在每个人心头蔓延。 辛易走到他身边,忧心忡忡地皱眉道:“平阳城内,逃出的士族不过十来户,百姓不过百来人。如此屠戮百姓,烧毁城池,胡人真乃残暴之徒啊!” “然后呢?” 辛易转头,就看到一双冷漠的眼睛。 “先生……不怜苍生之苦?” “苍生苦就苦,与我何干。” 陆亦崐的口吻很平淡。既没有热切的愤世嫉俗,也没有故作姿态的清高。他不在意的神情是如此理直气壮,是天生的对生命的漠视。辛易看着,几乎错以为关注苍生的自己才是多管闲事。 “先生,胡人如此残暴……” 陆亦崐打断他:“想叫我趁早跑就直接说!” 辛易面上讪讪,敛襟道:“辛易惶恐!擅为先生计!” 陆亦崐自顾自朝前走去:“九郎呢?” “公子一刻前便往南阳城府,寻南阳城主商议应对之策去了。幸胡人未至,请先生先行……” 正说着,便听见外边传来马匹嘶鸣踢踏声。 王九郎从外边气势汹汹地走进来,走得木屐“哒哒”,广袖鼓鼓生风。他拉了陆亦崐,埋头就往外急走。 “吾已备好车马,先生今夜便与兄长先行吧!” 陆亦崐反手拽住他:“说清楚。” “形势如此严峻,那些人却道帐下尚有兵卒三万,守城勿忧。愚昧至极!吾悔不听先生之劝矣!”王九郎脸色忧虑,顿足叹息。 但有一点希望,谁肯舍弃故土,做个流离失所的难民? 如今不少士族跟百姓还抱着侥幸心理,不到城破人亡,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肯舍弃这里的家业。 南阳士族们相信三万兵卒能够保住南阳。却不想想,当初平阳城有两万兵卒,胡人攻破平阳城时,用的只是五千兵力。如今敌兵数量翻倍,南阳区区三万兵卒,怎么可能抵挡得住? 胡人日夜行兵,对南阳是势在必得! 恰巧辛易这时从后边跟上来,王九郎指了他说道:“汝速速将六兄搀入车内,卯时启程!” 辛易抱拳:“喏!” 走了两步,他又回头问王九郎:“公子可是同行?”眼睛却看着陆亦崐。 王九郎摆手:“祖祠于此,不可轻弃,汝等先行!” 陆亦崐皱眉:“你不走?” “先生先行,吾随后赶上。” “你是想留下来守城。”陆亦崐一对漆黑的眼眸幽幽映着火光。他慢慢抽回自己的袖子,神情变得很冷淡。他对翘首等在一边的辛易说道:“你去带那个什么六兄的先走。” 辛易焦急地看向王九郎。 王九郎也有些失措:“先生勿要意气行事!”见陆亦崐转身往回走,他急得团团转。紧撵着陆亦崐的脚步,他边走边解释:“先生数月前托吾所寻之乐器,吾遍览群书,未有所得。请问琴大家,亦是无从知晓。兴许先生所寻之物,晋朝无也!先生寻亲,还得从长计议!” 陆亦崐沉着脸瞪了王九郎一眼:“闭嘴。” 混蛋,不用他提醒,他已经知道找错位面了! 空间门每使用一次,需充电时间一百日,现在已经可以再次使用了。他随时可以走。 只是他不喜欢亏欠别人恩情。世界上没有一种“好”是无偿的! 陆亦崐在处理情感一事上,往往要遵循计算机的思考模式。留下来守城,与其说是偿还王九郎的恩情,毋宁说是一种等价交换。他面上气愤,内心却冷静得可怕。 “……先生听吾一言!南阳背后,便是洛阳,便是建康!吾等士族子弟,怎能弃家国而求苟且!” 陆亦崐猛地停住脚步,同时手一伸,捞住来不及刹车,差点撞到盆景的王九郎。 陆亦崐抬眼望着天空火光,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忽然很嫌弃似的,他一把将臂中的王九郎推到远远去,颐指气使地命令他:“去,把敌人,还有你那些士族队友的资料整理给我!” 辛易站在一旁看他们二人互动,眼底又妒又恨。然而他人微言轻,无可奈何。最后深深望了陆亦崐一眼,他悄声地离开了。 因为南阳城里有不少从平阳投奔来的士族跟百姓,所以王九郎很快收集到敌人的资料。 一大早,陆亦崐神清气爽地坐在书房里,一边“咔嚓咔嚓”地吃一颗巨大的水晶梨,一边听书似的听王九郎声音郎朗地读资料,一整叠,从头到尾念一遍。被陆亦崐中途挑拣出来的段落,还要多念几遍加深印象。 此次围攻南阳城的主将跟平阳城的还是同一人,乃是胡人中鼎鼎有名的大将闵晋。从先前的案例来看,这个少数民族将领是个行事无所顾忌,性情十分残暴的人物。 第13章 守南阳5 除了闵晋的,王九郎还整理来城中其他士族郎主的资料,当然也包括南阳城主。这大腹便便的老头子现在还在自己府里,拉了不少士族饮酒作乐呢。 陆亦崐听完,梨子也吃了三个,吃得嘴唇亮晶晶的。而王九郎说得口干舌燥。抬头看到他嘴唇润泽鲜艳,宛如一瓣饱满鲜嫩的花蕊,就更是心头燥热了。他掩袖偷眼盯着陆亦崐的嘴唇,不知不觉就咕噜噜地灌了一大壶冷茶水。灌完了,见陆亦崐两肘撑在案上,皱眉沉吟着,也不敢打扰,就安静坐在一旁等待。 等了一会,陆亦崐开始指挥他:“去,把南阳城周边地形图纸拿来。” 这东西属于很重要的机密文件。王九郎犹豫了一下,还是急匆匆想办法去了。 过了一会儿,也不知道他使的什么手段,一张厚实的布帛就摊开铺在陆亦崐面前。这是临时摹写的。 陆亦崐伏低身细细地看,包括每条山脉水流,街道屋舍,城门兵力的布置。长久地看,长久地琢磨推敲。 尽人事。能守则守,不能守,他自然不会强求。 “哎,也不知道兄长走到何处,是否平安!”王九郎担忧地叹息道。 昨夜走的,不只是王家,还有一些不看好南阳城的士族,包括陈家,赵家等,也是收拾了几大车细软便上路。队伍浩浩荡荡,其中光是书简就堆了重重几十车,比粮食还多。 这时候的人以藏书为风雅之事。逃亡路上如果只顾着些铜臭俗物,没有书籍相伴,是要被士大夫嘲笑庸俗的。活下来是声誉受损,仕途人生,再难寸进,死了也只能得到一句“如此俗物,不必可惜”。 而这样一支累赘重重的逃亡队伍,若与胡人狭路相逢,后果必然不堪设想。 忽然听到门外仆役来报:“公子,数日来难民涌入太多,百姓不胜其扰,屋舍不足也!” 陆亦崐瞪眼看王九郎:“这些难民,你就这样让他们全进来了?” 王九郎不解道:“先生,有何不妥?” 难民进城寻求庇护,作为士族贵族,自然没有把人拒之门外的道理。这时候若舍弃百姓,将来若有机会回到建康,非得被清议唾骂死不可。他不能给琅琊本家蒙羞。这决定是南阳所有士族一致赞同的。 陆亦崐手指点了他,气得都笑了:“守城守城,不做甄别规范就放进来,你们想好如何管理城内秩序了吗?或者混进来胡人的卧底间谍,晚上来个里应外合怎么办?” 王九郎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王九郎自诩饱读诗书,但对兵家政事,却知之甚少。与他相比,南阳城中的其他士族子弟就更是不如了。时人喜欢清谈玄谈,以柔弱清瘦为美,最是厌恶兵祸政治。有些士族子弟,远远的听见马匹嘶鸣声,都能吓得掩面大哭。 “这……人已分散不可寻,这该如何是好……?”他求救般靠近陆亦崐。也不知道这信心是从哪里来的,他对陆亦崐有着固执又盲目的信任。 陆亦崐敲了敲图纸:“你们这应该有户口本吧?拿户籍清点人头,或者三户为一组,互相指认。多出来的人先看管在一处。加强城防守备,如果有行踪可疑者夜近城门——咦!”他一下子坐直身,目光凌厉地盯着平阳方向,忽然挑眉哂笑,又懒洋洋地坐了下去。 “先生,究竟何事?” 陆亦崐缓缓一笑,眼底闪动着狩猎者的兴奋光芒。 “他们来了。” 月黑风高。 距离南阳城不足百里的一处丛林中,篝火明亮,营寨如山包。 一个穿着胡服的高大青年撩开一处营帐门帘,弯腰钻进其中。 帐子里一灯如豆,空气潮湿腥燥。暗淡的烛光里,映照出一个狼狈消瘦的人影。听见脚步声,人影受了惊动,徒然睁开眼睛。 王六郎静静地望向辛易。 辛易穿着束腰绑腿的胡人战衣——他是高大周正的身材,穿猎装或者战衣都是特别的威武。他好整以暇地站在王六郎面前,面上笑微微的。 “六郎,醒了。” 王六郎的确醒了,醒得不能再醒。活了二十六年,就现在最清醒。他衣衫凌乱地蜷缩在角落,怯怯地唤了一声:“易郎。”神情仿佛是很害怕,随时准备着一场昏厥或尖叫。 辛易走到硬床边,长手长腿地跨坐下来。而王六郎一眼不眨地追随他的身影,眼里燃烧着痴迷而悲痛的光芒。 辛易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去理会他。他想起昨天那场残酷又野蛮的行刑,光是想,就让他兴奋得汗毛炸起。看着那些往日自视甚高,自我标榜为中原望族的家伙,一个个吓得痛哭流涕,抱着他的腿匍匐求饶,真是痛快啊。 前日出逃的士族百姓,全被他引入胡人布置的陷阱中,无一逃脱。 可惜先生不肯与他同行,否则现在早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了。他必要紧紧拥着他,好好温存说话。 “易郎,汝何故背叛吾?”王六郎痛苦地哽咽抽泣。 辛易扬起英武的脸——他眼窝凹陷,棱角分明,轮廓是晋朝百姓少有的硬朗深刻。 “吾本是胡人之后也,何来背叛一说?” 他说完这句话,面容便彻底的放松了。 这个秘密,压抑在他心中太久了。他身上一半的胡人血统,使得他从小饱受屈辱欺凌,自己也是羞于启齿。如今好了,他豁出去做了选择,就不再痛苦了。他接受了这样的自己。 他不再看王六郎。王六郎不过是个五石散吃多了,又纵欲过度的病鬼而已。想到他对自己的迷恋,他就感到十分恶心。 取出纸笔,他对王六郎喝到:“过来,与汝王家写一封书信,言汝已率领众士族投入闵将军麾下,令王九郎速速投诚!” 王六郎伛偻着抱住膝盖,神经质地念叨着什么。 辛易蹙眉想了想,伸手把他拉扯到自己身边。他拧起王六郎的下巴,笑得邪气:“又欲吾睡汝乎?” 王六郎打了个寒战。 辛易顺手抽了他一巴掌,然后让他自己脱了亵裤,在案前站好。 粗鲁地进入他后,辛易将他的手按在纸页上。 “写!则如尔所愿!” 片刻后,辛易衣衫整洁地走出营帐。心中暗暗嘀咕着,若方才春风一度者乃是陆先生便好了。 他拿着一纸笔墨往闵大将的军帐走去。 辛易崇拜强者。闵晋骁勇善战,是他最仰慕的人物。 强者生,弱者死。弱肉强食,如此而已。 一灯如豆。 王九郎将手中的书信放在烛台上,看火苗慢慢吞噬掉纸页。 他的兄长投敌了。 逃出的士族中,唯有六兄一人得以保存,却是以汉奸身份。南阳王家满门清流名士,将受到何等打击,几乎令他不敢想象。 一人身影不正,满门忠义受辱。 胡人让他跟着兄长投诚,许以高官厚禄,否则兄长性命危险。真是可笑。舍弃家族的兄长,他怎么可能会去救呢? 同样的,为了家族的荣誉,他也必须要自裁以谢天下。 王九郎想着百般心事,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明日就是先生说的攻城之日了。一战之后,是生是死,不得不使人惶恐烦忧。 如果明天就死了,那么,今夜就这般度过,该是多么的遗憾啊! 王九郎的心里,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人将要离他而去了! 踌躇再三,他终于鼓起勇气,敲开陆亦崐的房门。 陆亦崐睡了一半被叫醒,肚子里就积压了火气。他垂头丧气地爬起来给王九郎开门。心想这小子如果没有十万火急的正经事,他非按住他揍一顿不可。 不料他这门刚打开,王九郎便迫不及待地跳进来,同时关门插上门闩。 背抵住门扉,他对着陆亦崐深深喘了几口气。望着陆亦崐的目光,泛着绿油油的邪光,像一只逮住羔羊的饿狼。 陆亦崐看他两颊绯红,浑身颤抖,是紧张得要晕过去的样子,还以为南阳又出了什么大事。 “怎么了,你还好吧?” 他好心好意,王九郎却低喝一声,打架似的,飞身跃起扑向他! 陆亦崐往旁小迈一步就避开了。 看王九郎“砰”声往床铺摔了个背朝青天,磕得眼睛鼻子红彤彤的,他当场就捂住肚子,十分幸灾乐祸地哈哈笑起来。 王九郎暗恨一声。见陆亦崐笑得没有防备,他腾的跳起来,猛虎下山似的,朝陆亦崐又是一扑! 这一次,他成功扑倒了陆亦崐。 王九郎跨腿坐在他身上,开始撕撕扯扯地扒自己的衣服,直脱得剩下一条亵裤。 陆亦崐骤然受了这么个袭击,却还在拍着床板笑,他根本没把柔弱的王九郎放在眼里。 第14章 守南阳6 陆亦崐眨动长长的睫毛,哭笑不得地拿手推拒王九郎。 “嘿,你是吃鹿血还是虎鞭啊?” “先生,吾,吾对先生!” 王九郎心中火急火燎的,话也说不完整。他噘着嘴,在陆亦崐身上乱啃乱摸,动作全然不得章法。 “行了行了,你很重的,赶紧从我身上滚下去……” 十七岁的大男孩子,正是容易悸动的时候,被王九郎这么顿揉搓,陆亦崐也隐隐起了点兴致。不过这兴致可有可不有。比起干那事,他更想一个人好好抱着枕头睡个觉。 王九郎急的抓耳挠腮。 “先生,吾,吾心悦先生……” 陆亦崐一个翻身,将他压在身下,拿手摸他的额头。 “你是不是担心明天攻城的事情?” 王九郎眼底含着泪,轻声说了一句话。 陆亦崐凑近他:“你说什么?” “吾倾慕先生久矣,望先生成全!” 陆亦崐沉默了一下。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 “无。”王九郎睁开眼睛,秀丽的脸蛋染上一丝春意。羞怯地再次恳求道:“吾拳拳心意,不敢奢求长久,唯愿旦夕欢好,望先生成全!” 陆亦崐用他那双天生柔情蜜意的眼睛长久地凝视他,看着看着,自己的脸也缓缓烧起来。 “你太瘦了,你还不如我的枕头!” “先生不喜?”王九郎眼泪都要出来了,急忙对心上人诉衷肠,“吾悦先生之心,恍惚惴惴,难以排遣……” 陆亦崐脸红地怒视他:“你给我闭嘴!” 二人沉默对视。 片刻后,陆亦崐再次开口。 “行啊,想要我睡你,求我呀。” 没想到王九郎信念坚定:“吾……求先生!” 陆亦崐噎住,他本想让王九郎知难而退,却万没想到王九郎是这样厉害的对手。 年轻气盛的身体被王九郎抚弄得火苗蹭蹭直烧。他又羞又怒地咬牙道:“王泓王九郎,你真不要脸!我明天还要守城,哪有闲工夫睡你啊!” “先生,明日祸福不可测……!”王九郎闭上眼睛,手指搅着床褥,脸红得几乎要滴血。他轻声重复道:“求先生成全,九郎感激涕零……” 陆亦崐盯着他铺落一床的秀发。视线慢慢往下推移,落在王九郎纤细的脖子,锁骨,白皙消瘦的酮体上。 他红着脸,伸出一根手指,沿着王九郎的肌理往下滑动,神情又好奇又害羞又别扭。他知道那种事是怎么回事,也时时表现出胸有成竹,阅历丰富的大人模样。可惜毕竟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孩子,当真遇上了,他是既好奇,又抗拒。 “你跟别人睡过没?” “吾乃处子之身,万不会玷污先生高洁之躯,先生勿忧!” 陆亦崐冷哼:“我一看就知道你见识浅薄……” 王九郎扑进他怀里,堵住他的嘴。 两人一夜共同求索。拉灯。(着重号)脖子以下不能写(╯﹏╰) 翌日子时 夜幕擦黑。 南阳城城墙上,像往常一样,几个士兵抱着枪靠在角落休憩。半梦半醒间,就听见城外风吹树林,枝叶簌簌。偶尔传来几声狗吠猪嚎声,声音远远近近,听不真切。 陆亦崐穿着广袖大衫,坐在屋顶上擦拭他的配枪。疾风吹得他衣衫猎猎作响。他的背后是一轮巨大而皎洁的圆月,和一片幽蓝深远的夜空。朦胧的月华如水弥漫,把他笼罩在一片神秘的光纱里。 那时候,他也是这样安静地等待着一场自投罗网。像一只猎豹蛰伏在灌木中,他等来了一场长达三个小时的暴雨,和藏在雨水中的猎物。他享受这种孤独。可这次他不能再慢慢周旋了,他需要速战速决。因为在一场更大的捕猎中,他成了猎物,而贺彦东是猎手。他需要马上离开这个位面,避开追击而来的猎手,同时还要分秒必争地提高自己。 他也有掌控欲,但与贺彦东不同,他只想掌控自己的人生,绝不允许任何人辖制他的自由。 陆亦崐平静地盯着一个黑影从街道跑过,跑到城门,“咯吱”一声,拉开门闩。 难民逃到这里也就十几日路途,胡人都攻下平阳城两个多月了,怎么反而来得这么迟?恐怕是辎重在后,轻兵突袭。昨夜点火烧城,即是暗示南阳,胡人还在平阳,此时最是松懈混乱,也是最佳攻城时机! 果不其然。乘着月色,一队人马从外边蹑手蹑脚地小跑进来。陆亦崐站起来,举起手中配枪,对着下边人,就像年少时贺彦东第一次教他用枪那样,一枪一个地点射。 突如其来的死亡,让夜袭的胡人连反应都未反应过来,闷哼一声就颓然瘫倒在地。几十人的队伍,一炷香不到就全军覆没。 胡人死得悄无声息,南阳城内的兵卒同样看得惊骇胆颤。他们仰头见屋顶上长身玉立的人影,举手便能取人性命,真是如鬼如魅。 南阳城主坐在自己府邸中,听着哨兵的汇报,也是哆嗦出一头脸的冷汗。他很庆幸方才没有冲动地跟对方翻脸,而是借出两万兵卒。自己能屈能伸,的确有名士之风啊。 陆亦崐收回枪,重新取出木剑。他朝后方的将士们打眼色,立刻有人将胡人兵卒尸体拖下去,换上胡人衣服,依靠城门朝外招手。 在夜色掩护下,一大队人马掩步轻声向前走了百来步,忽然呼声大响,举起刀剑吆喝狂嚎着往南阳城内冲杀。 哪知奔杀到近前,却是兜头淋了一泼黏凉的液体。胡人兵卒举手嗅了嗅,发现却是油水。这时,城墙上下雨似的,飞掷下星星点点的火球。火球落在胡人兵卒身上,立刻距离燃烧起来,发出一阵焦肉味跟惨叫声。胡人大惊,同时仓皇失措地往后退。 城下惨叫连天。然而胡人最是悍不畏死,缓过一口气便再次往城内冲杀。南阳城内油水昂贵有限。这时,又从两边屋舍扔出不少瓶子。瓶内转的是烟火炮竹,砸在地上,炸得马匹受惊。后方大队见状,想要来援,跑到中间,却是脚下飞起根根绊马索,马匹趵突甩尾,把胡人骑兵甩落马下,场面越发的人仰马翻,一片混乱了。 陆亦崐不再关注城门前的战况。他飞身上马,策马往丛林深处奔去。他要绕过战场一圈,从背后偷袭敌酋。 稀稀疏疏的枝叶从眼前掠过。远远举目眺望,可以看见在胡人兵卒后方,骑在马上,被重兵团团保护住的将领。 夜色昏暗,火光冉冉,那人面容模糊,就看到身形高大,盔甲映着赤亮的光芒。他的身边的另外一匹马上,坐着一个英俊不凡的青年。 随着一步步逼近,陆亦崐认出来青年的身份。他心念电转,瞬间就想到被“护送”的王六郎,进而又想到王九郎。也许如今王九郎已经被对方以亲人胁迫诓骗出来了。至于辛易的叛变投敌,他并不关心。 闵晋是个膀大腰粗,满脸横肉的大汉,是晋人最厌恶的粗鄙相貌。他坐在马上,正皱眉望着前方战况,不知南阳城对自己的突击为何能未卜先知。忽然听见身后异响。他猛然回头,正对上一道凌厉的白光。 旁边的辛易也回头看去,恰巧就看到他最崇拜的英雄的脖子多了一道红线,下一秒,头颅冲天飞去,断处犹如喷泉,向上射出一股股黑红色的血流。 辛易难以置信。 眼睁睁地看着那无头身体轰然从马匹上砸落,周围的护卫们这时才反应过来,纷纷慌乱嚎叫,四处张望散开。瞬间大乱。 辛易看着摔在泥土中的闵晋,茫然而困惑地想到,这就是他仰慕的人物? 他不止一次地设想闵晋与陆亦崐狭路相逢的场景,对这二人孰胜孰负难下决断。然而突然间,胜负就决出来了! 闵晋那么厉害的人物,却连一个照面的还手机会都没有? ——不!这种没用的废物,怎么会是他仰慕的英雄呢! 他所仰慕的,必然是高高在上,人中龙凤! 辛易策马出列,心急地仰头四顾,终于在前方小山坡上发现了这位来去无影的偷袭者。 陆亦崐借着前冲的速度,一剑取了敌酋性命后,便纵马从众人头顶越过。落地后狂奔几步,他勒住缰绳,马匹前蹄跃起,“吁吁吁”长声嘶鸣。而他回头居高临下地回望敌营。 风吹拂他的发丝,他半边脸映照着月光,显得清冷高贵,半边脸则陷在黑暗中,神秘渺茫。他的目光如此冷峻傲慢,胜利与死亡,都不能停留在他眼中。 辛易看得都痴了。 他哆嗦了嘴唇,满脸都是激动泛起的红光。 像溺水者般吃力地喘息着,又像激烈运动后短暂的窒息,他浑身战栗兴奋,同时数股热流往小腹涌去,完全的情动了。 他心中幸福地想到:先生真是太危险,太迷人了! 第15章 守南阳7 将领身亡,胡人士气大泄,纷纷如水溃逃。这场攻城战结束地如此之快,让南阳城人目瞪口呆。但是,乘胜追击自然是不敢的,毕竟胡人凶名赫赫,积威日久。 陆亦崐停在不远处的山坡上,望着劫后余生,欢呼相拥的人们,面无表情。 就在这时,他感到握住缰绳的手一阵灼痛。举手察看,他在左手手背上发现一个竖痕。竖痕宛如匕首的轻轻一划,没有血,只在黑暗中泛着幽幽红光,忽闪几下便暗淡了。再看,就什么也没有了。 这竖痕出现的突兀,消失得同样突兀。现在也不是研究的时候,陆亦崐便将关注点再次投向南阳城。 “先生!”辛易从后边追上来。 陆亦崐远远朝他一勾手指,示意他过来。 辛易连忙从马匹上滑下身,越过慌乱失措的胡人兵卒,跌跌撞撞地朝山坡上的人跑去,同时陶醉又痴迷地呼唤陆亦崐:“先生,先生!” 陆亦崐看他神色不对劲,蹙眉问道:“王九郎呢?” 就像给兜头浇了一通冰水,辛易瞬间就不高兴了。 他又妒忌又苦闷地答道:“兴许被南阳城主看管起来了!” “王六郎呢?” “胡人散去,无暇顾及,兴许尚在后方营帐中吧!” 陆亦崐一马鞭抽向他:“让人把王六郎送回去,你跟我来!” 辛易不甘心。 陆亦崐越是重视王九郎,他就越想干掉对方。可是陆亦崐的命令他也不敢违背。只能不甘不愿地尾随陆亦崐回到南阳城了。 王六郎投敌背叛,毁了整个南阳王家。可以想见,待这消息传到建康,传到琅琊本家耳中,为撇清干系,本家定会将他们这一分支从宗祠中彻底除名。这是王九郎万万不能忍受的。 兄长犯错,他也难辞其咎。 他唯有一死,才能挽救家族声誉。他要向世人证明,南阳王家有叛徒,亦有节义烈士!家族荣誉,泠然不可轻辱! 王九郎原本都想好了。从接到王六郎的书信后,他便坐在自己书房中,沉心静气地,酝酿着要给陆亦崐写一封诀别信。 洋洋洒洒写了两页,他那眼泪就渗透了两页。正是泪如雨下。 窗外秋景枯槁颓败,了无生机,看得王九郎黯然神伤。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陆亦崐果真不知道? 当然知道,只是不在乎而已。 南阳城主派遣护卫来,请他入府对证。王九郎知道其实也没什么好对证的。无非就是他死了,功劳全部归这位城主而已。 他这一生,能得陆亦崐这么一位知己,得他一夜垂怜,无憾矣。 他信才写到一半,就听仆役来报,陆亦崐回来了。 他立刻撕毁信件,整理好形容,反复确定不会让陆亦崐看出破绽后,才起身出迎。 辛易闷闷不乐地站在府外,眼红地瞪着王府。 他想先生现在应该正在与王九郎相会,实在可恨!虽然他中途帮忙击退胡人,救出王六郎,算是改邪归正,偏偏王六郎如今恨他入骨,不肯让他再入府内。他只能守在门口磨牙等待了。 大厅内,王九郎听着陆亦崐说的城外情况,只觉得恍然如梦。他不需要为家族声誉而死了,他成了忠义刚烈,有勇有谋,料敌先机的王家儿郎,全城的百姓都在府外翘首等待他,士族长者盛誉他,所有女郎都期盼与他携手相伴。 可是,他最想等待,赞美与携手的人,却说他要走了。 王九郎笑得苦涩。 可因为太了解陆亦崐了,反而让他说不出挽留的话。空灵隽永,颖悟超脱的先生,既是游侠儿,便是以四海为家,怎么可能为他停下呢! 若他强留,只是为难他罢了。他是断然不愿使他为难的。 与之相比,陆亦崐倒显得没什么留恋。 王九郎收留他,不遗余力地帮他找人,而他帮他守住南阳城,彼此都没有亏欠。王九郎的眼泪不能挽留他。 “你是不是又在哭啊?”陆亦崐两手抱臂说着风凉话,“你就不能学一学我,坚强一点吗?我就从来不哭。” 王九郎很羞愧地低下头。 “躲在房间里那么久……是在写遗言?” 王九郎见鬼似的瞪大眼睛。 陆亦崐凶巴巴地推了他一把:“看什么看!” 王九郎再次羞愧垂首。 王九郎让人把自己最喜欢的那架焦尾琴端上来,包裹好呈给陆亦崐。 “此物赠与先生,先生请妥善保管,见它如见吾。” 陆亦崐瞥了一眼。 “太重了。” 王九郎泪眼汪汪。 陆亦崐烦躁起来。 “这么重,怎么带,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他又蛮不讲理地推了王九郎一把。 储物腰带里空间恐怕不够,若要他丢了物资放把琴进去肯定不可能。 “九郎愿以车马相赠,不会劳顿先生!”王九郎眼巴巴地望他。 陆亦崐嫌弃地撇开脸。 王九郎等他回应,等得两手颤抖,眼泪都出来了。 “行了,就没见过这么爱哭的。”这时陆亦崐已经忘记自己有个外号叫小泪包了。他把琴绑在背上,暂时打发了王九郎的一片痴心。 王九郎才破涕为笑。 “他日若能寻得亲友,请先生定要相告!” 王九郎发自内心地希望陆亦崐能够如愿找到家人。 陆亦崐颔首,揉揉他的头:“你也保重。” 王九郎顶着一个刚成型的鸟窝头,深深地凝视陆亦崐,要把对方记在心底。 敛襟掩面,他郑重说道:“先生求仁得仁,苍天必不相负!” 陆亦崐告别了王九郎,走出王府,便见辛易牵着两匹马在门口等着他。 看了看对方的神情,陆亦崐越发感觉这人是不正常了。 他不动声色地一跃上马,也不阻拦对方在后边跟上。 陆亦崐一路沿着街道走,人群都往王九郎那边跑,所以几乎万人空巷,走起来并不拥挤。一直走出南阳城,他头也不回地登上昨夜那座山崖。 翻身下马,他望了望天空,神情凝重地自言自语:“快下雨了。” 辛易跟着抬头一看,就见方才还碧空如洗的天际,不知何时暗沉沉的,似乎在云层深处形成一股漩涡,正缓慢拧动,看着很是诡异。大约正是要狂风暴雨的征兆。 辛易应声道:“辛易备了雨具,先生可需要?” “好啊,你拿过来。”陆亦崐神情懒洋洋地,唇角的笑容充满邪肆。 辛易不疑有他,拿着木骨雨伞就上前去。 他两手托着伞,目光热烈地望着陆亦崐,像信徒仰望神明。 陆亦崐蹙眉望向他身后。 辛易转头跟着望去。身后突然一阵凌厉的破空声,他往山崖方向踉跄一步。又是几鞭子如附骨之疽飞快抽打在他背上腿上,他闪躲不及,往前扑去,直接翻下山崖。 “啊!”惊叫一声,他到底还有些武功底子,在最后一刻抓住山崖边沿。整个人悬在半空。 “先生为何?!” 辛易面色惨白地望向陆亦崐,心里又不解又委屈。 他做错什么了?他那样忠诚地拥护并追随陆亦崐,陆亦崐怎么可以这样对他! 陆亦崐握着马鞭,慢悠悠地踱步过来。头一偏,他笑出一口洁白的细牙。 “没有为什么。” 其实辛易此人的存在,对他而言根本无关痛痒。只是他不想把这种人留着祸害王九郎。 木屐踩在辛易的手上,慢而沉重地碾。碾得辛易冷汗津津,浑身颤抖。 这一刻,辛易从心底涌起汹涌恨意。他身后是万丈山崖,落下去,肯定死无全尸。先生对他真是残忍至极。 可他这点恨意还没形成完整轮廓,他面前的空中,却慢慢投射出一道金色大门。随着空间门的出现,天空漩涡越聚越急,隐约可以听到云层中传来的怒吼。 在被陆亦崐一脚踹下山崖的瞬间,他瞪大眼睛,惊骇地看着陆亦崐身后的天地异象。他在咻咻坠落中,讷讷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先生,乃神人也?” 辛易望着天际的金色门扉,突然就不恨了。 凡人被神明踹一脚,难道还能去找神明理论报仇? 只能自认倒霉了! 这次点开空间门,陆亦崐发现比第一次进入时要顺畅自如许多,也不知道是不是一回生二回熟的缘故。 可没等他翻找到下一个目标位面,一阵诡异的黑色旋风倏忽从身后刮来。 贺彦东! 陆亦崐目光一冷。 “咻!”幽暗的虚空中穿出一条漆黑的锁链,蛇一般朝他射来! 陆亦崐举剑一挡。黑链击打在激光剑上,迸射出数串耀眼的火花。 “你还小,还不是二叔的对手。”一个低沉磁性的声音从云层传来。 第16章 黑山白水1 天际风起云涌,阴霾诡谲。 陆亦崐抬头,就见天际云层荡开,空间生生裂开一个缺口。贺彦东一身挺括的军装,一步步像下楼梯般,踩着闲庭信步朝他走来。 贺彦东军装肃穆,眼神刚毅,宛如天神降临。 “不要闹脾气了,跟二叔回去吧。”贺彦东温柔地凝视陆亦崐。 陆亦崐的回答,就是举起激光剑。 贺彦东目露忧伤,倒像是陆亦崐辜负了他一腔柔情。 “你这淘气的孩子。”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也不见他动作,虚空中蓦地穿出数十条黑链,铺天盖地地朝陆亦崐扑来,在陆亦崐头顶织成一张天罗地网,把陆亦崐包裹在其中。 陆亦崐心中一骇,他还未见过这种攻击手段。电光石火之间,他激光剑连舞,舞出漫天剑影,同时脚下一蹬,身形飞快朝后退去。 但黑链攻势汹汹,竟像是有自主意志,盘旋间有几条绕过剑影组成的屏障,划破他的衣物跟保护衣,“咻”声穿透他的躯体,在他的肩膀,手臂跟大腿上扎出几个血流如注的细窟窿。激光剑也被抽飞出去。 这些黑链一扎入血肉,立刻就要扯住陆亦崐往回拽。陆亦崐急忙拔出配枪,对着黑链疯狂扣压扳机,“砰砰砰”射出猛烈火力,直把弹匣打光。 在被崩断的瞬间,黑链发出一声类似婴儿啼哭的尖叫。柔韧的肢体疯狂舞动了好会儿,渐渐才垂死般颓软落下。 陆亦崐摇晃着稳住遭受重创的身体,胸腔拉风箱似的吭哧喘气。这时才看清这黑链的来历。竟是从贺彦东背后窜出来的。这些黑影也不是铁链,而是一根根泛着黑色金属光泽的触手。 “你是机械人?!” 陆亦崐惊异道。 贺彦东目光悲悯地凝视这个自己养了十几年的孩子,看他浑身浴血,力不能支。 贺彦东笑得平和。 他温和解释道:“不,我不是机械人。我在很小的时候,遭遇了一场意外。家族帮我换了半个机械身体。” 陆亦崐心头一沉,脚步朝后退去。现在,他的激光剑不知道掉到哪了,子弹也打光了,机械这东西,可不是他赤手空拳能够对付的。 “那个实验,究竟是什么?” “也是个空间实验。”贺彦东答道。如果成功了,必将掀起一场前所未有的改革热潮。光是想想,就让人兴奋啊! 陆亦崐摸向空间戒指,嘴上还在说话:“实验后,我会怎么样?” 贺彦东缱绻一笑:“你将与二叔,永远在一起。” “我会死?” “改革的道路,难免会洒满殉道者的鲜血。崐儿,你不是喜欢二叔吗,难道你不愿意为二叔做出牺牲?” 陆亦崐很坚定地摇头:“我不愿意。” “真让人伤心啊。”贺彦东一点也不伤心地笑道。然后他手一伸,纵身朝陆亦崐抓去。 戴着雪白手套的手犹如铁箍,一下就狠而稳地攥住陆亦崐血淋淋的胳膊。 “听话,回去吧。” 贺彦东露出温柔慈爱的微笑。 陆亦崐盯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忽然哽咽了一下,长长的睫毛一眨,眨出一双雾蒙蒙的,泫然欲泣的黑曜石眸子。 “二叔,我好疼呀……” 贺彦东浑身僵住。 看着陆亦崐悲伤的泪眼,他的心脏仿佛被人一把拧住,心底一瞬间的涌现出窒息的感觉。 很多年前,小小的陆亦崐也是这样,哪里磕了碰了被欺负了,也是要哭唧唧地扑到他怀里寻求安慰。就好像他是他强大的靠山,唯一的底气。那时候,他总是把他抱在怀里,一整天,一整夜。 他一直知道,陆亦崐是个柔软的孩子。这种柔软,总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刻,在不为人知的角落,突然出现,使他心惊动容。 他时常不敢注视陆亦崐的眼睛。 因为他会被干扰心绪! 贺彦东猛地收敛思绪! 然而未等他动作,陆亦崐却飞快露出个狡黠笑容,一脚就凶狠地踹在他肚子上!同时借住反作用力朝后跃去! 贺彦东“蹬蹬”退了两步,惊讶地抚了肚子。他的身体是机械,这种程度的痛感很细微。只是他从来没想过陆亦崐,这个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真敢对他动手。记忆里,陆亦崐一直很依赖他,崇拜他,以他为榜样进行成长,从不敢忤逆挑战。 陆亦崐跃去的方向,正是空间门所在。 空间门的位面转移,需要借助外部仪器调度定位。所以陆亦崐这一跃,应该是落回古华帝国的位面。但在他刚踏入其中时,幽冥暗处却忽然传来一层强大的吸力,卷住他就往另一处带。 来…… 一个恢宏如山岳江海的声音,从远古缥缈响起,钟鸣般回荡在空间门中。 空间门外的贺彦东并没听到这古怪声音。他正要追上,突然瞥见陆亦崐手背上一个光芒微弱的竖痕。 贺彦东瞳孔一缩,面露惊诧。 “不可能……”他停下脚步,轻声喃喃自语:“不可能。” 那东西,怎么会出现在一个普通人身上?难道因为这孩子是“唯一性数据”? 就在他诧异非常的时候,陆亦崐已经彻底落入金光闪闪的门扉中,身体化成点点亮光,正随着山风四下散开,消融。 贺彦东冷哼一声,身体化作数据流光凭空消失无踪。 空间门后连接的是古华帝国,他以为陆亦崐应该被传输回空间技术所。他要去那里等待并捕获他。 陆亦崐在一阵鸟语花香中悠悠转醒。 睁开眼睛,他看见头顶郁郁葱葱的枝叶,以及穿透枝叶,倾泻而下的几束斑驳光柱。 拼着最后一丝力气逃脱出来,陆亦崐此时已是强弩之末。他浑身血污狼狈地躺在暖烘烘的草地上,一边恢复力气,一边在心底发狠。 “欺负我小。有我长大的时候!” “现在让我疼。以后我让你更疼!” 陆亦崐在幼小毫无还手之力的时候,就敢向“凶恶强大”的贺峪祺报仇,如今他有了一战之力,又岂能忍气吞声! 直休息了好会儿,他才勉强能够坐起来。 身上的伤口已经结了血痂,在宽袖大衫上留下斑斑血迹。顺手砍下旁边的树枝,裹着撕下的袖子做了根简陋拐杖。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朝前走去。 清晨的森林,空气清新得几乎清冽,徐徐微风裹挟着植物的芬芳,潮湿的泥土混杂了血腥气息。 远远的传来潺潺的流水声。 他身上血腥味太重,很容易招来野兽。要尽量赶在天黑之前,找到个村落落脚。 走了几步,便听到前方传来青年男女的说笑声。 陆亦崐提高警惕。他没枪没剑,胳膊更是痛的抬不起来。虚靠在树干上,他用拐杖轻轻挑开遮挡视线的植被屏障。 枝叶之后,走过来一群穿冲锋衣,背登山包的青年人,几人是三男两女的组合。 几个到此登山郊游的青年人直到走近前才发现他,顿时惊骇地大呼小叫起来。几人的迟钝反应让陆亦崐安心了一点。 陆亦崐发现这些人的语言跟自己的一样。这让他心情郁闷了一下。他以为自己回到了古华帝国。 那他现在岂不就是个通缉犯了? 一个多小时后。 陆亦崐包扎好伤口,换上件土里土气的荧橙色运动服,坐在树荫下喝水。这模样的他,看着只是个寻常大男孩。 青年男女们则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休憩说话。 这群人都是帝都大学的大一学生,放假到这里体验农家乐生活。 现在陆亦崐已经确定,这里不是古华帝国了。同样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那股把他卷来的神秘力量,无迹可寻,也不知道是什么鬼东西。 被围在中间的是个穿粉色套装运动服的女孩,叫白晓蕊,长得小白兔般娇俏可爱。扎一束发尾卷翘的棕色长发,叽叽喳喳地跟旁边的青年说话,咯咯咯地笑得花枝乱颤,马尾辫一甩一荡的,不时甩在身旁同伴脸上。 这位同伴,被她抱住手臂,同样偎依着她。这个女孩叫何苗苗,穿红得艳俗的运动服,额头盖着厚厚的齐刘海,安静地听旁人说话,偶尔低着头附和地笑笑,不时偏开头躲避甩到脸上的马尾辫。 跟白晓蕊说得吐沫横飞的英俊青年是宋秋生。黑色运动服勾勒出健硕体魄,望着白晓蕊的眼睛燃烧着直白的渴望与讨好。 坐得远一些的是个白皙清秀的男孩子,叫赵子贤。穿白色运动服,说话细声细气的,乍看就像个小女生。 这几个人扎堆坐一起说话,偶尔往他这边望一眼,指指点点。陆亦崐知道他们应该在说他来历不明,而且不知好歹。 对陌生人警惕是正常反应。陆亦崐虽然长得俊俏,但也伤得邪门,除了衣着奇怪外,身上的几个血窟窿,也不是摔一跤能解释的,这就够让普通人敬而远之了。 第17章 黑山白水2 旁人对自己敬而远之,陆亦崐并不在乎,横竖只是不相干的人。 一个魁梧高大的青年坐到他身边,递给他一壶水。 “你受了伤,还是喝点热水吧。这个是我的水壶,如果你不嫌弃……” 这人叫查文彬,长得黝黑粗犷,是个朴素诚恳,老实忠厚的人。查文彬是本地人,也是这次活动的发起者。陆亦崐的伤是他包扎的,衣服也是他借出的。 看到陆亦崐没有犹豫就接过水壶,查文彬显得很高兴。 白晓蕊几人的讨论不加掩饰,查文彬身为同伴,也略有些尴尬。他朝陆亦崐抱歉地笑道:“他们就是口直心快,没有恶意的,你别往心里去。” 陆亦崐拿着水壶,斜扫了他一眼。 这一眼宛如秋波斜横,睫毛忽眨一下,几乎带了妩媚。陆亦崐自己斜完了,就继续喝水,完全的没心没肺。查文彬毫无防备地受了这么一记重击,却是当场瞪圆豹眼,呼吸一窒。只是他脸上黝黑粗糙,陆亦崐没有察觉他两颊殷红得异常。 旁人都警惕他,这个查文彬对他倒是真心实意的好。外表大老粗,内心却是傻白甜。 “嘿,查文彬,别磨磨蹭蹭的,我们要走了,你赶紧前面带路!”宋秋生朝这边喊话。 查文彬为难地看了这边,又望了那边。见陆亦崐拄着拐杖撑起身,他慌忙手忙脚乱地去搀扶。 “哎,哎,他们也是的,怎么这么赶!”显然,同伴的不通情理让他感到很对不起陆亦崐。 陆亦崐试了试,没能成功站起来。他看了查文彬一眼:“我走不动。” 查文彬无措地“啊”了一声。 陆亦崐默默地垂下眼帘,正要施展他那日臻成熟的演技。可惜查文彬没什么眼色,并未给他施展才华的机会。 查文彬背过身蹲下来,往后伸手。 “你上来,我背你!” 那边几人不约而同看过来。 查文彬生的虎背熊腰,陆亦崐伏在他宽阔厚实的背上,很腼腆地笑了一下:“谢谢你。” 查文彬红着脸“嗯”了一声,托着他腿弯把他背起来。 出乎陆亦崐意料的是,查文彬除了背他,居然还有余力去给白晓蕊几人提行李。两手臂各捞一个,脖子上挂一个,他看着还游刃有余。这是怎样的大力士? 走了一半,查文彬突然浑身僵住,停止动作。 “怎么了?”陆亦崐问道。 查文彬脸上尴尬,低声满怀歉意说道:“我,我不是故意的。”原来他的手不小心碰到了陆亦崐的大腿根。 “没关系的。”陆亦崐笑眯眯。说完后,他转过脸,翻了个全范围攻击的大白眼。 宋秋生几人对查文彬的热情友好很有些不以为然。像查文彬这种木讷的老好人,一点警惕心都没有,难怪在学校里总被同学欺负。 一路上,宋秋生见白晓蕊噘嘴偷眼看陆亦崐,心中就本能地升起危机感。就像年迈的狮王看见一只年轻的雄狮,耀武扬威地迈进自己的领土,叼走自己的猎物,他知道白晓蕊越是表现得不屑一顾,越是说明她希望对方能够主动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宋秋生望了陆亦崐,很体贴地对白晓蕊说道:“晓蕊,这家伙来路不明,而且伤口很奇怪,我看还是小心点好。等到了前面村子,我们就跟他分道扬镳吧。” 赵子贤赞同道:“对啊,荒山野岭的,他长得那么好看,说不定是狐狸精变的。” 一旁的何苗苗搓着手臂嘀咕道:“行啦!老人都说了,古墓老宅不谈死人,荒山野岭不说精怪!小心它们找上门!” 宋秋生见白晓蕊还是没表态,不由攥紧拳头:“总之还是小心点好!” 日暮昏暗前,一行人总算在查文彬的带领下,找到了隐藏在群山中的一个小村子。 村子叫幸福村。 兴许是查文彬事先跟村里说了同学游玩一事,几人受到了村人的热情款待。丰盛的晚餐过后,几人各自洗漱休息了。因为嫌弃查文彬的屋子比较破,所以白晓蕊跟何苗苗两个女孩一起借住在村长村支书家,宋秋生跟赵子贤借住在副村长家。陆亦崐无所谓,便跟查文彬一起落脚在他那间小屋子。 村落很穷苦萧索,房子建得分散,大部分都是土坯砖房。粗糙的水泥墙角果露在外,门墙裂缝中钻出几撮青草,看着很是萧条破败。蜗居其中的村民也是风尘仆仆,黝黑粗壮。洁白得晃眼的牙齿笑出农村庄稼人的淳朴爽快。 查文彬的小屋子是个条条框框钉起来的小方块,门前围了栅栏,内里阴暗潮湿。拉亮头顶一盏摇晃的白炽灯,陆亦崐赤脚坐在硬邦邦的床铺上,就见这屋子简陋逼仄,但收拾得还算干净。看得出主人是个认真过日子的单身汉。 查文彬端了盆清水走进屋。看见床上的陆亦崐,他憨憨笑道:“擦一擦身子再睡吧。” 陆亦崐便脱了外衣,光着膀子,两条笔直修长的腿拖在地上,由着他拧干毛巾慢慢擦拭。 陆亦崐身上的血痂像一个个黑红干裂的烙印,狰狞地嵌入细腻瓷白的身体。查文彬皱着眉头,边擦边替他害疼。 他擦得细致而礼貌,从头脸到手脚,擦出一个精致如玉的瓷人。 最后,他用一种艺术家的眼光欣赏了陆亦崐的美丽,觉得很满意。 擦完身子,查文彬换了水,来给陆亦崐洗脚。 脚也是跟身体配套的艺术品。脚背光洁秀气,指甲圆润粉红,足弓高,弯曲出一个优美的弧度。查文彬捧着这样一只玉足,就像捧着绝世珍宝,神情格外的庄严肃穆,动作更是虔诚慎重。 陆亦崐看他做得这样任劳任怨,感到十分稀奇。从头到尾,他就没提出任何要求,但这人却格外热情主动。 主动得异常。 总不能是天生伺候人的命吧? 他正异想天开,忽然感到脚背被什么温热的东西轻轻碰了一下。 竟是查文彬鬼使神差地低头,在他脚上亲了一口。 查文彬亲完,猛地抬起头看他,眼睛瞪得大大的,是受了极大惊吓。倒像是陆亦崐偷亲了他一口似的。 “对,对不起啊……”捧着陆亦崐的一只脚,他干巴巴地朝陆亦崐笑了一下,居然忘了要放手。 “没关系。” 陆亦崐感到一种微妙的恶心。 这家伙肯定有问题。陆亦崐心里思忖,晚上得小心一点,明天稍微恢复了力气,一定要远离这里。 在一阵香甜的植物气息中,他疲惫地闭上眼睛,陷入一片黑暗混沌中。 夏日热风滚滚。 陆亦崐一觉睡醒,发现自己被锁在铁笼子里。 锁链一端铐在栏杆上,一端铐在他的手腕跟脚腕上。稍微一动,就哗啦作响。 此时,他正处于一处空旷荒芜的黄沙广场上。天空是拂晓前的漆黑,广场四处插着火把。在滋滋往上窜的篝火映照下,他发现早上那几个青年男女也被分别锁在笼子里,都还昏迷不醒。铁笼并排放在一起。 梭巡一圈,他没有发现查文彬。 广场上渐渐热闹起来,从屋舍田埂中不断涌出密密麻麻的人,以他们几人为中心,汇聚成一股热潮。每个人脸上都用颜料涂画了诡异图案。 宋秋生几人也在这此起彼伏的说话声中陆续醒来。 两个女孩吓得嚎啕大哭,隔着栏杆抓着彼此的手。赵子贤也缩在铁笼角落嘤嘤哭泣,宋秋生稍微好一点,只是惨白着脸,神色凝重地左顾右看,不时还安慰两个女孩一句。 宋秋生本不想搭理陆亦崐这“情敌”,但因为陆亦崐表现得实在太镇定了,所以他忍不住问道:“喂,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陆亦崐专心察看身上的伤口,没有理会他。他的伤口被新敷了药,药是捣碎了的紫叶子,黏糊糊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功效。 宋秋生得不到回应,便低声骂了一句,转过身去跟白晓蕊几人说话了。 这时,广场喧闹的人群忽然安静下来。人群前方分开一条通道,走进来几个人。 这几人都是右耳戴着大大的灰银耳环,赤裸上身,头扎布条,脸上跟胸口涂饰诡异图案,衣着倒还是寻常农村人的模样。 陆亦崐一眼瞥见几人中的查文彬。 查文彬似乎也看到了他,面上讪讪的,飞快低下头。跟着几人一起走进场地中央的高台上。 宋秋生几人也发现了这位同班同学,顿时又是叫骂又是号哭求饶。 陆亦崐想奉劝他们静观其变,但想到这几人不待见自己,便还是作罢。 高台背倚山壁,由木头搭建,形似烽火台。这万众瞩目的几人走到高台上,竟是开始抖手蹦腿,当众跳起大神。跳得陆亦崐大开眼界。 长年的军旅生活单调刻板,艰苦非常,难得有这样观赏文艺表演的机会。反正也跑不掉,他像孩子守着一部卡通动画,看得十分专注,已然忘了自己正身陷囹圄了。 他这样不合群,让旁边吓得缩头缩脑的宋秋生几人都侧目怒视了。 第18章 黑山白水3 接下来又是一段冗杂繁琐,莫名其妙的仪式。 陆亦崐先还看得兴致勃勃,看到后面,就觉得索然无味了。又看所有人都虔诚地朝高台跪拜祷告,作为无神论者,更要看得昏昏欲睡。也许是忍痛太久,精神疲劳,也许是药效发作,他望着高台,看着看着,就上下眼睑打架,当真就这样大咧咧地睡着了。 他这一觉睡得很沉,睡得天色大亮,世界大变样。陆亦崐这一觉睡得很沉,睡得天色大亮,世界大变样。 他还在笼子里,一个青年男人趴在笼子上方,两手抓着铁栏杆,凑近前睁大眼睛看他,猩红的舌头狠狠一舔嘴唇,朝他露出个垂涎三尺的猥琐表情。 男人面皮青白,眼睛细长,长相并不丑陋,但望之便让人想到邪恶一词。如果老鼠能够修炼成精,大概就是长这样了。 陆亦崐面无表情地转开眼。便见前方一大滩血水漫开,血水中躺着一个粉色身影。陆亦崐眉头一蹙,认出是那个叫白晓蕊的女孩。 除了赵子贤的,旁边几个笼子都被打开。何苗苗不知道被带到哪了,宋秋生则战战兢兢地站在一边。他浑身被绑住,脖子上栓了铁链,像狗一样,被牵在一个粗黑肥胖的妇人手中。 陆亦崐的铁笼子被上方的人摇的哐哐响,显然男人对他的漠视很愤怒。 男人起身,朝高台另一头得意喊道:“村长,我要这个!” 陆亦崐顺着他目光望去,就见查文彬站在一个秃顶老头子身后,魁梧的身躯像黑夜中一座深沉的灯塔。 “不好意思啦,表弟!”中年男人对查文彬满不在乎地嬉笑,指了赵子贤,“要不这个给你?” 查文彬瞥了吓得屁滚尿流的赵子贤一眼,沉默地低下头。 陆亦崐被男人抱回屋子。 这间屋子墙壁漆了凝灰,床铺还有泡沫软垫,格局比查文彬的大许多,也“高档”许多。但堆放杂乱肮脏,空气腐朽腥臭,到处可以看到嗡嗡乱飞的苍蝇。 把陆亦崐放到床上,男人朝陆亦崐笑出一脸的尖嘴猴腮。 “我叫查文明。”他手指自己的脸,“你呢?” “小陆。”他对查文彬等人也是这样介绍的。 望着陆亦崐又黑又亮的眼睛,查文明甜腻腻地笑了,笑出一脸皮褶子:“小鹿,的确是只小鹿!小鹿,你怎么不害怕?我喜欢人哭喊反抗,越反抗,我越高兴,干起来越来劲!”说着,他再次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留恋地抚着陆亦崐的脸颊,他露出个饥渴难耐的贪婪表情。 “今天晚上,我要干你。” 陆亦崐很温驯地笑了一下。 温驯的,重伤的“小鹿”吃了一顿饱饭,无所事事地坐在窗口晒太阳。一直晒到太阳都不想晒他了,才慢吞吞地拄着拐杖挪回床上。 天色擦黑。 查文明风风火火地进了屋子。 他眼盯着陆亦崐,咕噜噜地灌了一口水。 “查文彬那王八蛋,故意找我茬!我就知道他肯定不能善罢甘休!” 他重重扣下碗,一屁股坐在木椅上,压得椅子咯吱响。隔着几步距离,他静静地欣赏了陆亦崐,忍不住嘶声赞叹:“你小子,究竟是怎么长的!我在城里打工那么多年,就没见过谁长得有你好看的!” 陆亦崐笑得很腼腆。 查文明吭哧吭哧地喘了几口粗气,猛地站起身,一步步朝床铺上的陆亦崐走去。 “小宝贝儿,今晚我要干死你!” “要我挣扎一下吗?”陆亦崐颤巍巍地站起身。那种紫色药膏的效果很显著。休息两天,他已经恢复了些许力气。 见查文明目露狐疑,他甩了甩手上铁链,“有这个,我又受了这么重的伤,你还害怕?” 查文明强笑道:“我查文明怕过什么!你尽管反抗,只是你这小胳膊腿儿,我粗手粗脚,担心给弄坏了!” “哦?”陆亦崐眯起眼睛。笑容又狡黠,又邪气,说不出的撩人。 查文明看得越发心痒痒难耐了。 在查文明扑上来的时候,陆亦崐还维持着这样的笑容。却是猛地“咻”声甩高铁链,缠住对方脖子! 他欺身上前,狠狠一拳砸向查文明的太阳穴! “啊!”查文明惨叫一声。 乘查文明晕头转向之际,陆亦崐缛住他的头就狠狠朝床沿磕碰!“嘭嘭嘭”,直碰了十几下才把他掀开。 查文明粗声嚎叫,挥舞双手要抓挠他。陆亦崐抬腿朝他肚子凶狠一顶又一踹,把他踹得在地上翻了个跟头。 陆亦崐自己也不好受。他的伤口在强行撕扯中崩裂流血,剧痛像针扎又像炮烙,哪怕他意志坚韧,这时也疼得脸色惨白,一阵阵地哆嗦冒冷汗。 查文明像煮熟的虾子一样,僵硬地蜷缩在地上。猛地触电般抽搐了一下,他慢慢瘫软下来。 一般人遭受了这么一连串重击,不残也得晕乎半天了。可是几息过后,查文明却很神清气爽地出了口气。 吃力地爬起身,手揉着裤裆,他脸红脖子粗地仰望陆亦崐,眼神在痛楚中混杂了诡异的陶醉和疯狂。 “宝贝儿,像刚才那样,咱们再来一次吧!” 陆亦崐精疲力竭地跌坐回床上。 ……他妈的。 陆亦崐强忍疲惫疼痛,总算平安渡过一夜。 不是查文明起了怜香惜玉的心,被他祸害的香玉并不少。是他决定要好好儿养着陆亦崐。因为陆亦崐漂亮好玩。他喜欢这样漂亮又危险的少年人。 来日方长! 查文明想着来日方长,可惜第二天他出了门后,却再也没能回来。 傍晚时分,陆亦崐正懒洋洋地坐在窗口吹风,一个熟悉的大个子出现在门口。 查文彬轻手轻脚地走到他面前,单膝跪下来,很怜惜地凝望他。 查文彬这样的表情,如果下一秒就扑到他脚下,匍匐亲吻他踩过的每一寸土地,陆亦崐也半点不会惊讶。因为查文彬望他的眼神,太像一个狂热的信徒了。 “对不起,小鹿,现在才来接你。” 陆亦崐知道自己是从一个变态手中,落入另一个变态怀里。 查文彬是查文明的表弟。查文明在野外劳作时“不慎”落入山崖,所以按照兄弟同业共妻的习俗,查文彬继承了查文明的房子田地,并合法享有了陆亦崐的使用权。 他把陆亦崐小心翼翼地抱回床上,端水给陆亦崐擦拭身体,重新换药。然后进了厨房,乒乒乓乓地整治出一桌有菜有肉的晚饭。 为了方便陆亦崐,他把饭桌搬到床边,又殷勤地给陆亦崐备了筷子汤勺,分别盛了饭和汤。饭是地瓜饭,汤是冬瓜汤。看陆亦崐吃了一小口,咀嚼了,又扒拉了一大口,他才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 他端起碗,却是往陆亦崐碗里夹菜。 “多吃点,伤口会恢复得好些。” 陆亦崐瞥了眼食物堆积如山的碗。 “太咸了!” “那就多吃点饭,喝点汤吧。” “太油了!” 陆亦崐很明显在故意找茬,查文彬似乎也看出来了,他笑眯眯的,哄孩子似的对陆亦崐轻声说话:“你把这碗饭吃了,我明天就给你买好吃的。” 陆亦崐很不屑地冷笑:“……那就绿豆糕吧。先拿来,再吃饭!” 一个小时后,查文彬把一盒绿豆糕放在陆亦崐面前。 拿衣袖抹了脸上热汗,他喘着气对陆亦崐说道:“我让他们现场做的,还热乎着,你吃吃看,喜欢我明天再买。” 陆亦崐接过盒子,暗暗讶异。 黑灯瞎火地翻山越岭,就为了买一盒绿豆糕来哄他吃饭? 难道这家伙看不出来他在试探? 饭已经冷了,查文彬对付着吃完,又开始陀螺似的忙碌起来。洗碗拖地,收拾杂物。查文明的屋子太脏了,收拾得他满头脸的热汗。直忙活了好会儿,他解决了陆亦崐的卫生问题,才着手清理干净自己。 回到里屋,他抱了枕头床褥,挨着床铺给自己打地铺。 陆亦崐悬着两腿坐在床边,觉得事情跟自己预料的有些出入。 “你睡地上?” “嗯,床有点窄,我怕碰到你伤口。”查文彬憨厚地笑道。“你晚上要是想起来就叫我。” 陆亦崐莞尔:“你不是来做查文明的吗?” 查文彬低下头,被子下的拳头攥得青筋暴起。 “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会让别人欺负你了。” “换你自己来?” “我也不能欺负你。” “哦,为什么?” 查文彬很郑重地凝视陆亦崐,轻声说道:“小鹿,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是值得的。” 陆亦崐很不以为然。 第19章 黑山白水4 贺彦东身体力行地让他相信,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无任何企图的爱。现在哪怕查文彬说得天花乱坠,陆亦崐也一个字都不会相信。 一直到钻进被窝里,他还是感觉哪里奇怪。 查文彬这家伙,拐骗了他那几个同学,还害死其中一个,他那表哥查文明的死内幕也跟他有关,怎么的也不该是这种老好人性格。要真这么善良友好,干嘛不干脆放他们走? 他这样殷勤伺候他,目的又是什么? 窗外群山鬼影幢幢。不断的山风刮过,树叶沙沙作响,窗户门扉也一阵吱吱摇晃。远处响起虫子此起彼伏的鸣叫声。 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里,陆亦崐胡思乱想一阵,正要入睡,忽然,黑暗中传来查文彬低哑的声音。 “小鹿,我可不可以亲亲你的脚?” 似乎也知道自己的要求很无礼,查文彬手脚并用地爬到床边,很温柔地哀求道:“我就亲一下,什么也不做。” 他望着陆亦崐,只觉得陆亦崐的眼睛是一片神秘深邃的星空,让他忍不住心神荡漾。 陆亦崐很平静地答道:“不行。” 查文彬失望地“哦”了声,小狗似的,垂头丧气地躺了回去。 陆亦崐望着他的背影,直望了很久,确定他呼吸平稳,已经入睡,才面无表情地转过身。 为什么他会从父母身边被抢走? 为什么他会被贺彦东撵得这样狼狈? 为什么他睡个觉还要担惊受怕? ——不都是因为自身太虚弱无力了吗? 过去他从士兵一步步走到旅长位置,以为放眼同龄人中,算是出类拔萃了,难免有了自满自负的少年心性。但现在他明白了,成长永远是件迫在眉睫的任务。 他痛恨这种任人摆布的无力感。可是想要主宰自己的命运,就必须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强大到如贺彦东之流也不能轻视的力量。 陆亦崐从没有一刻这样渴望力量。 查文彬松开了锁链,让陆亦崐可以在村子里自由走动。 白天查文彬要跟着村大队进山劳作,走前会先给还在赖床的陆亦崐准备好早饭,中午则麻烦邻居煮了捎过来,晚上就提前回来,到供销社买了零食糕点,亲自投喂陆亦崐,再伺候陆亦崐洗漱睡觉。 陆亦崐好吃好睡,一心一意恢复健康,颇见成效。 这天中午,陆亦崐坐在院子里掏蚂蚁洞,赵大妈提着篮子远远走来,一进门就大呼小叫地喊他:“小鹿,快来吃饭!” 扭着肥胖臃肿的身体,她过去把陆亦崐拉了塞进椅子里,一盘一盘地,从篮子里往石桌上摆菜。见陆亦崐还在留恋树底下那蚂蚁窝,她便在旁边树上折了根树枝,直接把那窝一通到底。陆亦崐便死心了。 赵大妈是个四五十岁的寡妇。圆盘脸,柳叶眉,生的慈眉善目,煮的饭菜远近有名,监督陆亦崐进食也是尽心尽力。小道消息尤其灵通。 看陆亦崐老老实实地吃饭,她忍不住就替查文彬高兴。 小鹿长得就跟一副画似的,还这么温驯乖巧,除了不会生孩子以外,真是没什么好挑剔的。 “还是文彬有眼光啊!”赵大妈感慨无限,“只有你不会瞧不起咱村子穷,另外那几个啊,天天闹,烦都烦死人了!” 陆亦崐不是第一次听她说起宋秋生几人的情况。 一样的不必陆亦崐问,她自己就竹筒倒豆子一样和盘托出,拿别人的痛苦侃起大山。 “丽花天天在屋子里打人,骂得十里八村都听到了,骂他空长了大块头,什么劲都没有,还总想着跑,这里是他能跑得了的吗!现在听说人都快被打残了!” “王老二更惨,他买到的那小子天天哭,哭丧一样,睡个觉而已,三更半夜还在嚎。王老二脾气好,就抽了他几下,他居然就要寻死!好歹是抢下来了,不过这小子身子骨弱,我瞧着估计也是……” “那小姑娘就识趣多了,上次揍了一顿,现在老实多了,听说都有了,三个多月,把老徐乐的……” 赵大妈收拾好碗筷,扭着腰回去了。陆亦崐拖着一条伤腿,一瘸一拐地慢慢往前走。 一个月前,他就已经恢复了大半健康,谋划着要远离这里。但是后来,他越想越不对劲。发现这村子处处透着古怪。 查文彬力气大得出奇,查文明被他那样打了一顿,居然没事人一样地爬起身。 刚才赵大妈徒手折的那根树枝,足有成人手臂那么粗,可她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折下来了。陆亦崐注意到,树枝穿透蚂蚁洞的同时,也瞬间扎进树根里。 陆亦崐想到先前在笼子里看的那场神秘的仪式。 自从手背上出现那抹竖痕以后,他发现自己的五感变得更加灵敏了,而且对威胁,有了一种类似第六感的预警。 查文彬放任他行动,与其说是信任,不如说是一种有恃无恐。他跟村子的其他人似乎都坚信,他绝对逃不出去。 是什么给了他们这种自信呢? 陆亦崐沿着树荫,街道,田埂,慢慢地走着。迎面碰上扛着锄头农具的村人,还能好心态地点头打招呼。 他越来越懂得如何控制情绪,包括眼泪。懂得眼泪应该留给值得的人看。 懂得隐藏真实想法,学会不露声色。 知道拳头代表力量,但一味的逞凶斗狠,除了发泄,没有实际用处。 智慧是力量,得天独厚的相貌也是。 陆亦崐停下脚步,仰头上望。 在他面前,郎朗青天之下,耸立着一座高台。 在初夏烈日照射下,木头搭建的高大平台,就像一座巨大的石碑,拔地而起,魏巍深沉。 其中,有一股恢弘博大的神秘力量,正在源源不断的,向他发出召唤。陆亦崐安静地站在高台下。 烈日刺眼,黄沙漫天。他眯起眼睛,感到目眩神迷。 “……你是,小陆?” 身后传来一个蹒跚沉重的脚步。 陆亦崐很平静地注视了路口走来的女孩。 何苗苗穿着灰褐色的短袖跟碎花裤,完全是个农妇的打扮。望着陆亦崐的眼神有一瞬间的迷惘,似乎对陆亦崐活得如此滋润感到难以理解。但她很快恢复了清明,用一种老朋友异地重逢的语气问候陆亦崐:“你还好吧?” 陆亦崐跟她没什么旧好叙的,便礼貌而疏离地颔首道:“嗯。” 何苗苗笑了笑。她面色苍白,但体态丰腴不少。陆亦崐想起方才赵大妈说的,她有了身孕。 “再见。” 何苗苗不再说什么,她像来时那样,拖着沉重的脚步,越过陆亦崐,漫无目的地继续往前走。 在她走后,陆亦崐也继续往高台走。边走,边展开手心的小纸条。 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他把纸条揉成团,随手丢在草涧泥泞中。 往高台的阶梯长而陡峭,看查文彬等人攀爬如履平地的轻松,自己爬起来却是手脚发软。 他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怎么体力会跟查文彬等人如此悬殊呢?果然是有问题的吧。 直爬了一个钟,才总算抵达台面。陆亦崐感觉每呼吸一次,胸腔都梗得钝痛。脚更像坠了千斤石块,抬都抬不起来。 他精疲力尽地瘫在围栏边,一时连手指都无力动弹。 陆亦崐喘均匀了气,才再次从地上爬起身。高台依傍山壁搭建,台上风声呼啸,空气冷冽。手扶着栏杆,脚踩着木质地板,他一步步摸索着靠近山壁。 走近了,可以看见山壁上画着的图案,跟那天村人画在脸上胸口的图案相似,但是更为详细复杂。 越靠近这图案,那种感召力越是强烈。 犹如天神的无上权威,一个恢弘磅礴的声音在他脑中回响。 凡人,跪下! “是你,把我带到这里的?” 陆亦崐望着山壁,眼中慢慢失去神采,显得呆滞。 ——“小鹿?” 一条粗壮的手臂从背后捞住他。 陆亦崐睁大眼睛,发现自己正手按山壁,身体则维持着将要下跪的弯腰屈身姿势。是查文彬从后边扶住他的腰,若非如此,他这时恐怕已经跪下了。 陆亦崐心中骇然,同时更要警铃大作。 他方才一点意识都没有!为什么身体会自主做出臣服举动,查文彬什么时候上来,他也没有发现! 这山壁果然有问题! 见陆亦崐傻呆了一张俊脸,查文彬心都要软化了,很是怜爱地笑道:“怎么,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对陆亦崐接近这里,他倒是一点不在意的模样。 陆亦崐一点应付他的心情都没有,有气无力地闭上眼睛,他直接把身体重量全靠查文彬胸口。 “走到这里,肯定累坏了吧?没关系,咱们现在就回去,我买了你喜欢吃的绿豆糕。” 查文彬托着陆亦崐腿弯,把他打横抱起来,就这样抱着下了高台,一路抱回了屋子。 陆亦崐郁闷地翻个白眼。 他本人四舍五入下来也有185公分了,这样公主抱真的没问题吗? 第20章 黑山白水5 夏日的夜晚,窗外草丛中回荡着夜虫窸窣的鸣叫。 床顶横梁上,咯吱咯吱地转动着一盏小吊扇。 入夏,天气越来越炎热。山间夜晚并没有月凉如冰,只有一张滚烫的竹席,和闷热闭塞的空气。 “啪。” 屋子突然陷入一片黑暗,小吊扇也慢慢停了下来。 陆亦崐捂住脸,发出一声悲痛的哀嚎。 停电了! 入夏的三个多月来一直如此,镇里用电紧张,所以各村落小区隔几天就停电一次。轮流为集体做出牺牲。 陆亦崐光着膀子,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捂着耳朵躲避蚊子的叫嚣。 在查文彬的精心照料下,他的伤势恢复得很快。这两天伤口开始结疤长出嫩肉,就是浑身痒得很。撞上停电的夜晚,更要怨气冲天,只能折腾查文彬。 而查文彬任劳任怨,甚至仿佛很以伺候他为荣。 打理好家务活,他端了清水来给他擦拭头脸。陆亦崐摇头摆尾地反抗他的服侍,又不知好歹地伸腿去踢他。 “蚊子咬我!” 查文彬赶紧钻进蚊帐,给他再清理一通。 “我要热死了!……不……”陆亦崐还在床上翻腾。 查文彬好脾气地任他撒野,只拿哄孩子的语调跟他说好话:“你躺着别动,动了出汗。” 拧了条湿毛巾,查文彬摸索着爬到床尾,抓住了陆亦崐一条腿,把凉冰冰的毛巾敷在上边,从大腿往脚尖抹。 来回抹了几次,见陆亦崐开始踢蹬,是不耐烦了,查文彬只好松开手。他心里有些遗憾。如果现在是冬天,他就可以敞开衣袍,把这双脚抱进怀里暖暖了。 把水端出去倒了,他拿了把大蒲扇,坐在床头给陆亦崐扇风。 陆亦崐睁着一对亮晶晶的眼睛,在黑暗中凝视他。 “你们村的人怎么都不出去?” “外面太乱,人太坏,还是自给自足的好。”查文彬笑道,“你瞧,村子里就很不错,安全。” 对你们当然就不错了。陆亦崐想到。 “这里的人……”陆亦崐斟酌了用词,“体力好像特别好?” “是比外边好些。”查文彬答道,“是天生的,我们村世世代代受到神明的庇护。” “神明?” “对,你今天看的那个山壁,里边就住着神明。虽然我没见过,但村里的老人都这样说。” 神明?陆亦崐背过身翻了个大白眼。 消停不过几分钟,陆亦崐又开始折腾查文彬。 “……热死了,我要吃冰!” …… 陆亦崐抱着一大碗炒冰,坐在床上吃得“咔嚓”响。边吃边问查文彬:“你不吃吗?” 在旁边给他扇风的查文彬笑道:“我不吃,你吃吧。” 陆亦崐闻言,很高兴地看了他一眼。 在查文彬的角度,就见他的睫毛像帘子一样轻轻撩起,露出风情万种的一对点漆黑瞳。这一眼,是十分情意绵绵,意味无限的一眼。 查文彬内心的火热,早已盖过身体的闷热。他下意识地伸手,抓了块冰块塞进嘴巴。 嘴里的冰凉,融化渗入脏腑,勉强熄灭了一丝火气。 差点就自燃了,幸好幸好。查文彬拍着胸口松了口气。 陆亦崐眼睛一瞪,紧张地抱住碗。 “你不是说了不吃吗!” “啊?”查文彬面上讪讪,“是我拿错了,这些都是你的。你还要吗,我再去要。” 这碗冰是从村长家排队要来的。全村就村长家有发电机。一晚上轰隆隆的,震得大家都纷纷往他那跑。 “不要了。”陆亦崐摇摇头,消去一点暑气,他再次躺回滚烫的床上。 查文彬收拾开碗勺,再回来就见他大字型仰面躺着,不由蹙眉说道:“再热肚子也要盖点毯子,否则会感冒。” 陆亦崐闻言,便衣服一撩,露出白皙光滑的肚子,翘着一边嘴角,耀武扬威地乜斜他。 偏不盖肚子,你敢拿我怎么样! 查文彬无奈地扯了毯子给他盖上。 陆亦崐抬起一条腿,白净的脚丫嚣张地踩在他肩膀上。 查文彬很明显地僵硬了。 “给你亲一下。”陆亦崐笑道。 查文彬敛起笑容。 他把肩膀上的这只脚拉下去。 “不要闹了,睡觉吧。” 陆亦崐坐起身,眯起眼睛笑,笑容噙着明目张胆的恶意:“你真的不要?” 查文彬瞳孔微缩,面上露出挣扎。 就在陆亦崐耸了肩,要缩脚躺回去的前一刻,他骤然往前一扑,跪倒在陆亦崐脚边。 两手撑在床上,他跪坐着朝前下趴,很虔诚地把嘴唇贴在陆亦崐脚背上,热切地嘬了一口。 陆亦崐哈哈笑:“你这样子,真像只狗!” 查文彬维持着跪拜的姿势,抬起眼睛望他,也跟着他缓缓咧嘴,笑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 “那你就当我是只狗吧。” 他闭上眼睛,把脸颊贴着陆亦崐的脚,回味似的咂摸了嘴喘息:“小鹿,你真好,真好。” 两天后的一个清晨,当公鸡扑打翅膀跳上墙头,扯着嗓子咯咯咯叫的时候,陆亦崐难得起了个大早。 他侧身躺在床上,听着厨房锅碗瓢盆乒乓作响,是查文彬在给他准备早饭。 天灰蒙蒙的亮堂,黑云中泄出一横霞光。屋外响动着村人的劳作声。窸窣交谈,远远呦呵。锄头铁锨跟镰刀在地上拖过来,拖过去,来来回回杂乱走动搬运,前方街道上,十几辆货车在嚓嚓突突地发动。 直过了好一会儿后,声音才渐渐平息,转移到远处。 查文彬把早餐端到桌上,又到卫生间给陆亦崐挤牙膏,拧毛巾。做完这一切后,又过来给陆亦崐拉好被子,才小心地带上门出去了。 等到查文彬的脚步声完全消失,陆亦崐才从床上一跃而起。简单洗漱一番,他在桌上抓了个包子,趿拉了拖鞋就往外走。 陆亦崐决定彻底恢复健康。 今天的任务是将收割晒干的麦垛交货,村里大部分青壮年都要参与搬运任务。一大早整个村子便忙得热火朝天,满街道屋宇的汗臭味。 一捆捆麦垛被从草棚中,墙根后扛出来,与其他的枯黄麦垛一起,被一根草绳捆扎成团,在车板上叠成高高的一摞麦墙。 一株枯萎的老树孤零零地盘踞在荒野中,根筋苍老,正在经历一段无花无果的,死寂漫长的枯木期。 陆亦崐坐在这棵老树下,开始等待。 他已经走出很长一段路了,远到要站到樯垛才能眺望到查文彬那间小屋子。 很快,身后响起一阵慌乱轻微的脚步声。 何苗苗跟宋秋生从老树后钻了出来。 何苗苗穿着灰褐色的短衫,肩上背着个鼓囊囊的包裹。除了显得丰腴黝黑些,与之前并无不同。 宋秋生则变得陆亦崐差点认不出来。他嘴角淤青,眼袋浮肿青白,原本健硕的身体瘦的只剩下一副骨架子,搅动两手拘束地站在何苗苗身边,他望着陆亦崐的眼睛,带了不知从何来的仇恨。 陆亦崐站起身:“出口在哪?” 何苗苗一把抹去脸上热汗:“等一下,还要等子贤。” “什么!?”宋秋生不满地惊叫道,一把拽住何苗苗,凶神恶煞地吼她,“我不都跟你说了不要带那小子吗!那小子慢吞吞的,你是想害死我吗!” 何苗苗厌烦地挣开他的钳制:“宋秋生,子贤是我们的朋友,我们自己跑了,留他在这里给那些神经病祸害吗!再说,我之前就跟他说好了,谁先发现出口,就要一起走,这是约定!” 宋秋生眼神冰冷地看她,手指陆亦崐:“好,带子贤就算了,那他呢?你看他过得这么滋润,说不定人家留恋这里,舍不得离开了!” “这个话题我们之前已经说得够多了!”何苗苗十分不耐烦:“子贤可能出了什么事,我现在去找他,你爱去不去!”又回头看陆亦崐,“小陆,你在这里等,还是一起去?” 陆亦崐答道:“我跟你去。” “那我也去!休想丢下我!” 宋秋生牙一咬,无可奈何地跟了上去。 三人一起抄了田间阡陌小路,往赵子贤住处去了。 其实,比起离开村落,陆亦崐更想去研究那面高台山壁。 他之前也尝试着在村子里走动,却发现这村子如同迷宫一般,根本走不出去。 前两天何苗苗在纸条上告知他,她找到了出去的路径,这让他很好奇。因为据他观察,村子里这种错综复杂的格局,与其说是山路丛林形成的天然屏障,不如说是被某种超自然力量所左右。那股力量把他带到这里,想要控制住他。 现在看来,何苗苗几人并没有受到这股力量的影响。 何苗苗轻车熟路地摸到王老二家。几人远远的就看见赵子贤坐在一颗老槐树下,跟两个五六岁大的小男孩说话。 宋秋生当场气得歪嘴斜眼。 第21章 黑山白水6 宋秋生几步上前拽了赵子贤的衣领,把他搡到一边。 “赵子贤,说好五点集合,你他妈的还在叽叽歪歪什么!” 赵子贤本就是个细条条的瘦弱身子,给王老二的钝刀子磨了三个多月,就更是瘦得只剩下一缕香魂。忽然被宋秋生挟恨带怨的一搡,他当即就跟纸片人似的,轻飘飘地摔了个大马趴。 “住手!” 何苗苗大怒,推开宋秋生去搀扶赵子贤。 陆亦崐知道不能立刻动身了,便抱臂靠着老槐树,面无表情地四处打量。 见赵子贤受了无妄之灾,方才跟赵子贤说话的双胞胎尖声大叫起来,握着小拳头就冲向宋秋生,要去给赵子贤报仇。 宋秋生被雨点般密集的拳头砸得暴跳如雷。抬腿一脚一个把两个小孩踹开,他朝地上啐了唾沫,骂骂咧咧地扇手:“还不快走,不对,这两个小鬼不会告密吧?” 他望向摔坐在地上的双胞胎,眼底带了阴冷杀意。 双胞胎吓得瑟缩起来,手脚并用地往赵子贤身边爬。 赵子贤一手一个把他们拥住了,他站起身,用一种倔强的保护姿态迎向宋秋生。 “宋秋生,你要干什么,他们只是小孩子!” 何苗苗看看宋秋生,又看看赵子贤,下意识又将求救的目光投向陆亦崐。 陆亦崐很烦掐架。虽然他企图否定贺彦东的教育,并寻找本性,但士兵的耿直热血却还潜伏在他的血液中,使他对这种骂街式掐架很看不上眼。 “走吧。”他说完,自己率先迈开脚步。 何苗苗第一个跟上去,宋秋生恨恨瞪了赵子贤一眼,也拔腿跟上。 赵子贤也想跟上,但袖子却被拉住。 双胞胎睁着两双一模一样的泪眼,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子贤哥哥,你要去哪里,你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对不起……我,我有机会还会回来看你们的!” “真的?”双胞胎忽闪着大眼睛,天真地问道。 赵子贤摸摸两人的头,温柔点头道:“真的。你们要乖乖的,知道吗?” 陆亦崐在一处灌木丛前停下的时候,赵子贤刚好从后边追赶上来。 眼前灌木枝叶葳蕤繁茂,长着倒勾的枝杈与藤蔓纠结在一起,在山道上竖起一面几米高的墙壁。墙壁下露出一个漆黑窄小的裂口,像是狐狸野狗钻的洞穴,内里传出某种腐烂的气味。 “从这里钻过去?”宋秋生嫌恶地捂住鼻子。 何苗苗说道:“这洞我进去过,从这里过去就是村口,那里有货车,今天割麦子,人多手杂的,应该没人会注意车里多了几个人。咱们等会就各自找辆车钻进去躲着,跟麦垛一起运送出去。” 陆亦崐看了何苗苗:“你真是个勇敢的女孩子。” 何苗苗脸一红,飞快转过脸去。 宋秋生手指何苗苗命令道:“苗苗,你之前不是进去过吗,那你就先进去吧!” 何苗苗面露难色。 她之前的确进去过,但现在的情况却不一样了。今天的村口比往常热闹许多,来往货车多,逃跑机会就多。但同时往来村民也多。说不好他们刚钻出洞口,就被凑巧路过的村民逮了个正着。 选择今天逃跑,是一场风险与机会并存的投资。 宋秋生自然也知道这一点。 见何苗苗为难踟蹰,他几步上前握住她的手,深深地凝视她:“苗苗,我一直都知道你对我的心意。现在小蕊不在了,我们一起逃出去,重新开始吧!” 何苗苗像被火烫了一下,急忙把手抽回来。她又羞又愧地看了陆亦崐一眼,低声说道:“跟上我!” 正要弯腰,冷不防被陆亦崐一把拽住手臂。 “我打头阵,你跟我后边。” 陆亦崐说完,便弯腰钻进树洞中。 冲着何苗苗逃跑还不忘捎上他的这份恩情,他都不能不管她。再说他还有保护衣机制,虽然先前被贺彦东的机械触手破坏了几处,但基本功能还在,一触及危险可以瞬间启动。这也是他这几天敢随意躺查文彬旁边睡觉的原因。 树洞里黑黢黢的,布满枯枝枯叶,碾爬在上边,偶尔会碰到死在其中的小动物。尸体已经腐烂爬满白蛆,散发出令人反胃的腐臭。 大概爬了十几米,就迎来亮堂耀眼的出口。 空气焕然一新。 陆亦崐爬起身,轻呼气平稳心跳。 扫去身上碎叶,他站在高高的狗尾巴丛后边往前看,就见前方果然是最开始进来的村口。村口场地上横七竖八地停着许多大货车,村民扛着麦垛穿梭其中,忙得脚不沾地。 何苗苗三人扶着树干干呕一阵,渐渐平复下来。几人商量确定了目标,是离马路最近,周围梭巡村民最少的两辆,便猫低腰躲进草丛中,鬼鬼祟祟地往山坡下潜去。 如何苗苗所说,村人从一大早忙活到现在,有的连一口水都没时间喝,汗水都糊住眉眼,根本没人去往装载好,准备出发的大货车上瞧。 大货车车厢上堆着山高的麦垛,用一面三色布盖住。一靠近,宋秋生立刻手脚并用爬上车厢,选了个最隐秘的位置,奋力把自己塞进麦垛间藏好。赵子贤个子矮,臂力不足,腿勾了几次还在往下滑。宋秋生颤着手要去拉他,可惜手心冒汗湿滑,没能拉住,便撇开脸不理会了。他心道自己算仁至义尽了。 旁边车上,陆亦崐已经托着何苗苗一起爬上车厢。何苗苗回头见赵子贤爬得狼狈,越是心急越要往下滑,稍作犹豫,又跳下车跑去帮他。 陆亦崐也想下去帮忙,心脏却突然一阵绞痛。 走出幸福村的这一路上,他的心脏一直若隐若现地出现程度渐重的不适。现在半只脚跨出村子,这种不适就彻底转为了绞痛。像一只手揪住他的心脏,要把它连着血肉一起,血淋淋地扯出他的胸腔。 不用继续拿自己的小命验证了。陆亦崐现在已经能够确定,这痛苦是随着与山壁距离的拉大而加重的。 看来这诡异的山壁,很想留下他。 “隆隆隆”,货车开始启动,响起两声高亢的喇叭声,排气口滚出浓浓黑烟。何苗苗跟赵子贤也总算各自爬上车厢。 就在这时,前方忽然响起一阵喧哗。 货车边的脚步声骤然一停,蓦地杂乱急促起来,四面八方的村民全都呼喊着往村口聚集。 “他们几个跑了!” “快找找看,躲哪里了!” “停车,快停车!全部不许开!” 村民大呼小叫,怒骂声此起彼伏。 有人开始往这边跑。 货车嚓嚓往前滚了一小段距离,在几人惊恐的屏息等待中,突然刹出一声尖锐的声响。载着陆亦崐跟何苗苗的车停了下来,而宋秋生跟赵子贤的那辆则还在慢慢往前走,司机似乎在忙着接电话,没有注意村民的呼喊。 “子贤哥哥说了,就在这里!”前方想起孩子稚嫩的尖叫声。 赵子贤睁大眼睛,脸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赵子贤认出了这把嗓子。 忽然浑身汗毛炸起。 他猛地一扭头,对上一张惊恐万分的脸。 宋秋生见鬼似的,惊慌地瞪着他,目光疯狂而狰狞。他伸出手,哆嗦着,慢慢按住赵子贤的肩膀。 “子贤,他们在找你,没有找到你,肯定不会罢手的!” 赵子贤失声尖叫,从车厢上翻滚坠下,摔在尘土弥漫的泥土地上。 他手脚僵硬地躺在地上,跑也不懂跑,是彻底吓傻了。 两张一模一样的小脸出现在他头顶上,像两团一模一样的乌云覆盖了他。 “子贤哥哥,爸爸说了,不可以乱跑哦!” “子贤哥哥,你以为我们是小孩子,就什么都不懂吗……” “子贤哥哥,你别怕,我看见是谁把你推到地上的!哥哥!” “嗯,看我的!” 一个小孩扶住了赵子贤,另一个小孩跑到前边驾驶室,不知道跟司机叽里咕噜地说了什么。那司机拉起手刹,凶巴巴地推开门,从车上跳下来,一个大跨步上去就把三色布彻底掀开。 身后传来宋秋生的惨叫,间或夹杂着几声孩子脆生生的大笑。 陆亦崐没有闲情去管赵子贤跟宋秋生。 在他旁边,一路勇敢走到这里的女孩终于也吓得花容失色,方寸大乱。何苗苗不喊也不叫,单是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手里揪着一把稀烂麦穗,浑身抖如筛糠。 后方闹哄哄的,这边却一片死寂。 隔得太远,货车司机不知道后方发生什么事,正从车窗探出头往后张望。 陆亦崐心一横,掀开三色布跳了下去。何苗苗蹲在麦垛中,就感觉车身忽然又颤动起来,发出启动才有的隆隆排气声。 小心地掀起一小片三色布,她看见陆亦崐贿赂司机什么东西。货车车轮开始往前滚动,而他单手插在衣兜里,回头看她。 经过她面前,他朝她摆了摆手,无声地说道:保重。 何苗苗一下子扑到车边,眼睁睁地望着他,眼泪簌簌往下掉。 她张了张嘴,想告诉陆亦崐她并不喜欢宋秋生,可是几次哽咽后,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第22章 黑山白水7 何苗苗紧咬住自己的手腕,强迫自己不哭出声音。她在心里暗暗对陆亦崐发誓:“等着我,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救你们的!” 前方停放的货车挡住了人们的视线。村民还在挨个往前搜索。 货车越走越远,陆亦崐与村子也越退越远,终于消失在漫天黄沙尘土中。 陆亦崐长长出了口气,跑到这里,对他而言也就差不多了。 空间门已经充电完毕,可以随时开启使用了。但是没有勘破山壁的神秘力量,他还真舍不得离开这里。 据他观察,想要正常接近山壁,单靠他自己似乎行不通。 这时,几个村民快速赶上来,在大门飞快拉起人墙,挡住进出通道,不让一只苍蝇飞出去。所有货车里,就开走了载着何苗苗的那一辆。 陆亦崐抬头,独自面对了密密麻麻的一群扛着锄头镰刀的村民。 ********************** 洁白素净的病房里,晨风从窗口徐徐吹入,吹拂得白纱垂帘曼妙起舞。 安静的房间里,只能听到仪器低微的滋滋声。医护人员偶尔走进走出,也都自觉地放轻呼吸跟脚步。仿佛所有人都已达成共识,要在消毒水的氛围中培育一株脆弱稚嫩的花苗,要怜爱呵护这份天赐的美丽。 一个少年面容恬静地躺在病床上,小小的瘦弱身体陷入柔软的被褥中,只露出一张昳丽白净的脸,在氧气罩中平稳地呼吸着。 他的心跳很微弱,呼吸近乎于无,睡得很沉,仿佛要睡到天荒地老。 在他的床头柜上,长颈瓷瓶里摆放着一束月季花,花瓣上还点缀着晶莹剔透的晨露,花朵纯净无瑕,与他的美丽交相辉映,映成一幅唯美的水粉画。 几个护士从病房前走过,隔着玻璃惋惜地叹气道:“听说五岁的时候在门口玩,突然就陷入昏睡了。现在都过去六年了,医院也换了好几个,却都检查不出原因。” “听说之前还请人做过法事,说是‘那东西’太凶,抢不过来。” “好几次看到他妈妈在哭,真可伶啊!”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 陆亦崐再一次被绑住手腕带到广场上。 全村的人都出来看热闹了,把广场围得水泄不通,只空出中间一片圆地,留以审问逃犯。 村长拄着拐杖坐在高台正前方,旁边打手似的,背手站着几个人高马大的大汉。 男女老少们拥挤在一起,对着陆亦崐叽叽喳喳地说话。 查文彬掰开人群,从后方挤进来。 村长朝他重重冷哼一声:“你的人,怎么说?” 查文彬两手攥成拳头。 慢慢走到陆亦崐面前,他居高临下地俯视了盘坐在地上的陆亦崐。 “你想逃跑?” 他瞪着陆亦崐头顶的发旋,浓黑的眉头紧蹙,嘴角紧闭,眼露哀伤。 轻声问过一遍后,声音蓦地扬高,是心都在滴血:“——你居然想逃跑!” 左手猛地一把抓住陆亦崐的衣领,同时右手高高一扬!他朝陆亦崐做了个要掌掴的动作! 陆亦崐在稀薄晨光中扬起俊美的脸,漆黑的眼瞳静静地注视他,目光寒冷而清澈。 没有人发现,他身体紧绷,正酝酿着反击攻势。 对陆亦崐而言,最不济也就是放弃山壁,开启空间门,被传送回古华帝国而已。 查文彬长久地瞪着他,眼神渐渐狠毒起来。在狠毒之外,更多的是被背叛的痛苦,以及被抛弃的委屈愤恨。 他丢开陆亦崐,在陆亦崐讶异的注视下,他转身面对村长,双腿一弯,“咚”的一声就朝村长直直跪下,反手甩了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 周围村民哗然。 “你这是做什么,阿彬?”村长徐徐问道。 “对不起,村长,都是我的错。”查文彬沉声说道,“是我处事不周,才会酿成今天这种场面。我愿意接受处罚。何苗苗跑了,对徐二哥我也会做出经济赔偿。” 耷拉着肚皮的徐老二站在村长旁边,举起两根手指喝道:“肚子里还带了一个,要赔偿两倍损失!” “那我呢!”宋秋生的拥有者丽花紧张地冲上前,扯着尖嗓门捍卫权利:“我也得赔,至少也得——” 她话没说完,那边几个村民就拖拽着宋秋生跟赵子贤走了过来,把宋秋生一把推到她脚下。 “找到了,赶紧弄回去!”这村民明显是站在查文彬这一边的,对肥硕粗鄙,最爱趁火打劫的丽花很是嫌恶。 丽花低头看了宋秋生,就见他两手被反绑,像被送入屠宰场的牲口一样,瞪着眼睛趴在地上,口里流涎,还在碎碎叨叨地念着什么,神情如颠似狂。 赵子贤的样子也很不对劲。他被双胞胎一边一个牵着手,目光直直的,安静地仍由摆布,跟个牵线木偶一样。是还没从惊吓中恢复神志。 丽花捏了宋秋生的下巴端详,又气愤地甩开了。 “都已经这样了,还有谁要!” 见没人理会她,她恼羞成怒,跳起来抢到陆亦崐面前,要去抓挠陆亦崐! “——王八蛋,我不好,你也别想好!” 一只铁臂从旁穿出,猛地钳制住她。千斤臂力在她胖胖的手上攥出鼓胀的肉团,简直要捏碎她的骨头。 丽花尖叫一声,眼泪都飙出来了。 查文彬还维持着下跪姿势,却是斜着上身挡在陆亦崐面前,朝上伸出手,把陆亦崐护在身后。 他的目光如冰如锥,冷彻骇人。 丽花对上这双眼睛,登时吓得叫声一噎,两腿都哆嗦了。 查文彬甩开她,冷冷说道:“别碰他,滚开。” 丽花连连退了两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她撕心裂肺地嚎哭起来。其他村民在旁看戏,嘻嘻笑骂,她也不在意,就在地上撒泼怒骂查文彬吃里扒外,小气吝啬,是周扒皮转生。 就在这时,趴在地上的宋秋生看到了旁边的陆亦崐。浑浊的眼睛蓦地大亮,他大叫一声,朝陆亦崐顶头撞去! 查文彬护住陆亦崐,抬手对着他青肿的脸就是一巴掌!直接把他扇得翻了两圈! 宋秋生再要翻身扑过来,就被旁边的村民按压住肩膀,无法动弹了。 他像砧板上的鱼一样,在村民手下奋力扑腾,对着陆亦崐声嘶力竭地吼道:“你明明可以跑的,为什么不跑,为什么不跑!你是故意留下来讽刺我的是吗?我早看出来了,你跟他们就是一丘之貉!都是变态,混蛋!” 他这个想跑的人跑不了,跑得了的人却主动放弃机会,老天爷多么不公平啊! 陆亦崐依旧慵懒地盘坐在地上,目光沉静宛如盈润清透的墨玉。他静静地看宋秋生发疯。 宋秋生明显已经神志不清了,说话颠三倒四的,逻辑不通,但村民们在这只言片语中却听得哗声大作。 “他刚才说什么,小鹿是自己跑回来的?” “不是吧!” 村民面面相觑,都是难以置信。 立刻有人去问最先追到现场的双胞胎。 双胞胎点头证实道:“对,我们都看见了,他之前的确要跟另外几个人一起逃跑,但是后来好像是想清楚了。他是自己从货车上跳下来,然后自己走回来的。当时大叔他们还没追上来,也没人发现他呢。” 人群里炸开窝。 “天哪,原来小鹿是自愿回来的,不是被抓回来的?” “难怪了!我在半路看见他,他还朝我点头笑呢,行为哪里可疑了!” “就是啊,我刚才就说了,他一直都很老实,怎么会突然想跑呢,还有人说他是主犯,我就不信了!” “那我们岂不是冤枉好人了?” …… 村民们议论纷纷,距离陆亦崐最近的查文彬却是彻底呆住了。 他面对陆亦崐跪着,眼里浮现出狂喜热烈的光彩。 小鹿是自愿留下来的! 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 可是,他却误解了他,还差点伤害了他,他怎么可以不信任他呢! 他是太自卑了,因为他深知自己配不上小鹿,所以虽然极力想要表现出信任,却是一点风吹草动就心惊胆战,惶恐害怕着小鹿会离开自己。 查文彬看着陆亦崐笑,陆亦崐也看着他笑。 “啧啧,不要自作多情好吗。”他挑起眉,口吻凉薄地调侃查文彬。 他话音刚落,就被按进一个宽厚温热的怀抱中。 魁伟的男人把头埋在他脖子与肩膀之间,大口呼呼喘息,像个孩子一样小声抽泣起来。 “谢谢你,小鹿。你没有走,你没有走……!” 陆亦崐抬头望着天空,面上看不出情绪。 天空一碧如洗,丝丝缕缕的白云如蚕丝,往远处编织飘散。 “你臭死了,你不要碰我。” 第23章 黑山白水8 查文彬不得不承认,一开始,他的确是为陆亦崐的美貌所迷醉。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像陆亦崐这样漂亮的人。但相处下来,他却真心地喜欢了陆亦崐。 他一直避而不提自己的身世,同样也不敢询问陆亦崐的来历。从陆亦崐的言行举止他也明白,若非自己手段卑鄙,以他这样的身份,哪里会有机会去高攀贵公子般的陆亦崐。 所以在陆亦崐面前,他总是把姿态放得卑微。别说是被取笑像狗,哪怕陆亦崐把他踩进尘埃,只要陆亦崐不离开他,他就还能坦然接受。 陆亦崐总是笑得人畜无害,就连情绪起伏都细微莫测。这种细微,也许只有陷入苦恋中的人才会察觉看懂。而他刚好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拙于口舌,所以有更细致丰富的内心世界。这个世界里只放着一个陆亦崐。热烈而无望的爱,使他竭力想要表现出最好的一面。可是陆亦崐只是“逗”他,并不稀罕他。 现在,他很清楚地感觉到陆亦崐的态度变了。虽然很细微,可他的确是被允许,往陆亦崐的方向再迈一步了。就这样的一小步,也就够他狂喜的了。 晚上,查文彬料理完家务,回到屋舍里,便见陆亦崐正坐在床铺上脱鞋子。 鞋子沾满泥巴草屑黏住了腿,他拔萝卜似的一脚一个往上拽,又担心弄脏袖子不肯拿出全力。他斜了查文彬一眼,目光很直白:还不过来帮忙。 查文彬赶紧跪到他跟前帮他脱鞋。鞋子一拽出来,立刻就往上飞溅泥巴,正好就落在查文彬手臂上。 陆亦崐自己躲避及时,幸免于难,于是就有了闲情逸致去取笑查文彬:“哈哈,又得重新冲澡了!算你倒霉!” 查文彬哭笑不得。他端水把陆亦崐的脚丫洗干净了,塞进被窝里,又出去把陆亦崐的衣服跟鞋子一并搓洗了,晾晒在竹竿上。这样,如果陆亦崐明天想出门也不会耽误。 把自己也拾掇齐整了,查文彬拉了椅子坐在陆亦崐旁边,距离可用电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他来给陆亦崐扇扇子。 陆亦崐翘着二郎腿躺在床上数砖瓦。 乡村的夜晚实在太无聊了,无事可做,只能早早就寝。可是早上太热闹了,晚上又闷热,他的精神现在还兴奋着,无法入睡。 查文彬见他满脸烦躁之色,心思全用在忍受闷热上了,便绞尽脑汁地想着转移他注意力的办法。 “我们村比较贫穷闭塞,也没有什么特产景点可以开发的,市里扶贫一向都轮不上。根本就没有人愿意嫁过来,而且荒山野岭的,我们也很难走出去。我们天生力气大,这是你看得到的优势,但老天爷是公平的。给了我们这优势,就又剥夺我们其他的能力。村里很多小孩都是智障儿,青壮年很少,能把书读出出息的更是寥寥无几,根本发展不起来。我也知道绑架拐骗不好,可我们的生育能力太低了,只能靠这种法子延续香火。我是个孤儿,村人供我读书,我就得报答他们。小鹿,你能原谅我吗?” 陆亦崐翻过身,充耳不闻。 查文彬于是继续挖空心思地想,终于又想到一个陆亦崐应该会感兴趣的话题。 “小鹿,你是不是一直很想去研究那面山壁?” 陆亦崐乜斜他一眼。 终于受到关注,查文彬很开心。 “听村里的老人说,那山壁的年纪比村子还长。世世代代庇护着幸福村,而我们只需要每月按时向它跳巫舞行神礼。外面的人是无法靠近它的,只有本地人才行。” “哦,这么神奇?”陆亦崐挑眉,“那如果我想靠近呢?” “那就得——”查文彬猛地醒悟过来,连忙闭上嘴。 陆亦崐懒洋洋地背过身:“滚。” 见陆亦崐翻脸,查文彬急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跪下来也没有用。 犹豫片刻,他终于豁出去服了软。吞吞吐吐地说道:“其实,也不是不行。只要你愿意变成本地人……” 陆亦崐坐起身:“怎么变?” 查文彬粗犷的脸上一片潮红。摇扇子的动作慢下来,他气息不稳地吞咽了一下,声音有些发颤。 “小鹿,我不是要冒犯你……” “我问的是怎么变本地人,你别扯些别的!” “就是……跟本地人,那,那个……” 话虽说得含糊不清,但他的表情却足以清楚传达出被他省略的重点部分。 陆亦崐眯起眼审视他,知道他的确没有说谎。 “这么说来,只要是本地人,谁都可以咯?” 查文彬的脸瞬间刷的一下血色褪尽。他木桩似的僵硬坐着,如遭遗弃,十分可怜。 “我,我也是本地人……” “哦,是吗?”陆亦崐慢悠悠地扫了他一眼,“衣服脱了,我瞧瞧。” 这命令让查文彬感到很羞耻,同时更要羞愧得无地自容。因为事情是他主动提的,他心底对小鹿暗藏了邪念。小鹿纯洁无暇,他在他面前脱衣服也是一种亵渎。 可既然小鹿起了兴致,他就不能喊停。他舍不得把小鹿让给别人。 为了保护小鹿,他能把天下所有的“查文明”都杀光。 查文彬彻底认了命。他驯服地把自己脱得赤条条的,在陆亦崐的应许下,手脚并用地爬上床。 把头埋在枕头里,他朝陆亦崐露出一片光滑的背脊。 不需要陆亦崐的碰触。身旁熟悉的肉体气息,就足以让他沉醉不已。 陆亦崐的目光带了电流,落在他的身上。不灼人,但令他酥麻难耐。他微微喘息着,神经末梢在这微弱的快感中迸溅出火光。 陆亦崐玩味地打量他,觉得他这反应很奇特。他也不靠近查文彬,只抬起一只脚,从查文彬身体跪趴形成的小拱桥下钻进去,很轻巧地踩住了黑暗中一团鼓起。 查文彬急忙抓住他这只作恶的脚。 ……此处省略文字600见番外 又是一个万里无云,阳光绚烂的白昼。 高台上风声猎猎。 风是干热暖风,从前方万顷麦田掀起热浪,滚滚涛涛卷过山崖,卷起漫天草屑泥沙。垂直的山壁肃然屹立在风中,发出咻咻啸声。 站在高台上,可以俯瞰到村子的全貌。遥遥的就听见一长串警笛鸣叫,三辆蓝白相间的警车沿着山路驶入幸福村,村民们闹哄哄地堵在村口,围成人墙跟对方对峙。 竟是何苗苗信守承诺,搬来了救兵。 村口前的闹剧,查文彬看了一眼就不再看了。像这样的意外,十几年才会出现一次,反正最后都是不了了之。 查文彬站在陆亦崐身后,当看见陆亦崐将手贴向山壁时,他本能地靠近陆亦崐,想要阻止。 陆亦崐嫌他人高马大的挡住视线,随手把他推到一边。 如同查文彬所说,这次他站在山壁面前,并未再出现之前的昏厥现象。 ——咦? 就在这时,高台后方响起一阵哒哒脚步声。 一个瘦高的身影摇摇晃晃地出现在阶梯口。 “查文明?!” 查文彬面色一沉。 不可能,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怎么可能活下来?! 做为一个名义上已经死去多时,却还隐秘地活着的人,查文明的出现并不受人欢迎。 但他本人似乎还挺高兴的。 查文明浑身血污泥水,狼狈不堪,像从坟地里诈尸归来的怪物。顶着一张血水淋漓的青白长脸,他对着陆亦崐一舔嘴唇,舔出垂涎欲滴的“哧溜”口水声。 查文彬立刻将陆亦崐护在身后,全神警惕地挡住查文明的视线。 “查文明,你不是死了吗?” 查文明嘿嘿笑:“我没死,你是不是很头疼?毕竟……”淫邪的目光越过查文彬的肩膀,落在陆亦崐脸上,“小鹿,得还给我了。” 他一步一步朝查文彬走去,瘦长的身躯微微伛偻,是个垂头丧气的姿势。手臂抬起,五指张开,想要扑捉住什么。一路走得摇晃拖沓,还在嘿嘿发笑。 “借给你玩这么久了,你也该知足了,王八蛋——” 五指弯曲如同鹰爪,他猛地朝查文彬扑去! 电光石火之间,查文彬飞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往后反折! “咔嚓”查文明的手腕当场脱臼。 但他却像不知疼痛似的,另一条手臂转瞬就从后往前甩去,甩出一重拳影,气势凶狠地砸向查文彬的面门。简直抱了同归于尽的心。 查文彬闪躲不及,被砸了个正着,当场脑中轰然炸响,眼前发黑。但他知道自己身后是陆亦崐,是绝不能退怯的。他忍着剧痛,紧紧钳制住查文明,同时朝身后的陆亦崐高声大喊:“小鹿,快走!”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陆亦崐声音有些发憷。 查文彬不明所以地回头一瞥,就见身后原本坚硬坑洼的山壁,不知何时变成一滩柔软的泥淖,心脏脉动一样起伏着。 陆亦崐贴着山壁的那只手已然陷入其中,无法拔出。 “你想要吃掉我?” 第24章 再世为人1 “你想要吃掉我?!” “啧啧啧”,想要回答他的质问似的,果冻般的褐色软体沿着他的手臂往上蠕动,正是要把他整个人吞噬进去。 这鬼东西把他召唤过来,就是这个目的? 像是看到了极致恐怖的东西,查文彬心中涌起极大的惊惧。他猛地挣开查文明,飞冲上前抱住陆亦崐! 陆亦崐本是心底十分混沌,感觉有一股粘稠冰凉的液体从手臂往身体里钻,他汗毛都竖起来了。但查文彬刚一碰触他,那股冷流就飞快分出一部分,冲向查文彬,他的眼前蓦地一片清明。 被分解过滤后的冷流缓缓融入他的血液中,不再冰寒恐怖,反而变得温和无害。手背上的竖痕也开始明明暗暗地闪烁起来,皮肤发烫。 查文彬抱着他,痛苦地闷哼出声,却是手脚冰冷,满身打冷战。 陆亦崐再回头,就见周围一切变得暗淡和重叠,只有条条框框的黑线勾勒,跟色块拼凑。看着,就像一张彩色图画。 这个场景,他再清楚不过。在科技发达的古华帝国,这种一帧一轴绘制出来的模型体系,是每个数据编程必备的! “这里,这个村子……都是假的!” 都是假的! 这个幸福村,是围绕山壁而生! “好,很好!”陆亦崐目光徒然变得凶恶狠辣。 他现在对“拐骗”,“利用”等字眼是敏感得很,尤其宝贝自己的小命。山壁想要通过吞噬他壮大自己,那就让他先撕开它的伪装看看,它是不是真有那么好的胃口! 陆亦崐手握成爪,闪电般插入山壁中! 就像陷入一处温暖的子宫,陆亦崐在黏腻的羊水中拽住了一处柔软鼓动,如同内脏的东西。 他往回一拽! 山壁轰然震动,发出一声尖锐可怕的啼哭。 整个村子突然剧烈动荡摇晃起来。除了他们所在的高台之外,一切开始分解消融,露出红红绿绿的数字流线。 “都是假的?” 陆亦崐回头,见查文彬怔怔地望着他,目光绝望而茫然。 “我也是假的吗?我对小鹿的感情,也是假的吗?” 陆亦崐转开眼。 仿佛临死前的反扑,山壁突然一阵啸鸣,掀起巨大漩涡,从陆亦崐身后高高扬起! 查文明惊恐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正在分解。 他要死了,为什么陆亦崐跟查文彬却还好好的!? “小鹿,跟我一起死!”查文明大吼一声,挣向陆亦崐。 查文彬骤然惊醒。 他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气,飞起一脚踹在查文明的肚子上。 查文明惨叫一声,跌进漩涡中,身体也化成数字流线,消失不见。 在漩涡卷向陆亦崐的前一秒,查文彬扑身上去推开陆亦崐,自己则脚下踉跄,从高台滚落下去。 陆亦崐眼睁睁看着他翻下高台,眼中终于有了动容。 他朝查文彬伸手,想要拽住他。然而,在呼呼的风声中,他看见自己手背上的竖痕散发出一阵柔和的白光,开始扭曲,变成一个数字2 。脑中嘀嗒一声,像有个按钮被启动。 白光从指间往上扩散,他的身体渐渐化得透明,直至彻底消失。 …… 素净的病房里 “醒了!醒了!” “犊犊!” 浓秀卷翘的睫毛像蝶翼一样翩然眨动几下,病床上的少年缓缓睁开眼睛。 …… 三个月后,红枫山镇 虽然那位总设计师喊出了改革开放的口号,南方沿海地区某些城市也响应号召,进行了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但在靠近内陆的一些村镇,还吹拂不到改革的春风。 红枫山林下,环绕着几个小村子。彼此相距不过几百里的距离。每村落大概也就百来户人家。举眼望去,都是一派风尘仆仆的砖瓦灰泥。 老屋格局简单,进门一路往里走,依次为露天庭院,厨房,里屋。 里屋陈设简朴,家具陈旧但结实,都是自己制作的。 陆亦崐被一路抱进里屋,放在屋里唯一一张床上。 距离陆亦崐醒来已过去三个多月,经过一系列复健治疗,他的身体也渐渐恢复健康。但他这对年轻父母还是尽量能抱着就抱着走,总担心儿子磕到碰到。 慈如玉打开电视,怜爱地抚摸了儿子毛茸茸的脑袋:“犊犊乖乖在这里看电视,妈妈去给你做饭。” “好的,妈妈。” 陆亦崐甜蜜蜜搂住她的脖子,在她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 慈如玉于是心满意足。往外头走了几步,她又不放心地回头看,确定陆亦崐还在,这才进了厨房。 电视画面是黑白的,声音混着砂砾,少儿频道正播放着剪纸动画。陆亦崐坐在床上看得津津有味。 慈如玉刚走出去,陆宗耀便提着几条黄鳝回来了。 这个年代食物匮乏,钓鱼抓黄鳝成了改善生活的首选。 “喀嚓”把自行车停在庭院里,他一路走一路笑:“犊犊,看爸爸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爸爸!” 陆亦崐丢下遥控器跑出来,就被他一把抱住,高高地举起来,直被逗得咯咯笑。 慈如玉把手在围巾上搓干净,笑眯眯地接过黄鳝,看他们父子亲近。 晚饭过后,陆宗耀在庭院的深井里打水洗衣服,慈如玉坐在一架缝纫机前,就着一盏白炽灯缝合补辍一件戏服。 这里流行南剧,慈如玉目前就靠帮大剧院缝补戏服,偶尔客串青衣,挣些零钱补贴家用。 床头的录音机咿咿呀呀地哼唱着南剧选段。每段之后,便穿插主持人对扮演者杨女士的介绍。录音带一面播放完了,慈如玉便过去把它按出来,翻到另一面继续播。 缝纫机形似写字台,陆亦崐在旁边走来走去,时不时要对它动手动脚。又帮忙穿针引线,又探出脚来踩几下脚踏板。慈如玉笑着注视他,忍不住就把他的头抱在怀里亲上一口。 “咱们犊犊可真懂事!”陆宗耀晾好衣服,甩干手走进来,拉了椅子在旁边走下。 支肘靠在缝纫机前,他看了如花似玉的娇妻,又看了花团锦簇的儿子,心里油然而生巨大的满足感。 “小玉,过几天老爷子八十大寿,咱们去趟主家,给老爷子看看孙子,也让他高兴高兴!” 陆宗耀喜欢赛车。他早些年跟老爷子闹矛盾,想把赛车副业转正,家里就他这么一根独苗,自然不同意。他年轻气盛,就把决裂两字抛出来,伤了老人家的心。虽然后来时时后悔,奈何父子二人都是一样的臭脾气,都拉不下脸先开口。这次儿子住院治病,老爷子帮忙出了不少力。患难见真情。他跟老人借此也总算重归于好。 “应该的。”慈如玉善解人意地说道,“只是,这寿礼……” 家里本就不富裕,仅有的积蓄也全部填进医院,去治疗儿子的怪病。寿礼太低劣,她担心丈夫在叔伯面前尴尬。 慈如玉原本是个孤儿,被陆老太太收养当了养女,高中毕业后在村里当物理教师。这个时候能够读完高中,可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但是,为了跟“大哥”陆宗耀在一起,她忍痛辜负养育恩,抛弃金饭碗,跟着一无所有的陆宗耀私奔到乡下。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早已做好为丈夫跟儿子牺牲一切的准备了。 “没关系,心意送到就好。老爷子知道犊犊的事情,不会介意的。至于那些叔伯……”陆宗耀笑了笑,他知道自家那些叔伯是个什么人品,“他们爱说就让他们说去,谁理他们啊。” “你啊!”慈如玉嗔怪地瞥了孩子气的丈夫一眼,又忧心忡忡地抚摸陆亦崐,“还有一件事情,犊犊也12岁了,应该上学了……” 儿子连小学都没上,能赶得上初中课程吗?如果去小学当个插班生,他这个年纪跟其他小孩子也玩不到一块,可能会被孤立欺负。儿子是从五岁开始昏睡的,她很担心他的认知能力还停留在五岁阶段。 陆亦崐很乖巧地依偎在她怀里,眨着清澈的眼睛望她。他17岁的灵魂很轻易地读懂了父母的担忧。 陆宗耀搂住娇妻肩膀,柔声安慰道:“傻瓜,咱们也不求犊犊考状元,只要能认识几个字,一辈子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就好。” 慈如玉倚靠在他肩膀。 “对,只要犊犊好好的,咱们一家子永远在一起就好。” 历经千辛万苦才回到父母身边。陆亦崐早已把贺彦东等人抛诸脑后,一门心思只想珍惜这得来不易的幸福。 贺彦东,王九郎,查文彬,全都是一场梦,是他的灵魂在梦中遨游时一场糟糕的邂逅。幸好都过去了。 他坐在院子里,对着太阳举手,看手背上的数字2 。 显然原本的竖痕应该是个数字1。他不是很清楚这东西是怎么回事。但也无所谓了,只要能回到父母身边,他就只是陆亦崐,不是小鹿,更不是陆旅长。 第25章 再世为人2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大家的疑问统一回复。 1、小攻会主动吗?——不会主动,更不可能跪舔。无论面对哪种类型受。 2、好怕贺彦东出现——贺彦东肯定会出现的。 3、为什么位面虚假?怎么穿越位面?作者究竟在写什么鬼?——诸如此类问题,将在这个位面最后给出回答。到时还很晕可以再问哈。 虽然父母没说,但陆亦崐也知道家里的经济情况很不妙。 寻思一整个晚上,他终于敲定了一个切实可行,又不至于惊世骇俗的挣钱方法。 他要把古华帝国一些最简单的机械制造原理,搬过来用用。 陆亦崐能当上旅长,除了自身实力过关外,又哪能没点拉帮结派的本事。回到村红枫山村三个月,他的身旁就团结了一群小伙伴,个个唯他马首是瞻。 陆宗耀在供销社工作,供销社旁边还有个工地。陆亦崐跟着他出门,叫上几个小伙伴帮忙,挑挑拣拣的凑了些材料。中午回到家里便开始制作。等到陆宗耀晚上回来,就见他捧了个纸箱子跑过来献宝。 “这是什么?”陆宗耀跟儿子一起蹲在庭院里,饶有趣味地看儿子摆弄玩具。 这些玩具都是他先前买给儿子的,现在显然都经过“后期加工”。这个岁数的小孩子有些奇思妙想再寻常不过,只当儿子闹着玩。 “连发玩具枪”陆亦崐手指玩具枪,头头是道地解释,“这个外壳是普通的塑料模型枪,里边是空心的。我在里边用铁丝,漆包线跟橡皮筋安装了弹弓,填弹匣延长,可以一次放很多子弹,按扳手推动橡皮筋,产生连发效果。你看。” 六颗小石子“嘭嘭嘭”击打在青砖上,远远弹开。杀伤力不强,但射程在同类玩具中很是可观。重要的是,现在的玩具枪大多每次只能射出一发子弹,像这样六连发的,在乡镇中几乎没有。 陆宗耀眼睛一亮。 陆亦崐放下玩具枪,又把回力车,机械狗等手工玩具一一试验给父亲看。 “爸爸,我的玩具好玩吗?” “好玩!咱们家犊犊可真聪明啊!”陆宗耀高兴地把儿子抱起来,“你怎么懂这些的?” 陆旅长鬼话连篇地答道:“妈妈有教我啊,我看了书架上的书,就懂了。” 陆宗耀有些难以置信。靠妻子一两个月的教授跟自学,就能发明出这些?难道儿子是个天才? 不过儿子聪明总要比蠢笨好。 他不知道,如果不是怕吓到旁人,兼之条件有限,陆亦崐连真枪都能捣鼓出来。枪械弹药,是陆士专精。 陆亦崐看父亲还没往生财一道想,便点醒他:“爸爸,我希望有更多小朋友跟我分享,可以吗?” 陆宗耀也是个脑子灵活的,脑子一转就明白。 这些东西成本不高,正可以薄利多销,开拓市场。但也因为工艺不复杂,这时候也没有什么专利,垄断之说,所以个体售卖,很快就会被同行模仿甚至超越,如果把设计图卖给玩具厂,一次性几百块钱卖断倒是可以。 不过这个是儿子的发明,必须征得他的同意。 陆亦崐当然同意。他很“乖巧大方”地点头:“我听爸爸的!” 第二天,陆宗耀起了个大早,把玩具跟设计图拿袋子装了就出门去了。直到傍晚才回来。虽然满头大汗,但也神采奕奕。显然是出售了个好价钱。 饭桌上,他把儿子的小发明跟妻子添油加醋地形容一遍,直听得慈如玉妙目连闪,少不得要搂住陆亦崐亲上几口。 陆老爷子的八十大寿很快就到了。 这天,三人穿上崭新的衣服,便招了辆电动三轮往吴阳市里去了。 因为是比较正式的家族聚会,到时其他亲戚朋友都会到场,所以夫妻二人一路上就不断教授陆亦崐一些必要的场面话,又嘱咐了些要注意的东西。 又特别强调曹安邦一家子。 曹安邦本人是临市东江市公安分局前局长,也是陆老爷子的学生。求神拜佛折腾了许多年,到四十多岁才欢天喜地地迎来了一对双胞胎,真真宝贝得不行。这对龙凤胎目前都只有14岁,在读初二。 陆宗耀在去年偶然见识过这一对熊孩子,此后就心有余悸。 临出发前夕,陆宗耀慎重地叮嘱儿子:“你曹叔叔有对儿女,他们跟你一个年纪,大概长这样——”他用手指在空中一比划,“如果在爷爷那里见上了,你好好的不要去招惹他们!” 陆亦崐大吃一惊:“他们是气球?” 到了位于市中心的陆家老宅,陆亦崐就明白了一件事,他这爸爸的美术肯定跟他一样不及格。 彼时他刚从车上跳下来,便见眼前的老宅子高门大户,古朴沧桑,很有些年头了。门枢两旁,篱笆围墙上攀爬了一簇葱郁青翠的爬山虎,其间零星地炸开几朵黄色小花。花与藤蔓都在微风中轻柔招展,十分清新活泼。这让他很觉亲切跟喜欢。 突然,背后“嗖”的一阵破风声,一块暗器砸在了他的额头上。 突然遭此暗算,陆亦崐就愣住了。他飞快举头望去——陆亦崐自己就是个投暗器的行家,而且他投暗器不需要弹弓,全凭手腕灵活,能使巧劲!而且指哪打哪,弹无虚发。凭他多年经验,那暗器肯定是从二楼东南方放出来的,可惜偷袭者早已逃之夭夭。 陆亦崐弯腰捡起地上的暗器,细看只是一团被揉的皱巴巴的大白兔糖纸。他眼珠子一转,心头冷笑。但是不动声色,并不告状。 陆宗耀跟妻子整理好东西,提了礼盒走了过来,陆亦崐便将那糖果纸塞进口袋里,几步缀上,挤进二人中间,左右边各牵一只手,一家人一同走进屋去。 陆老爷子这一脉,目前就只有陆亦崐这个后辈。反观陆老爷子的姊妹,陆宗耀的姑姑那一脉,却是人丁兴旺,小孩都是扎堆地生。兼之陆老爷子是大名鼎鼎的特级老教师,学生无数。所以一次寿宴,倒是几乎要办成了流水席。 陆亦崐跟着爸妈进了里屋,此时客厅里早已热闹非凡,他的表亲堂亲们或坐或立,正谈得风生水起。见了他来,便用一种近乎夸张的热情招呼他过去。 慈如玉轻轻拍了拍陆亦崐的手,示意他往首座上看。那里坐着今天的主角,陆建国老爷子。 陆老爷子值当花甲年纪,一头银发从额际白到发尾,白得连一根黑的都看不见。他病体初愈,不复往日活泼矍铄,又因为积威已深,这时被众星拱月地簇拥在沙发中间,两道剑眉沉沉地压迫着眼睑,整个人就显得十分威严肃然,难以亲近。 陆老爷子旁边坐着位端庄雍容的老妇人。圆盘脸,丹凤眼,穿着秀丽的牡丹旗袍,满头银丝在脑后梳成发髻,脸上端着冷傲。她是唱戏出身,一举一动都是仪表端庄。 这是陆老爷子的发妻,也就是陆亦崐的奶奶,杨丽文老太太。 陆宗耀夫妇齐齐给老爷子跟老太太见了礼。老爷子还好些,随口问了几句两人的情况,老太太则干脆正眼不拿。慈如玉期期艾艾地唤她母亲,她只做没听见。慈如玉难过地红了眼眶,知道养母心结未解。 见陆老爷子招手示意陆亦崐过去,嬉闹的亲戚们就统一地闭了嘴,饶有兴味地等着看他表现。 乡下出来的孩子,见了城里的繁华,少不得要出丑露乖。 陆亦崐扫视一圈,就知道这些人在打什么主意。 冷笑一声。在一众热烈的目光中,他落落大方地走到陆老爷子身边,礼貌中带着点亲近地喊了声“爷爷,奶奶!” 血浓于水,天生磁场相近,陆老爷子暗暗的也想跟孙子亲近亲近。可惜他威严太久,一时调转不过来。嘴角抽搐般扯动几下,还是没能成功笑出慈祥。 他半阖着眼睛,不温不火地点了头。 老太太更是别扭,干脆只是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气流。 陆亦崐也不在意,只是维持着礼貌谦虚的微笑。 陆老爷子让孙子给其他长辈见礼。陆亦崐便站起来,拿出嫡孙的气势,礼数周到地向叔伯姑姨们一一问了好。 到此,看戏不成的亲戚们只能暗恨,掏出早先准备好的见面礼。 陆亦崐这厢拿了东西,转身居然还记得要交给爸妈保管,让人完全挑不出他的理来,看得陆老爷子欣慰点头。而几个表嫂则互相传递了担忧的眼色,背着陆老爷子交头接耳道:“不是说从五岁就开始昏睡,一直是人事不知的吗……” 一个高大的中年人拨开人群走近前。塞给他一套海陆空装备仿真玩具。 “我是你曹叔叔。”曹安邦笑眯眯的。 陆亦崐见爸妈神情忧虑,知道来者不善。他乖乖地叫道:“曹叔叔好。” 曹安邦挤眉弄眼地逗他说话:“这个是叔叔托人在国外买的,可好玩啦,不玩都跟别的小朋友说不上话呢!城里很多小朋友,玩得都忘了写作业呢!” 陆老爷子在后边听闻此言,眉毛就竖了起来。他回头看了妻子一眼。 老太太面无表情地回视他。 第26章 再世为人3 曹安邦神情亲切,用心险恶。可惜陆旅长可不是真正的小学生。 “读书肯定要写作业啊!”陆亦崐惊讶道,就像他有多喜欢读书写作业一样。 “叔叔好不容易才找来的,你不喜欢吗?”曹安邦打起苦情牌。 谈判的艺术,就是当你被问住的时候,你应该立刻抛出一个新的问题,从而反客为主,占据制高点。陆亦崐熟知此道。他不答反问:“叔叔,你给小哥哥他们买了吗?” 为了体现自己的用心良苦,曹安邦故意说道:“这个是限量版,就弄到这么一套,当然是送给你了!” 在他看来,一个乡下长大的孩子,骤然看到这么精美的玩具,必然要得意忘形。 却是正中了陆亦崐的语言陷阱。 陆亦崐当着众人的面,认认真真地对他说道:“我们老师说要学孔融让梨,而且我接下来还要多花时间读书写字,这么好玩的东西就给小哥哥他们吧!” 孔融让梨这典故,慈如玉跟他讲过,他已经熟练掌握。醒来的这个月,跟大孩子分东西时,他就让大孩子当孔融;跟小孩子分东西时,他就让小孩子当孔融。他这是不做孔融,却要做孔融的兄弟。 但目前吴阳陆家的人还没见识过他这因地制宜的本事,所以就大觉惊奇。一个乡下长大的12岁孩子,在一群人围观下,不怯场已经算难得了,居然还能把话说得妥帖礼貌,实在难得。 一番话说下来,听得亲戚们纷纷点头赞许。而陆老爷子直到这个时候,才终于由衷有了笑容。方才私下议论的姑姑嫂嫂们,则面上讪讪。赞叹附和陆家大孙子真懂事,也附和得比其他亲戚更大声些,像要掩饰什么似的。 曹安邦的笑容却有些维持不住。 “小崐真懂事。那曹叔叔就代小哥哥们谢谢你了!” 陆亦崐大言不惭地摆手道:“不客气不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 曹安邦笑得嘴角都抽搐了。 不客气个屁啊!那本来就是老子买的好不好!谁借花献佛还献的这么猖狂啊! “安邦。”老太太轻声喊道。 曹安邦不敢再多话,赶紧退回老太太身边站好。 老太太侧脸轻声呵斥他:“不要自作主张。” 曹安邦低下头。 曹安邦从小就孺慕恩师跟师母,时时维护二老,有时甚至不分青红皂白也不看场合。年轻时在班里就是个刺头。两位老人都知道这点。 陆老爷子把孙子唤回身边,把手腕上一串佛珠摘下了,一圈一圈地缠到了孙子手腕。 这玉石珠子大小均匀,质地晶莹剔透,一看就知定非凡品。虽然老爷子没有解释,但陆亦崐从周围亲戚那震惊的目光中也看出了这串佛珠的意义重大。 老爷子拿出见面礼了,众人下意识便把目光投向老太太。 老太太冷哼一声,推托身体不适,就这样抛下一屋子人,径自上楼休息去了。 慈如玉望着养母萧索的背影,难过又内疚地低下头。陆宗耀在旁边轻轻搂住她。 陆老爷子长声出了口气,挥手示意大伙儿出去,唯独留下陆宗耀跟慈如玉夫妻二人。 陆亦崐在爷爷这里收获了一车财物,心里十分振奋,大感前途之光明。爸妈被爷爷叫过去说话了,他便独自出了里屋,要去慈如玉吩咐的地方等他们。 走到过道处,便见前方一众少年少女簇拥着两个孩子走了过来。 这两孩子一男一女,皆是圆滚滚的模样。因为都是五短身材,穿了修身的吊带小西服,就勒得那肚腩层层叠叠地鼓胀起来。陆亦崐看着,都想替他们喘口气。两胖孩子露出的小臂小腿也都是肉感十足,有点像由一节节莲藕拼凑出来的。及至走到几步远,露出正脸,却是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同样的肉嘟嘟,五官说不上好坏,因为都被脸上那肉挤压得没了形状,眼见着就快没了立足的地方。 不过,此二子并不是爸爸形容的气球形状,分明是橄榄球! 而且,其中的男孩子陆亦崐还认识。这小子上个月到红枫山村玩,他们还做过一阵子的朋友呢。 “哟!这不是陆师公家的睡美人嘛!还不过来拜见你曹哥哥!” 曹远怪模怪样地笑起来。他看陆亦崐的目光很奇怪,恐慌中带了愤怒,不甘中又有羞愧。瞬间演绎这么复杂的情感,也实在难为他那双眯缝小眼。 他这厢笑了一阵,却后知后觉周围没人跟着笑。瞪眼环顾,却是那五六个少年人正望着陆亦崐看直了眼。再瞧胞妹曹小希,更是夸张,那眼神都荡漾了。 曹小希喃喃自语:“他好帅哦,我们不要欺负他了好不好……” “肤浅!愚蠢!”曹远恨恨地骂道。 他当初也是看陆亦崐美如画,初见时更是惊为天人。因为陆亦崐身体瘦小,穿的衣服又宽大,坐在树下吹口琴,咋看就像个文静腼腆的小姑娘。为了接近这个漂亮羸弱的“小妹妹”,他使出浑身解数,送了不少零食玩具讨“她”欢心,然后忐忑激动地跟“她”告白。而陆亦崐,吃了他的零食,玩了他的玩具,然后在他面前脱了裤子尿尿。 曹远永远忘不了那一刻内心崩溃的声音。 他恨死陆亦崐了! 自从陆亦崐“变成”男孩子之后,曹远就没看出陆亦崐有什么动人之处。他以自己为标准审美他人,就觉着陆亦崐太过单薄。再说了,陆亦崐就是美成一朵花又能怎么样,男人是靠实力的!像陆亦崐这种小身板,他一拳能打死两个! 陆亦崐笑得腼腆无辜。 原来这家伙就是曹安邦的儿子啊。特别的好,正可以父债子还。 “曹哥哥一家子真不错啊。之前曹哥哥送我那么多小礼物,刚才曹叔叔也送了我一套海陆空仿真玩具。只此一套,听说连曹哥哥都没有呢呵呵。” 曹远心头大怒! 老爸还说最疼他了!老爸这个叛徒! 曹远恶向胆边生:“拿出来我瞧瞧!” “那是叔叔给我的……”陆亦崐怯生生的。 “什么你的我的!通通都是我的!”曹远大跨步走到陆亦崐面前,搡了陆亦崐个趔趄。陆亦崐还没说什么,后边的曹小希已经捧着脸尖叫起来:“曹远,你怎么打人!我要跟妈妈说!” 曹远回头骂了这见色忘兄的叛徒一句。又对陆亦崐粗声粗气地命令道:“路上捡到一分钱都要上缴警察,更遑论我爸还是警察中的警察。你,前头带路去!也别想着告状,小心我拳头不长眼!”说着,亮了亮他的大拳头。 陆亦崐盯着那肉呼呼白生生的拳头看了,面上微微带了一点笑模样。他点点头,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好吧,是你自找的,那就来吧。” 这一群人便裹挟着陆亦崐,浩浩荡荡地往小厅堂去了。 杨英杰是老爷子的学生中年纪最小的一个。他的父母都是律师,他自己也是华清大学法律专业高材生,目前跟着老爷子学习物电知识,暂住在陆家。 22岁的杨英杰生的浓眉大眼,是个出类拔萃的大个子。他为人善恶分明且嫉恶如仇,衣着永远只有黑白两色,中间连灰色过渡都没有,更遑论彩色。是个活得一板一眼的少年人。 隔着几株梧桐,杨英杰在二楼阳台看见陆亦崐跟曹家两个混世小魔王扎堆说话,就隐约有了不好预感。他知道陆亦崐是陆家的嫡长孙,身份地位很不一般,但横竖只是孩子间的打闹,若是大人介入了,事情就会变味儿,弄不好就越演越烈,直接上升为两个家庭的矛盾了。所以衡量再三,他还是选择静观其变。 然而,等他悠哉踱步下了楼,走到里屋玄关时,却见曹远那胖胖的身影从花园另一头飞窜而出,几步汹汹就冲到他跟前,越过他冲进里屋。杨英杰定睛一看,就见这孩子在茶几上胡乱抓了把水果刀就往回跑,脸上的肉因为极度愤恨都扭曲了。 曹远报仇心切,一溜烟钻进花丛小洞进了花园。 杨英杰暗道不好,赶紧拔腿追上他。他不能钻花丛,只能绕了小径从正门去。及至他到了花园里边,却见曹远高高举着那水果刀,一头朝陆亦崐扎去。周围那群少年也是吓呆了。 “住手!” 杨英杰赶紧要喝止,与他声音同时飞起的是陆亦崐的抬腿。 陆亦崐这一记扫腿势如疾风,鞋尖堪堪击中曹远持刀的手。曹远吃痛,当场哀嚎一声,那水果刀脱手飞出,远远的“咣当”落了地。 曹远坐在地上,捂着手腕痛得脸色煞白。 “王八蛋!敢打我!” 他是嚣张横行惯了,杀人的心没有,全凭一时怒气行事,不顾后果。 陆亦崐挑了挑眉毛,走过去捡起地上的水果刀,拿在手上把玩。杨英杰见了,担心他伤到自己,想要提醒。却见他把刀甩上去,接住,再甩上去,再接住,动作麻溜娴熟得很。就不好开口了。 事情到了这里也就该结束了,杨英杰暗松了口气,正要过去息事宁人,却听那懒洋洋玩着刀的孩子忽然低声笑道:“曹远哥哥,你刚才拿糖果纸丢我?——纸,怎么可以随便丢呢,嗯?” 第27章 再世为人4 听出陆亦崐话中的讥诮,曹远小皇帝气得破口大骂:“就是大爷丢的怎么样!大爷我还要拿石头砸死你个小兔崽子!” 陆亦崐点点头。忽然毫无预兆地接住了从空中落下的水果刀刀柄,一甩胳膊就用力朝曹远飞掷过去! “咻——呲!” “啊!!!”曹小希在后边高分贝尖叫,吓得捂住眼睛不敢看!几个少年人也是纷纷倒抽口气,以为曹远就要血溅五步。 水果刀在空中射出一道凌冽的白光,狠狠地钉入曹远身前的草地上! 那刀距离曹远裤裆不过一指远。刀尖扎入泥土里,刀柄还在“咣咣”高速震动。 曹远两手撑在身后,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那裤子大腿根处慢慢渗透一滩水渍。 “哇啊——!!” 浑身肥肉像浪涌般起伏了一阵,曹远终于惨叫起来,同时痛哭流涕又屁滚尿流地朝后爬去。 陆亦崐两手插在裤兜里,慢悠悠地走过去。踹了他一脚,又踹一脚。边踹边痞里痞气地笑道:“臭小孩,你是谁家的大爷啊?说,谁家的?” “救命啊!救命!” 曹远被他踢得哇哇大哭,在地上抱成一团瑟瑟发抖,看着就像一个圆滚滚的肉球,十分可怜又滑稽。 周围人都勃然变色,杨英杰也不例外。 他望着前边那弱不禁风的孩子,眼中闪过一丝波动。 他从陆亦崐身上看到了恶的成分。这恶本应只属于杀人老练者。 而这孩子,明明是这么精致单薄! 杨英杰想了想,还是悄声走开了。按照他的性格,这时候应该上去制止陆亦崐做坏事,甚至将这件事告知长辈。但私心里,他并不想这样做。于是只能选择视而不见。 事情果不其然闹到了双方家长那边。 老爷子拄着手杖,跟老太太一起坐在首位,都是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 一群人当面锣对面鼓地坐在大厅沙发上,开始调解纠纷。 一群人里头,只有曹小希完璧归赵。她不忍心伤害小美少年,所以只能选择伤害她哥哥。这小叛徒见哥哥被陆亦崐坐在身上左右勾拳,简直要对陆亦崐这暴力美少年顶礼膜拜。 可见,曹小希这三观是很有问题的。 其他几个少年男女身上都或多或少挨了点拳脚,但也并无大碍。这几人也是娇生惯养,没见过狠的,给陆亦崐扇了一脑袋立马就蔫了。见陆亦崐站在那,就想起那把水果刀,个个吓得噤若寒蝉,连告状都不敢。 曹远性子也是倔强,虽然哭得满脸鼻涕眼泪,可是任凭曹安邦怎么问,都是一句话不说。他这心里是又恨又憋屈,主要因为:一是打不过人家自尊受创,二是被飞刀吓尿没缓过气来,三是亲妹背叛投敌。他这幼小心灵受了莫大伤害。 同时,他也很害怕陆亦崐把之前他讨好不成,反被戏弄的事情说出来,那他可真要脸面全无了,以后还怎么混呀。 曹安邦问了半天,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只能板着脸,勉勉强强地说了几句劝解曹远的话。 曹安邦小时候是个留守儿童,老太爷跟老太太对他亲如己出,他也一向不拿自己当陆家外人。他打小就跟陆宗耀八字不合。如今亲儿子被欺负,他就更要拿出大哥的脾气教训陆宗耀夫妇了。 曹安邦教训陆宗耀,陆老太爷跟老太太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加理会。这也是陆宗耀跟两老生出间隙的原因之一。 陆亦崐也察觉到了这鸠占鹊巢的现象。只是暂时不知道自己爸妈是个什么态度。是小打小闹,还是深恶痛绝。 陆家这边,陆宗耀跟慈如玉二人把儿子从头到尾检查几遍,确定的确是毫发无损,这才通情达理起来说不计较。 陆亦崐依偎在妈妈怀里,目光怯生生的,再配上他漂亮的脸蛋,瘦弱的身子,简直把一个惨遭恶势力伤害诬陷的弱者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陆亦崐的演技经过多次磨炼,如今已臻佳境。 陆小恶魔能文能武,能屈能伸,让众少年大开眼界。少年们佩服他的同时也自愧弗如,也就彻底死了告状的心。 陆家的表亲堂亲们统一察言观色,两边和稀泥地顺着陆老爷子的意思说好话。间或几句含沙射影的风凉话错口而出,你要是跟他较真,他反倒要说你多想了! 曹安邦还在气咻咻地指点儿子:“你这小子,打架就要拿出气势来,输了哭有屁用!孬!” 陆宗耀闻言就冷笑着对陆亦崐说道:“对,下次若有机会,就拿出气势来好好地打!出了事,爸爸给你兜着!” 曹安邦推开哭哭啼啼的曹远跳起来:“你说什么!陆宗耀你给我TMD再说一遍!” 陆宗耀慢悠悠地捋高袖子站了起来:“我说,输了就哭着告状,是挺孬的。” “王八蛋!”曹安邦怒喝一声,扑到陆宗耀身上。两人立刻动手开打! 周围亲戚们顿时大乱,劝的劝拉的拉,不小心被踹一脚揍一拳的就破口大骂加入战团,一群二十几人全乱成一团。只有曹小希躲在柱子后尖叫救命。 而陆亦崐乘乱拽了曹远的衣领把他揪到一边,使他免于被无辜波及。曹远对他又恨又怕,这感谢的话就哽在喉咙吐不出来。而陆亦崐也不理会他。他径直绕过去叫曹小希闭嘴,否则就揍她一顿。曹小希因为爱他美貌,所以就乖乖地听了他的话。 这场仗打得两败俱伤。孩子官司审不清,大人官司不好审。最后就双方各打五十大板,又各自安慰宽解了放回家去了。 陆亦崐一家三口因为路途遥远,留在主家过夜。 晚上,慈如玉拗不过儿子要求,让陆亦崐自己到书房看书去了。 老爷子把陆宗耀叫到大厅说话。 “父亲,对不起。因为崐儿任性,把您的寿宴弄成这样。”陆宗耀垂着头,内疚非常。 老爷子重重地一拍茶几! “你的意思是,别人跑到我地盘上,来打我这老头子唯一的孙子,我们还得由着人家打咯?” 在老爷子这里,学生跟儿子是同等的待遇。 可学生儿子能跟孙子比吗?两者之间至少隔了一条东非大裂谷! 虽然隐约地知道事情不如所见简单,但老爷子本能地就要偏袒自己的孙子。 孙子能凭自己能力,从那对混世魔王手中全身而退,又让对方不敢开口告状,真不亏是他们老陆家的孩子。他不喜欢懦弱的人,陆亦崐将来是要掌舵陆家的,陆亦崐越聪明能干,他越欣慰期待。 陆宗耀抬起头,干巴巴地眨眼睛:“父亲?” “哼!没用的东西!”老爷子绕过茶几,拿手指儿子的鼻尖,声如洪钟地骂道,“还以为你真心疼我孙子,敢情那场架是打给我看的?得了,孙子留下来我自己教,你们夫妻两个明儿早早就给我滚回去吧!” 陆宗耀张了张嘴,看老爷子一边吹胡子瞪眼,一边眼珠子乱转,立刻就明白了父亲的心思。 老爷子这是喜欢孙子,要占为己有啊! 一经想通,陆宗耀只能苦笑。他这父亲真是个老小孩脾性。他挠挠头,死皮赖脸地笑道:“父亲,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说,曹安邦那家伙很讨人厌,他又每个星期都要来串门,我担心他那对双胞胎再欺负崐儿……” “行了,我会跟他说的!”老爷子一摆手,示意他闭嘴。“安邦人其实不错,你也别总是跟他吵闹。从小打到大,你们烦不烦!不过,这次的确是他做得过火了。他爱教训你就教训,扯上我孙子我可不同意!” 陆宗耀略感心酸。 “爸,我还想跟你商量个事,就是崐儿读书的事。我跟小玉商量过了,想征求一下您的意见……” 老爷子大手一挥打断他:“不用商量!这事我早就决定好了,不用你们操心!” “啊?……哦。” 陆亦崐的房间是早就准备好的。布置简洁,书架衣橱跟玩具柜都放满东西,可以看出陆老爷子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床褥干净,席梦思床垫更是柔软。陆亦崐看一会儿书,又拿出口琴吹奏几曲。一沾枕头就入睡了。 夜幕低垂。 杨英杰沿着木质楼梯往自己房间走。 他的房间在二楼尽头,走过一扇门前,他从敞开的门缝中,看到晕黄灯光下,一抹细腻莹润的色泽。 他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推开门。 怎么可以擅自进入别人的房间,看别人睡觉?不请自来视同贼! ——可是就看一眼,又不是女孩子,应该没关系吧? 杨英杰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靠近床铺上的少年。 真的是白天那个漂亮的小坏蛋! 第28章 再世为人5 陆亦崐睡相不好,整个晚上要卷着被单满床跑。 杨英杰走近前,就见他四肢大摊,上身埋在被子里,露出红扑扑的额头跟两颊,还噘着嘴咂巴,也不知道在梦里吃到什么好东西了。再往下,背心撩到胸口,露出一片平坦白皙的腹部,花裤子褪了一角,露出一点可爱肚脐跟圆润髋骨。 白天走得匆忙,没来得及细看这少年,如今借着灯光肆无忌惮地打量,才惊觉这少年的漂亮。西方文艺书籍中描述的纯洁天使,大概也就这样了吧。 听说他昏睡了好几年,错过了一个孩子最宝贵的童年时光,他的善恶观,大概也不比一个半大孩子成熟多少吧。 方才他特地站在楼下听了一会儿他的吹奏。曲子很清澈空灵,昂扬乐观,拥有涤荡人心的力量。那绝不是一个性恶者能演奏出来的。 这样柔软的孩子,怎么能是恶呢?他只是不懂,谁能忍心去责备他? 这是老师的孙子,他有责任把他引导回正途。 杨英杰长久地凝视着陆亦崐。直到陆亦崐在梦中一蹬腿,把被子也踢开了,他才如梦方醒。 杨英杰俯下身,一边轻声对陆亦崐说道:“我帮你把裤子拉起来。”一边两手捏着陆亦崐的裤绳就往上带。 陆亦崐在半梦半醒之间,顺手就往他脸上抽了很响亮的一耳光。抽完以后,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对着房顶很委屈地瘪了嘴。 杨英杰错愕地捂住脸,脸慢慢就涨红了。 他本是心无杂念的,可受了陆亦崐这一耳光,却莫名的心虚了。 他红着脸,对根本没睡醒的陆亦崐解释道:“我只是帮你拉一下衣服,我不是耍流氓……” 陆亦崐在梦中哼唧一声。 杨英杰俯身把陆亦崐抱在怀里,轻轻拍他的背脊哄他。 “没事了,再睡一会吧。” 陆亦崐扇了扇睫毛,低声咕哝了一句,果真又睡着了。 杨英杰轻轻把他放回去,盖好被子。 他朝外走去,边走边摸着被打的脸颊。 他信誓旦旦地对自己说道,一定要好好矫正陆亦崐的三观。 翌日,陆亦崐起了个大早。 早饭过后,陆宗耀跟慈如玉出去给陆亦崐办理入学手续,把陆亦崐交给爷爷奶奶带。 老爷子不是个会娇惯孙子的。他接手孙子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孙子布置作业。“搞定”孙子的教育任务,他自去前厅处理学生的问题了。他的学生遍布五湖四海,大部分都是陆亦崐的叔伯辈分。 老爷子特地给陆亦崐单独开辟了一间书房里,里边摆满各色文具书籍。陆亦崐面对满屋子“用心良苦”,耐着性子练了会毛笔字,又把一摞子小学课本一目十行看过了。见没人管束他,便慢悠悠往外走去。 回到父母亲身边后,他渐渐重拾了点天真烂漫,对人对事的警惕心也没以前那么重。 陆家老宅是传统的四合院,庭院是绿意盎然的小院落。 陆亦崐从月亮门穿进去,就见院子里花红柳绿,俨然是深藏贝壳中的一颗珍珠。他一路分花抚柳,最后就在树荫下两个大水缸前停住了脚步。 水缸是有历史的窖烧陶器,缸里种着几朵生机勃勃的睡莲,根茎长长地延伸到清澈的水底。碧绿的荷叶下,悠然自得地游弋着几条品种名贵,极具欣赏价值的锦鲤。看见来人,锦鲤们摇头摆尾,争相浮出水面,小圆嘴朝陆亦崐一闭一张,像撒娇讨欢的小狗似的凑过来。 可惜锦鲤们的媚眼注定是要抛给瞎子看了。陆亦崐欣赏不来生灵的美。他看见鱼,就想到肉。 “凯歌还人受恩宠我添新坟,庆升平朝堂内群小争进……” 前方楼阁传来几句京剧的唱词。歌声韵味甘醇,连陆亦崐这个不懂戏剧的外行,也被其中长歌短叹所感染。 陆亦崐循声走去,停在小阁楼前。柚木门敞开着,可以一眼看到窗台前,一个身段高挑的老太太正摆动手臂,踩着优雅步伐,清口吟唱。老太太的动作文雅持重,唱词却刚烈豪气,如同男儿。 也不知道是否听见身后脚步声,素面清唱的老太太还在掐着京剧的手法唱到:“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藩王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挡百万兵!” 唱到这里,她停下来,转头看门口踯躅的孙子。 “你听得懂吗?” 京剧所用语言是经过艺术加工的,对南方人来说较为艰涩难懂,更遑论陆亦崐还只是个小孩子。 之前陆亦崐当然听不懂。 可是慈如玉渴望获得老太太的原谅,射人先射马,他自然一定要懂。 来主家之前他就下定决心,要曲线救国,帮母亲赢回奶奶的心。 老太太没有女儿,对养女慈如玉是真心的好。养女是她的贴身小棉袄。但是,养女却为了儿子抛弃她,让老太太很伤心。 老太太是国家一级演员兼国家戏剧协会会员,她最得意的作品,陆亦崐早先在慈如玉收藏的录音带中都听过,故事背景跟名家鉴赏也都在书里了解清楚了。 陆亦崐做足功课,就为了这一刻。为了母亲,他一定要拿下老太太。 …… 临近晌午,陆亦崐听见仆人来找他,才乖巧礼貌地跟老太太告别。 再经过庭院水缸前,他终于忍不住踮起脚尖,把探出水面的鱼头“噗噗噗”的挨个拍了一通。 如此狠狠地伤害了小锦鲤的感情后,他见小锦鲤这会见了他就往荷叶下窜,不肯跟他亲近了,又作恶多端地探进水里去捞赶它们。 正所谓恶有恶报。水缸边沿湿滑,他一时没按稳,上半身就骨碌往里冲,整个人差点以倒栽葱式扎进水缸里,跟小锦鲤们做了伴。 一只手臂斜穿而来,千钧一发之际捞住他下滑的身体。 陆亦崐两脚悬空挂在这只手臂上,向后回头。 杨英杰睁大眼睛,心有余悸地望他。倒显得比他还害怕。 “你,没事吧?”杨英杰关切而轻柔地问道,就像惊吓到什么。 陆亦崐定睛看了他,便转开头命令道:“你放低一点。” 杨英杰虽然不解,但还是照做了。 现在这个高度就刚刚好了。在杨英杰哭笑不得的注视下,陆亦崐再次朝水里探手,对着无辜的小锦鲤兴风作浪。 小锦鲤们惊慌失色,在荷叶下四处乱窜,瑟瑟发抖,几次笨拙地撞成一团。陆亦崐见了就嘻嘻笑。 杨英杰看他笑得天真可爱,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中午陆宗耀跟慈如玉没有回来,除了老爷子跟老太太外,饭桌上多了一个人,杨英杰。 杨英杰并不是饭桌上的常客,只有在课业暂告一段落的时候,他才能抽空坐下来吃一顿完整的饭菜。 他时间宝贵。大部分时间里,他不是对着研究课题吃盒饭,就是看着法律报告啃面包。虽然家庭富裕,却像苦行僧般严格的近乎苛刻地要求自己。 他给人的感觉,时常是又冷又闷,又臭又硬。他的行止思想,一板一眼,全是书本中有迹可循的。太沉默寡言,就显得冷酷无礼,没有人情味。 除了上饭桌时跟长辈打招呼外,他全程只是埋头吃饭。 他吃饭也是中规中矩,一口饭一口菜,只对着面前一盘菜使劲。 老爷子跟老太太知道他是这样的性子,说了也是不知好歹,所以懒得管他。 “吃菜。”老爷子用手关节敲了敲饭桌,对陆亦崐说道。 陆亦崐看着面前的苦瓜,由衷地露出一张大写的苦瓜脸。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在饮食上,陆亦崐已经有了偏好。他喜欢肉类跟甜食,不喜欢菜跟苦的东西。苦瓜很不巧地集合了他所有不喜欢的特点。 “哼!”已经许多天不搭理老爷子的老太太突然高调地冷哼一声,把孙子面前的苦瓜端开,换上一盘草鱼。 老爷子跟杨英杰都瞪大眼睛,见鬼似的看她。 “你……?” 老太太转头跟陆亦崐说话:“多吃鱼,好好长身体,下午奶奶带你听戏去。” “等等!” 老爷子“啪”的放下筷子。 “杨女士,下午我都安排好了,崐儿要跟我学书法!” 自从早上发现陆亦崐的小篆写得有模有样后,老爷子十分惊喜,就动了要栽培孙子的心思。哪料老太太居然横插一脚。 老太太挑眉乜斜他,一味地冷笑,是十分不屑的模样。 两个老人家自去斗法,陆亦崐捧着碗,只是对着鱼沉默。 面前换上一盘鱼,对陆亦崐来说,并不值得高兴。 他是最怕鱼刺跟细骨头这类防不胜防的“小机关”了。每回吃必中头奖。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出,把一个小瓷碟推到他面前。 瓷碟上盛放着细心挑干净骨刺的鱼肉,薄胎陶瓷映衬着鲜嫩美味的鱼肉,看着让人食指大动。 陆亦崐望向面前的杨英杰。 杨英杰浑身僵住,脸红讷讷说不出话。 糟糕怎么解释突然就做出这种事情好想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完全做不到…… 第29章 再世为人6 杨英杰突然来上这么一出,旁边的老爷子跟老太太都吓到了。 记忆里,杨英杰这小后辈可是冷峻得很,什么时候会主动照顾人了? 晚上,陆宗耀夫妇回来,发现自己“高冷”的双亲居然亲切了一些,不由大是惊奇。慈如玉得了老太太一句“回来了”,更是受宠若惊。 两个老人家借坡下驴,中间又有陆亦崐的调解周旋,一家人总算重归于好,和乐融融。 吴阳一中距离陆家老宅较近,陆老爷子觉得应该训练孙子的独立生活能力,所以力排众议地让陆亦崐读了半寄宿制,中午在校吃饭,晚上才回家。连交通工具都不给买。要环保,要陆亦崐走路锻炼身体。 陆亦崐一进入学校就迷上篮球,他天资聪慧,学东西都很快上手,没一个月就蹭进了学校的篮球队,拉帮结派地当上了篮球队副队长,收获小粉丝无数。为了争夺一个市赛名额,他每天都一个人练球到天黑。 如此风平浪静地过了几天后,吴阳市迎来了入夏的第一场大暴雨。 暴雨倾盆,没日没夜地哗啦啦下了好几天。等第三天学校清场铃响起,陆亦崐背着书包独自走出校门,便见前方道路因为地下排水系统故障,已经变成一片汪洋大海。 天色暗沉,路上的学生行人走得稀稀疏疏。陆亦崐探出小短腿试探着踩了踩,发现积水直接淹没他的脚踝。 看看面前污浊黑黄的积水,再看看自己脚上新买的白球鞋,陆亦崐心如死灰。 他是很爱惜新东西的,能爱惜好几天。 目前看来,只能脱了鞋袜涉水回家了。 便听见身后传来杨英杰熟悉的声音。 “崐儿,你怎么在这里?” 杨英杰拿着个文件夹出现在路口拐角。他现在在某律师机构实习,一早忙到现在,正要回家,刚好路过这里,没想到陆亦崐还没回去。 陆亦崐苦恼地说道:“英杰哥,你有开车过来吗?” 杨英杰被问的一愣:“没有。”他的车今天刚好被同事借走了。 顺着陆亦崐的目光,他也看见了前面的积水。华灯初上,映射得积水更是浑浊肮脏。 反观站在校灯下的少年。一身干净合体的校服——太合身了,塑出少年修长秀美的身段。那细细的腰不盈一握,实在太招人看了。橘色灯光笼罩着少年细腻瓷白的脸颊,空气都氤氲出朦胧梦幻的气泡。 杨英杰的心不受控制地急跳起来。 这样干净的少年,应该放在温暖洁净的精品盒中,被好好珍藏起来才是。怎么可以让浊物玷污呢? 杨英杰想着,身体比大脑更快做出反应。他把文件夹递给陆亦崐,然后挽起裤腿,背对陆亦崐蹲下身,朝后伸手。 “来,我背你过去。” 陆亦崐一扬眉:“背我?” “嗯。”杨英杰郑重应道。从陆亦崐这个角度,就看到他一小半侧脸,嫣红得异常。 陆亦崐也不跟他见外,把他的文件夹塞进书包里,他俯身趴在杨英杰背上,由着杨英杰托着他腿弯把他背起来。 “英杰哥,你的背好宽厚呢,怎么长的啊?”陆亦崐一趴上杨英杰的肩膀,就惊觉他往日穿的休闲简约,原来衣服下面这么有料。真是不摸不知道。 杨英杰两耳敏感地动了动,耳根悄悄红透。 他别扭地躲了躲:“我爷爷是外国人,所以我们家,我爸跟我们几个,都是比较高大的身材,比一般华裔男子强壮些。” “哦。” 陆亦崐没有发现不对劲,还在研究杨英杰的身体构造。作为一个灵魂早已成年的雄性动物,他强烈地想念自己曾经威武高挑的身材,再对比下眼前这个小身板,心里就十分的愤愤不平。 手在杨英杰胸肌上摸了一把,他羡慕嫉妒恨地对无辜的杨英杰说道:“我长大后也是很高大的,不骗你,我妈妈可以保证!” 杨英杰听着他的声音,受着他的触碰,气息都发颤了,鼻腔里呼出的气流似乎也变成两道滚烫的火龙。头脸都是热烘烘的,完全无法正常思考。陆亦崐再凑在他耳边多说几句,他估计就能吐出几个火球来。 忍受着这种甜蜜的折磨,杨英杰闷声不响的只是埋头走路。 杨英杰觉得自己有点不正常。 越来越不正常。 不过,他是个较为古板保守的人,也没为谁心动过,目前还没往那方面想。 他越走越快,越走越急,裤腿沾染了泥巴也没发现,不知不觉就背了陆亦崐走了老长一段路。等反应过来,才发现背上的少年已经靠着他的肩膀睡着了。 平稳起伏的呼吸贴着他的脖颈,温煦的路灯灯光落在身上。站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望着道路尽头的万家灯火,绚丽霓虹,杨英杰忽然不再心猿意马了。 他感到格外的安心与平静。 要是能够一直背着背上这小家伙慢慢走,走上一辈子,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杨英杰一路把陆亦崐背回了家。 但他走一辈子的愿望刚到家门口就落空了。 熟睡的陆亦崐被四位家长七手八脚地接过去,然后就没杨英杰什么事了。 针对此次晚归事件,陆宗耀代表爱子心切的妻子,发表了酝酿许久的看法。 虽然学校离家近治安也好,但家里就这么个小孩,经济也不艰难,多疼爱点,买个车或者专车接送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陆老爷子跟老太太都觉得不合适。孙子可以疼爱但不能溺爱。 两代人争论许久,最终结论就是给陆亦崐买单车。 然而陆亦崐这单车,买了两年依旧一如初见的崭新。 “英杰哥!” 陆亦崐走出校门口,习惯性的在林荫道下找到一辆黑色路虎。 车窗摇下来,露出杨英杰轮廓分明的俊脸。 “崐儿,等久了吧!” “不会。” 陆亦崐推开车门上车,杨英杰便靠近些帮他把安全带扣好。又抱歉地解释道:“今天事务所有点事要处理,所以弄得比较晚。” 原来,自从那天后,杨英杰就自告奋勇地担负起了接送陆亦崐上下学校的重任。陆老爷子自然不同意。可杨英杰作为一个法律专业的高材生,未来的金牌律师,那口才不是一般的好。除了面对陆亦崐,他对谁说话都是有理有据,条理清晰。三言两语间就让老爷子跟老太太无话可说,比陆宗耀跟慈如玉夫妻说一百句都顶用。 他说顺路,谁能证明他不顺路? 至于究竟顺不顺路,恐怕也只有他本人才知道了。 汽车慢慢开出林荫道,杨英杰说道:“下午老师他们去了亲戚那,不回来吃饭了。晚上咱们两个一起吃,崐儿想吃什么?” 陆亦崐望着外边街道上走马灯般的美景,指着街边开始摆放的小摊,高兴地说道:“吃小吃吧!烧烤!炸鸡翅!麻辣烫!还有还有——” “不如吃点粥吧,补中益气,健脾养胃。”杨英杰好心好意地建议道。 陆亦崐一瘪嘴,不说话了。 杨英杰见他半晌不回话,便转头看了他一眼。 这简单的一眼,当场让杨英杰心头一颤,手上一滑,路虎差点撞上电线杆。 “……好好好,英杰哥都听你的!都听你的!” 杨英杰红着脸,一叠声地答应道。完全不敢再去看身旁那双楚楚动人的眼睛。 陆亦崐收回委屈的目光。 计谋得逞,得意洋洋。 两人吃了一顿烧烤,吃到天都黑了。 杨英杰是从不吃路边摊的,这次也陪着陆亦崐吃了一顿。虽然他到底没吃出多美味来,不过因为不想让陆亦崐觉得自己是为他迁就牺牲,从而心里难受,吃得不尽兴,他也就跟着多吃了几串。 回去的路上,难得出来一趟,杨英杰又带着陆亦崐逛了趟商场。 他领着陆亦崐停在一排货架前。 “咦!” 陆亦崐瞪大眼睛,指着货架上摆放的一双炫丽轮滑鞋,对身后的杨英杰惊喜道:“英杰哥,你看,就是这个,我一直在找的就是这个!” “哦 ,你一直在找这个?”杨英杰惊讶得有些不自然。 “我问了好多人,都说卖完了,没想到这里还有卖这个型号!”陆亦崐正高兴,没去注意他的古怪。提溜着轮滑鞋,他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打量摩挲,简直爱不释手。 杨英杰在旁边温柔地注视着他,心道能令他绽开这样灿烂的笑容,再辛苦都是值得的。为了不显得太刻意,他也算绞尽脑汁了。 “喜欢就买下来吧。”杨英杰轻声说道。 一桶冷水兜头泼下。陆亦崐一下子变成霜打的茄子,蔫了。 恋恋不舍地把轮滑鞋放回货架上,他垂头丧气地对杨英杰说道:“爷爷说玩物丧志,不能买。” 家里长辈虽说疼爱他,但也没有忽视教育问题。陆老爷子尤其的有原则。 “原来是老师不同意么……”杨英杰低头沉吟。 第30章 再世为人7 等到晚上回了家,陆亦崐洗完澡回到房间,就见书桌上放着一个精致的礼物盒。拉开礼物结彩带,就看到一双炫丽的轮滑鞋,正静静地摆放在盒子中。 陆亦崐提着轮滑鞋,蹬蹬冲下楼,要还给杨英杰,迎面就撞见陆老爷子。 他下意识的就把轮滑鞋往背后一藏。 陆老爷子正扶着楼梯扶手往上走。看见孙子来,不由露出怜爱笑容。 目光扫过陆亦崐背后露出一角的轮滑鞋,老爷子无奈笑道:“藏什么藏,鞋子都比你腰粗,谁瞎到这程度,会看不到!爷爷又不会抢你的!你英杰哥说的很有道理,劳逸结合才是正确的。去玩吧,不过,要记得读书才是最重要的!” “是,爷爷!” 陆亦崐心花怒放,立刻两腿一并,对老爷子立正敬礼。 等老爷子笑着走开了,他扶着栏杆望向楼下大厅。 绚烂的水晶吊灯下,杨英杰穿着白衬衫西装裤站在大厅中央,抬头温柔地凝望着他。 陆亦崐露齿一笑,笑得阳光般灿烂。 “英杰哥,你真是最棒的大哥了!” 杨英杰:“……” 春来暑往,又是几年秋。 曹远临走时信誓旦旦,来日一定要从陆亦崐身上找回场子。却没想到他父亲曹安邦工作调动,没两天一家子就仓促收拾离开了吴阳市。曹远想到自己连狠话都没来得及放就灰溜溜离开,也不知道陆亦崐是怎么看待他的,心里难过极了。 陆亦崐十五岁生日刚过,杨英杰也完成学业离开了。 离开前夕,他一个人躲在屋子里收拾行李。 沉默的人大多喜欢思考,长久的思考就变成深思熟虑。行李收拾一步,他忽然撒手不动了。松了领带坐到床铺上,他皱着眉头开始胡思乱想。 时值盛夏,窗外的知了叫得响亮。路口是货车吭哧吭哧的启动声,老人们在树荫下下棋,不时洪亮大笑,几个小孩嬉闹追逐着从大街上跑过,流动摊贩呦呵着冰棍雪糕。 在众多繁杂的声响中,杨英杰分辨出了楼下客厅里,少年的走动声。 他的五感忽然前所未有的敏锐起来,把少年的所有动静,甚至呼吸,都一丝不漏尽收心底。 楼下,陆亦崐趿拉着拖鞋,从庭院跑到厨房,又咚咚咚地跑进客厅。他抱了一大碗樱桃炒冰,站在立式空调前,对着呼呼冷气吃得咔嚓咔嚓响。 吃了一阵,他突然咚咚咚地往楼上跑。杨英杰的心便如同落入沸水之中,激烈地跌宕翻腾起来。 他猛地起身,抢步走到门口,握住门把一把拉开。 陆亦崐捧着炒冰,穿着大背心裤衩,目光有些伤感地望着他。 “英杰哥,你要走了吗?” “嗯。”杨英杰点头。 陆亦崐大喇喇地走进屋,边走边踢掉拖鞋。 杨英杰一路跟在后边给他捡鞋子,齐整放到鞋架上。 闷声不响收拾着的杨英杰,整颗心却悬在半空。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强烈地想要对陆亦崐刨根问底。洞察陆亦崐的心思,掌握陆亦崐的行踪。然而事出无因,身份也不对,也就无从开口。这让他仿佛打了场败仗,吃了个哑巴亏,被仇敌指着鼻子大骂一顿却无法还口。他心里非常之难受。 他当然知道这代表了什么。 他在暗恋陆亦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迷恋上陆亦崐的一切。少年的气息体味,肌肤热度,喜怒哀乐,所有一切,他都渴望得到。 这些年,他一直想把正义光明灌输给陆亦崐,当年还踌躇满志要把对方教导好。如今看来,他不止没能改变陆亦崐,反而还被他带歪了。 不对,是比他还不正。 可是陆亦崐是陆家三代单传,是恩师的宝贝疙瘩,他正在成长,他有大好前程,他怎么忍心因为一己私欲,去破坏他的生活? 他希望他健康快乐,希望他好好长大,而不是为成人的私心买单。 他是成年人了,他有责任对自己,也对一个信任他的孩子负责。 杨英杰从抽屉里取出个木盒子。陆亦崐捧着炒冰挨近他,半个身子落进他怀里,探头探脑的要去看盒子里的东西。 杨英杰搂住他的肩膀,起身把他塞进椅子里放好。 他不太敢触碰陆亦崐,短暂的肌肤相亲后,指尖都会有灼痛感。 “这些是长辈们给我的践行礼物,你看看有没喜欢的。” 陆亦崐随意拨弄了下,没有发现想要占为己有的好东西,便跳下椅子跑掉了。 一会儿后,他又跑了回来,抓了个音乐盒塞进杨英杰手里。 “这个是我刚发明的,通过齿轮摩擦,动能转化声能,不用电池也能唱歌。你睡不着的时候可以听。” 杨英杰呆呆地望着他,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一句也说不出口。这种感觉很复杂,仿佛是暖洋洋的十分快活,又仿佛酸涩胀闷的难受。 陆亦崐踮起脚尖,摸了摸他的头。 “我会想你的,英杰哥。” 寒冷的车厢里,牵起他凉冰冰的手塞进大衣口袋里;不喜欢吵闹,但还是会陪着他到处玩闹;记住他所有爱好,所有忌讳;精心准备的小礼物,还总是假装碰巧遇到;每当他做了坏事错事,都是第一个站起来维护他;由着他耍性子闹脾气,总是温言软语地哄着他开心……太多事情,回想起来都历历在目。 没有轰轰烈烈,但有点点滴滴汇聚成的细水长流。 他真的有些舍不得杨英杰了。 舍不得杨英杰这个好哥哥。 杨英杰红着脸低下头,轻而温柔地笑了。 他在心中默默地对陆亦崐说道:崐儿,等你长大了,有为自己行为负责的能力了,再给我答复吧。 岁月如梭。一转眼,陆亦崐就19岁了。 19岁的陆亦崐褪去柔美稚嫩,变得格外俊朗帅气,与他少年时判若两人。他肩宽腰细腿长,个子一窜就冲破188的大关,眼看着还在蹭蹭往上长。慈如玉每次祭拜先祖时总要祈祷他不要再长高了,再高下去进屋都要低头弯腰了。 近几年,华国经济建设日新月异。吴阳市为了引进外资拓展旅游事业,在市郊的红枫山修建了主题公园,连带山脚下的几个小村镇也都被开发成高档别墅区。 山丘被推平,一条山道龙盘蛇绕而上。这里道路宽敞,路面平整,弯道坡度大,白天是旅游胜地,晚上则是飙车族的天堂。 华灯初上,一辆红色V7行驶在红枫山山道上。 车里回旋着震撼耳膜的鼓点电子乐,引擎在高速运转中发出轰隆隆的响动。 陆亦崐一手架在摇下来的车窗上,一手抓着方向盘。他保持着山道限速值,中规中矩地往家里开。 行到第二个弯道,后方突然响起密集的喇叭声,后视镜上,几辆跑车正紧随其后,伺机超车。 陆亦崐稍做避让。 几辆跑车呼啸而过。超车后却不远离,反而堵在陆亦崐前方,像跳舞似的摇头摆尾,扰乱陆亦崐通行。跑车里传来鬼哭狼嚎似的嘘声跟大笑。 飙车族。 陆亦崐冷笑。摇起车窗,他两手扶住方向盘,猛地一踩油门! 红色V7如龙蛇飞窜,瞬间从跑车群包围圈中突破,越众而出。 飙车族们一下就全落到车屁股后吃灰,小青年们气得猛捶方向盘破口大骂,纷纷猛踩油门追上来。 红色V7一马领先,在前面开道,后方几十辆跑车如影随形。在山道上风驰电掣展开追逐。 其中,一辆黑色F16跑车跑得最狠,咬得也最紧,与陆亦崐的红色V7相距几乎只有100米。其他跑车明显都以他马首是瞻。 红黑两车很快甩开后面的跑车,一红一黑如两道诡异的残影,在山道上急速掠过。 连续冲过两个弯道,在下一个急转弯路口,红色V7猛地提高速度,拉住拉杆,利用侧滑在拐点甩了个华丽丽的漂移,再次疾驰飞去。 黑色F16没料到他在转弯还能加速,担心被超太多,焦急之下也赶紧加速。 陆亦崐冲出弯道,就听见后方一声惊天震响,连地面车厢都跟着振动了一下。 “——嘭嘭嘭!!!” 黑色F16失控地撞上路肩山壁,远远地连翻数个跟头,最后就停在距离他只有几十米的地方,彻底的熄火不动了。 除了引擎盖哧哧地冒着缕缕白烟,四周一片死寂。 陆亦崐倒车开到黑色F16前面,刚好车里的青年正手脚并用地爬出车厢,扬起一张年轻张扬,却狼狈非常的脸。 “他妈的……” 青年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红发,与陆亦崐四目相对。 陆亦崐友好地笑了笑,伸出一只手。 青年眯起眼睛,神情非常的傲慢。他以为陆亦崐要伸手拉他一把,犹豫了一下,才把手伸出去。 陆亦崐还是笑眯眯的。在青年手伸到半空的时候,他的手手指慢慢弯曲,在青年暴怒的目光下,他虚着眼,朝对方懒洋洋地竖起一根中指。 车窗摇上去,他一踩油门,哈哈大笑,扬长而去了。 此时后方的跑车群才堪堪赶上来。 第31章 再世为人8 陆家 “当然是钻研书法。” 胡须白得仙风道骨,然而本人并不慈眉善目的老爷子,大马金刀地坐在沙发上,摇着骨扇说道。 “崐儿已经加入国家书法协会,成了其中年纪最小的会员,我看只要多加努力,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我看还是填报国家戏曲学院的好。” 老太太正在低头织毛衣。瓷白的钩针在橙色织物中梭子们飞快摆动,她忙中不乱地说道:“崐儿的念做唱打可是经过梅大家肯定的,特别是青衣跟刀马旦,还拿过国家戏剧小梅花奖呢。我早就给他打算好了,以后就送他上京,拜许老为师,继续深造,将来为国家艺术发展添砖加瓦。” 慈如玉正在泡功夫茶,她最近正在学习潮汕手艺。细腻的紫砂壶沿着茶杯点过,正是“韩信点兵”。 她给两老端了杯热茶,和和气气地说道:“爸,妈,崐儿他老师说他物电方面很有天赋,填报志愿应该多往这方面考虑。崐儿先前发明的起重动力装置,还有其他一些零零碎碎的机械模型,省里还专门派人来了解他的这些专利发明呢。这都是他应该选读物电化工专业的证明啊。” 陆宗耀妇唱夫随,点头赞同道:“对,我也觉得读物电的好。学书法性子太沉,唱戏容易女性化,都不是很合适。现在国家正在建设现代化,正需要物电方面的人才。以后公务员还有固定假期,正可以放松参加个赛车比赛什么的,劳逸结合……” “闭嘴!”老爷子“啪”的合起骨扇,在手心重重一打,“物电化工有辐射,赛车更危险,你是想祸害我的宝贝孙子!老子告诉你,想都别想!我看钻研书法最安全!” “唱戏更好。” “还是物电吧。” “就是书法!” …… 陆亦崐一进门,就见四位长辈正围坐在沙发上,对着他的志愿表指手画脚,说得面红耳赤,就差捋袖子打群架了。 陆亦崐叫了几人一声,但大家讨论正趋于白热化,没人搭理他。 陆亦崐哭笑不得地耸耸肩,回房间去了。 如果他说其实他比较想入伍当兵,会不会被乱拳打死? 曹家。 房间里窗帘门户全部关闭拉严了,一片漆黑中,红发青年仰面躺在床上。 他头发乱糟糟的,衣服上蹭刮多处泥巴,显得狼狈落拓,就这样摊手摊脚地陷在雪白床褥中。 他在黑暗中朝自己竖起一根中指,嗤嗤笑骂道:王八蛋,别让老子找到你。 阔别多年,再回吴阳市,没想到还能遇上个这么有意思的家伙啊。 房门被从外边拉开,一个高大的人影走了进来。 曹远侧身背对了来人,同时拉起被子蒙住头。 来人拉了张椅子,在床边坐下。 “小远,回来了,怎么都不跟爸爸说一声?” 曹远挺尸似的一动不动。 “爸爸知道,你还在生爸爸的气。”曹安邦伸手想去抚摸儿子的头,但曹远一下缩进了被子里。曹安邦的手僵在半空,良久才失落地收了回去。 “我跟你妈妈是大学同学,她是我的初恋。” 曹远一听“初恋”这词,身体就僵住。 童年阴影太重,他如今对这两个字依然避之唯恐不及。 “你妈妈出生贫寒,当初我为了能够跟她在一起,几乎闹得众叛亲离。年轻的时候贪图新鲜,爱她天真无邪,与众不同。可是热情劲头过了之后,人生重心就会转移,需要事业和自己的交际圈。可当他发现自己在生活中只能孤军奋战时,是多么痛苦啊!” “出席重要宴会,妻子不会应酬;回老家拜年祭祖,她不懂讨长辈欢心。不知道丈夫多辛苦才换来一个出席资格,还总是指责这些宴会虚伪低俗,甚至看不起丈夫!她只会抱怨他回家太晚,担心他在外边养人,一点小问题就疑神疑鬼,闹得家宅不宁。小远,爸爸是个普通男人,只希望辛苦一天下班回家来,妻儿可以环绕左右!” “可是你的妈妈,在我最需要她站在我身边,与我并肩作战时,她却在摄像头跟话筒前,在全世界人民的面前,和我的敌人一起指责我!我只要想到这一幕,就觉得心寒。唯有你的亲人,才知道如何最深地伤害你!” “可是妈妈说的是实话!”曹远一下子坐起身,红着眼眶咬牙反驳,“分明就是你自己先做错了事,她是为了你好!” “可我需要的是她的支持!一个人如果连家人都不能指望,还能指望谁?” “难道你做错事,还不让人说了吗?妈妈跟你好好说话的时候,你有哪次听了?你从来就只关心你的事业,什么时候关心过她的心情!” 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母亲再不好,那也是母亲! 曹安邦沉默了一阵,才苦笑着揉了把脸:“你说的对。她不理解我,我又何尝理解她呢。所以,分开才是最好的结局。婚姻,不能只靠多巴胺。男人,应该以事业为主。” 说到这里,曹安邦话题一转,落到儿子身上。 “你妹妹跟你妈妈去了国外,以后爸爸就只有你一个孩子了。你继母,我也跟她签了合约,不许她怀孕生孩子。” “哦,管你呢。”曹远心不在焉地应道。 曹安邦:“……” 像所有溺爱小儿子的家庭一样,曹安邦对曹远很是束手无策。 “这次回吴阳,得找个时间去拜访老师,你跟爸爸一块去吧。” “你别总不拿自己当陆家的外人!” 曹安邦难得的发了脾气:“小孩子懂什么!别总拿坏心揣测你亲爹!” 他对陆家两老的敬爱之情,一直被周围亲戚指点诟病。所有人都认为他居心叵测。幸好他现在出人头地,身家也比较可观,否则外边的人肯定要说他是为图谋陆家财产了。 曹远翻开被子慢慢坐起来,看不出高兴不高兴,只问道:“什么时候?” “就下星期一吧。” 曹安邦出去后,曹远一个人怔怔地坐在阳台上,望着远处阑珊的灯火发呆。 他父亲之所以会选择在这时候回吴阳,是因为前段时间遭受政敌攻讦,又惨遭他那做事不靠谱的母亲的“大义灭亲”后,整个政治生涯差点暗淡收场。为避风头才不得已而为之。 当年走得仓促,如今回来同样狼狈。 要是荣归故里,衣锦还乡多好啊,至少再遇见那个小恶魔,他也有点底气。 有时候,他会突然想起陆亦崐。 一直想。 常常是猛地回神,才意识到自己想得太深。 陆亦崐这野小子老是欺负人,真是很讨人厌,然而又让人不由自主地很留恋。 他这几年没有父母管束,玩得很疯,早已想不起来陆亦崐的相貌了。只记得是个长得比女孩子还精致漂亮的小子,很瘦弱白皙,他一拳能打倒两个。 少年陆亦崐在他心底,已经朦朦胧胧的,成了一处永远不能回眸的风景。 曹远其实暗暗的很期待这次重逢,可惜天不从人愿。 曹安邦带着他一道登门拜访的那天,陆亦崐刚好不在家。 陆亦崐高中毕业,去参加学校举办的毕业晚会。他一晚上疲于应付如狼似虎的同学们,直到很晚才回家。基本已经不记得曹远何人了。 毕业典礼后,便迎来了轻松自在的暑假。 往年,陆亦崐的暑假总不得清闲。他靠卖专利迅速积蓄了极为可观的身家,已然成了个名副其实的小富豪。现在又把陆老爷子的人脉陆续发展为自己的力量,对新公司的筹建也正在按部就班地进行。他决定给自己放个假,无拘无束地玩上两个月。 烈日当空。 商业街上缤纷热闹,人潮熙熙攘攘。 拐角的禁烟室里,一个红发青年正靠在盥洗台上抽烟。 “你看仔细了,是上次那混蛋?” “曹哥,我绝不会看错,就是上次在红枫山道上挑衅咱们的小子!”穿花皮衣露脐装的小个子义愤填膺道:“我亲眼所见,那小子把嫂子魂都勾走了!” 所谓嫂子,乃是曹远回到吴阳后,刚追到手的一个妙龄少女。这女孩有着林黛玉式的弱柳扶风之美,身材却很平,性格更是个小辣椒似的火爆。曹远对这类型的女孩很是情有独钟,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倒不见得有多喜欢现任女友,无非就是玩个新鲜罢了。只是咽不下这口恶气。他这人很不讲理,只有他不要的,不能人不要他。更何况泡他妞的还是之前摆过他一道的小白脸。 他目光暗沉沉地望着天际,就看到天空妖云滚滚,远远地飘来一朵硕大的绿色云彩,正缓缓落在他的头上。 他这人直来直往,快意恩仇,有仇就要当场报了才痛快! 曹远把烟一下掷到潮湿的地上,用脚尖狠狠碾熄。 “小花,带路!” 第32章 再世为人9 亚麻苫布围出来的路边摊上,陆亦崐屈身坐在小板凳上吃麻辣烫。顶着一张漂亮得晃眼的俊脸,他吃得热火朝天,嘴唇鼻尖都烫红了,完全没有偶像包袱。还边吃边笑,边笑边吃。摊主见他笑得猫腻,就询问缘故。陆亦崐便把他如何成功甩开跟踪者的案例拿出来当笑话讲了,吃瓜领桌听了也是哈哈笑。 原来方才他在半路被个莫名其妙的姑娘堵住,这小辣椒还痴缠得很,摆冷脸撂狠话都没用。毕竟萍水相逢,他也不想让一个女孩子当街难堪。于是便信口胡诌他有个心上人,正在对面街道逛街,跟他穿情侣装。小辣椒言辞灼灼要去看看是不是真的,如果那心上人没她好看,她就要横刀夺爱了。 另一条街道上,一个卷发吊带裙女孩正抱着手提包左顾右盼。然后,她猛地僵住了。 街道尽头,红发青年正朝她徐徐走来。 女孩死死地盯住红发青年的T恤。 “不可能吧……”她听见自己崩溃的声音。 “不可能!” 猛地大喊一声,她捂脸泪奔了。 曹远看了眼自己的衣服,一只黄色卡通猫,有什么问题吗? “大哥,嫂子怎么跟见鬼似的?”花皮衣问道。 曹远看了他一眼。 “开个玩笑嘛……我去追嫂子哦!” 花皮衣赶紧转身遁走。 陆亦崐神清气爽地吃了顿饱,沿着小巷举步往外边街道走去。 忽然,几个黑西装大汉从巷子口走出,堵在他前方,巷子尾同时响起脚步声。 膀大腰圆的保镖把他团团围堵在巷子中间。 “小子,咱们妞姐在对面摆酒,请你过去吃饭,赏个脸呗!” 陆亦崐单手插在裤兜里,吊儿郎当地笑道:“你们家妞姐听我的劝,去减肥了吗?” “王八蛋!” 曹远到处找不到人。行至天桥中段,忽然听见下方小巷传来打架声。探身一瞧,居然是之前在红枫山山道耍了他一顿的小白脸。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这小白脸好像得罪人了。正被十几个保镖围攻。保镖身手训练有素。他是官家子弟,一看就知道这些人是退伍军人,打架拳拳到肉。小白脸看着有两下子,不过照此下去,恐怕也是猛虎架不住群狼。 手肘撑在护栏上瞧了一下,曹远心里很犹豫。 真他妈的,翻老子车,抢老子妞,看他挨揍,老子居然有点于心不忍?! 不想陆亦崐突然抬头朝他喊道:“红毛,妞姐在对面摆酒,赶紧去!” 曹远错愕,随即暴跳:“谁是红毛啊混蛋!” 所有保镖无声看他:这里就你一头红发,不是你还有谁? 曹远:“……” “马丹我跟他不是一伙的好吧!挑拨一句就信你们的智商呢!” “衣服都一个系列了还说不是一伙的!骗谁啊!”保镖小哥们一副哥早就看穿你小子“诡计”的表情。 曹远一看,陆亦崐的衣服上果然也印着只卡通猫。 百口莫辩的倒霉曹远:“……” 他忽然想起前女友那崩溃的表情。这小白脸究竟对他妞说了什么啊!不是他想的那样吧! “保护妞姐,抓住他!”保镖大喊。 曹远卧槽一声。 这小白脸恁的阴险啊! 牙一咬,知道自己这时候跑了只会被默认是去“抓妞姐”,不死也死。他干脆踩着栏杆腾空一跃,落到陆亦崐身边。 陆亦崐很感动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兄弟!” 曹远咽下一口气血,恶狠狠地笑道:“应该的!” 两人是个旗鼓相当的大身量。随着凶神恶煞的保镖围上来,两人缓缓背靠背站到一处。陆亦崐头不回地递给曹远一根棍子。 “红毛,你的拳头比你的车技如何?” 曹远哂笑:“普普通通,就比你厉害一丢丢!” “果然还是报警吧……” “喂!” …… 夕阳西下。 幽暗的天桥下,璀璨的霞光把巷子里的两道人影拉得老长。 曹远两条长腿拖在地上,破洞牛仔裤沾满灰尘。揉了揉嘴角的淤青,他疼得嘶嘶吸气。陆亦崐站在对面整理衣服。他衣裳整洁,一张俊脸毫发无损。曹远看着他这样闲适自得,对比自己的腰酸腿疼,心里就非常的不平衡了。 这王八蛋,打架分明游刃有余,根本是故意陷害他的! “看你开车挺跩的,打架很普通嘛!”他阴阳怪气地讽刺陆亦崐。 陆亦崐沧桑一叹:“你别看我现在这样,我年轻时也是很厉害的。” 曹远看了他年轻俊秀的脸:“哦,还娘胎里练功啊?” 陆亦崐摇头笑了笑。曹远又怎么会知道他之前的经历。之前,这么区区十几个人,他一把激光剑就能搞定。如今缺乏锻炼,倒有点往手无缚鸡之力发展了。 “总而言之,谢谢你啰,红毛。” “喂,够了啊!叫谁红毛呢!”曹远冷哼,“别红毛红毛地叫!我叫曹远,你叫什么?” 曹远这名字陆亦崐只觉得有点耳熟,他摇头拒绝道:“萍水相逢,不必……” 曹远跳起来,面目狰狞地走近前,逼视陆亦崐:“怎么,现在知道得罪人了,不敢留下名字了?” 陆亦崐危险地眯起眼睛。 “有什么不敢的?你听好了,本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杨英杰!” 曹远颔首:“好,杨英杰,我记住你了!明晚老地方赛车,敢不敢来?” “好。” 男人的友谊很奇怪。一场酣畅淋漓的架打下来,曹远就发自内心地服气了陆亦崐。 而陆亦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跟曹远一帮人混到一块去了。 曹远这帮人全是官二代富二代,六个人凑一块,整天就赛车赌博泡酒吧,玩得日夜颠倒。 陆亦崐这边,陆家四位家长为了他的志愿填报还在闹腾,他支持谁也不对,只能逃之夭夭。家长们有意让他“慎重考虑”,也都不约束他。他们相信陆亦崐能把握好分寸。 陆亦崐也乐意在正式经营自己的人生前,好好放纵一把。 曹远是个时尚英俊的青年,但叛逆刺头得很。他言行放诞不羁,染发吸烟玩票骂脏话,什么都懂。每天就戴个大钻石耳钉,穿条破洞牛仔招摇过市,一言不合就打架,白白辜负了一副好皮囊。 曹远嚣张跋扈像个社会青年,但一个月相处下来,陆亦崐却发现他这人还挺靠谱的,对自己也很仗义,处处维护,交流也广,对他大有裨益,算是个不错的朋友。 有一次在酒吧,一帮人喝得醉醺醺的。下半夜,包厢里依旧鼓点劲爆。陆亦崐闭眼坐在角落沙发小憩。 一群人里,有个青年磕药磕得昏头胀脑,男女不分了。一眼逮住了相貌堂堂的陆亦崐。青年一路跌撞着拉下裤子拉链,朝陆亦崐走去。 曹远刚上完厕所,揉着惺忪睡眼走进来,推开门就看到青年跪在陆亦崐身上,正手忙脚乱地掏出作案工具。陆亦崐睫毛眨动,正要转醒。 曹远登时睡意全消,醉意也当场蒸发了个一干二净。 他大吼一声,急赤白脸地冲上去,缛住青年的头砸向旁边的酒柜。 “砰!” 酒柜玻璃门应声破裂,裂出一片巨大的蜘蛛网。青年当场满脸是血,大声惨叫。 包厢里的其他人全被这声悲惨的嚎叫吓醒了。 陆亦崐睁开眼睛,就看到曹远正对着个青年猛踹。 曹远攻击的角度相当的刁钻恶毒,专挑柔软的肚子踢。看那狠劲,能把对方肚子里边的脾脏踢破。 青年抱着肚子横躺在地上,在曹远脚下像只熟虾子一样蜷缩成一团。从开始的长声哭嚎求饶,到后来渐渐只是抽搐,嘴里除了一口一口地呕血,就剩下虚弱的出气声了。 陆亦崐蹙眉看着,知道曹远是在给自己出头。这段时间,曹远已经不止一次用这种暴力手段维护他了。只要不闹出人命,曹远那不知哪路神仙的爹都能给他擦屁股。 陆亦崐本人也是个三观不正的。对此不置可否。 安逸消磨意志。 陆亦崐毕竟已经不是枕戈待旦的陆旅长了。这些年过得太安逸,警惕性也跟着下降不少,连被近身也后知后觉。真是糟糕。 陆亦崐恍惚感觉自己正在“退化”。 不知道谁悄悄把包厢里的音乐关掉了,包厢里死一般寂静,只有五颜六色的霓虹交替映照在众人脸上,映照出一屋子的光怪陆离,牛鬼蛇神。 当着一包厢人的面,曹远一言不发地拉走了陆亦崐。 曹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愤怒。就好像他是一只身处鬣狗圈中的豹子,本质上他与这些人并无不同,都是衣冠楚楚的禽兽,但从某方面讲,又是不同物种。只有陆亦崐,他觉得对方跟自己是“一路人”。他不想让这些低贱的鬣狗围着他嬉戏。 沉默地将车开到外滩,曹远给两人买了醒酒的饮料。 两人并肩在堤坝下的河滩坐了。 远方鱼肚亮白,早霞穿破云层,向郊区草坪投下光柱。 晨光微醺的早晨,曹远枕着手臂,翘腿躺在陆亦崐身边,侧头看陆亦崐刚毅的眉眼。 清澈的护城河从面前潺潺流过。陆亦崐看着河水,目光静谧,眸底倒映着一河霞光,美不胜收。 臭小子,长得真招人看啊。 瞧那小细腰…… 切! 第33章 再世为人10 正看得浑然忘我,陆亦崐突然转头对他露齿一笑:“怎样,帅吧?” “咳咳咳!”曹远不小心呛了口饮料,急忙遮掩似的把胸口拍得砰砰响。 “吴阳这几年变化挺大的。当年我爸还只是个小官吏的时候,我们一家子就住在这里,那时爸妈感情可好了。还有我妹妹,我们是异卵双胞胎。喏,就是那里。” 曹远岔开话题。手指护城河对面的红枫山,比划道:“前边别墅区那里,本来有个村子,村里里有个漂亮小子,我小时候常到那里玩。” 陆亦崐漫不经心地看他,握着饮料呷了一口。 仿佛突然来了兴致,曹远侧躺着面对了陆亦崐,很义愤填膺地跟陆亦崐交心道:“你知道吗,那小子居然男扮女装欺骗我的感情!哎,我那时也是单纯!后来我在一个长辈家遇见他,跟他打了一架。这事我一直没法释怀,觉得怪丢脸的,不敢跟别人说。今天还是我第一次跟人说起呢。” 手握拳头捶了一把陆亦崐的肩膀,曹远笑道:“臭小子,我连这么隐秘的糗事都跟你说了,可是真拿你当兄弟了!” 陆亦崐抓住他的手,眯起眼睛笑。 “曹远,我总算想起你是谁了。你就是那个——被我吓得尿裤子的小胖子哈哈哈!” 曹远:“……” 求曹远的心理阴影面积。 时隔七年,曹远再一次把陆亦崐恨得狗血淋头。 陆亦崐这王八蛋欺人太甚,一而再再而三地调侃戏弄他。 现在好了,面子里子全丢尽了!以后再也无法直视整个吴阳市了! 心情郁卒的曹远发誓一定要远离陆亦崐! ——然而三天后。 曹远一脚踹翻茶几,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发狠。 “王八蛋,还不过来跪地求饶……” 陆亦崐最近很忙。那天不欢而散后,他刚进家门,就听仆人说家里来了客人。已经着人告知陆老爷子了。而陆宗耀夫妻出去赴宴还没回来。 灯火通明的客厅中央,摆了半圈棕色皮沙发。一个西装青年背对着大门坐在上边,身姿挺拔端正,背影肃穆而孤独。 “英杰哥?”陆亦崐试探地喊了一声。 沙发上的青年浑身一震。缓缓站起来,又缓缓转向了门口的陆亦崐。 正是阔别四年的杨英杰。 除了强壮一些,变黑一些,杨英杰的相貌基本没有变化,依然是浓眉大眼的硬朗轮廓。穿一身挺括的银灰色西装,气质是书卷气中夹杂了杀伐之意。常言道书生会杀人,大概就是如此了。 杨英杰杀人不用刀,不见血。他是一名律师。 虽然从还没登上飞机就一直在深呼吸演练着重逢场面,可是,当真遇上了,杨英杰只感觉脑子里一声轰然爆炸。 一颗炸弹就这样紧挨着他炸开了,他无知无觉,瞬间丧失了所有感应跟行动能力。连陆亦崐走过来抱住他,他都没发现。 等到他发现的时候,却又是气血逆流,整个人都被冻住了,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当年的少年长大了,变得更加成熟迷人。美得盛气凌人,极富攻击性。 陆亦崐就像是一团热烈的火,稍微靠近些都能让他理智全无,尸骨无存。他不敢去碰触陆亦崐。 然而他其实已经被这团焰火摄了魂魄,失了心智。 他同手同脚地跟着陆亦崐走着,又跟着陆亦崐坐下。 陆亦崐看他模样奇怪,很是哭笑不得。听爷爷说杨英杰这两年在国外混得风生水起,经手的官司无一败绩,被行业人士称为“金牌律师”。外界把他传得神乎其神,基本已经脱离凡人了。 怎么本人看着傻乎乎的,比小时候还糟糕? 陆亦崐说道:“英杰哥,这椅子只能坐一个人!” 原来看着陆亦崐坐上沙发,杨英杰居然也迷迷糊糊地要挨到对方身旁落坐。于是就把陆亦崐挤得都无处容身了。 这沙发真可恨啊,不许有情人终成同座。 陆亦崐手指旁边的位置:“英杰哥想跟我亲近,坐这里也够近。” 杨英杰尴尬地笑了笑,当真就顺着他所指坐到那里去了。坐好以后,他猛地醒觉,瞬间脸上发烫,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坐这里居心太明显了可是完全不想放弃这么近距离的理想位置…… “英杰哥还是这么容易脸红呢。对着所有人都是这样吗?” “啊?……嗯!” 当然不是!杨英杰内心喊道。对着旁人,他完全是冷脸面瘫,只有对着心上人才会这样失措啊! 然而为什么还会脸红?不是每晚都对着陆亦崐的照片练习面部肌肉控制终于练成“绝不脸红”神技了吗,为什么会突然失效? 作为大律师,杨英杰的思维跟逻辑能力是非常强大的。现在他把这高速思考能力全用在胡思乱想上。 陆亦崐瞧着他,还是笑眯眯的。目光狡黠得像只小狐狸。 他端起茶几上的水杯递给杨英杰。 “来,灭灭火。” 杨英杰接过了,正好用水杯遮掩脸上的潮红。还在垂死挣扎地假装镇定:“崐儿,好久不见,考大学了吧?听说是要去京城攻读物电?这个很不错,英杰哥在华清有些熟人,到时可以让他们帮着照看你,有什么不了解的,都可以问我……” 杨英杰老妈子似的罗里吧嗦说了一通,忽然发现陆亦崐正目光诡异地打量他。 “怎,怎么了?” 陆亦崐手指他手上的水杯,坏笑道:“英杰哥,我逗你玩呢,那杯子是空的!你竟然都没发现,还喝了这么久哈哈哈!” 杨英杰:“……” 老师家为什么没有地缝?这设计太不人性化了! 话没说几句,老爷子跟老太太就进来了。 杨英杰给老师跟师母见了礼,又呈上自己从国外带回来的礼物。老爷子见自己学生事业有成,也很是高兴。 闲聊了一会。老爷子顺势说起陆亦崐要创办自己的玩具公司的事情。 “崐儿这里还缺个法律顾问。英杰,你在国内律师界中有合适人选,也给你这弟弟推荐推荐。你推荐的人,我们比较信得过!” 杨英杰沉吟道:“什么时候要?” 陆亦崐正往衣兜里掏糖果。他边拨开糖果纸边答道:“公司还没上市呢,就十月份吧,还有两个月筹备时间。” 杨英杰颔首,却是对着老爷子说道:“正巧我也打算回国内发展。手头工作交接大概需要一个月。到时应该赶得上给亦崐帮忙。” 老爷子很惊讶:“这么巧,之前都没听说你要回来?” 杨英杰顾左右而言他:“其实,我是比较看好咱们国家的发展的。那么接下来,还要继续打扰老师跟师母一阵子了!”他父母都在国外,本人在国内没有固定住所。基本都快混成陆家的半个儿子了。 老太太开口道:“国内那么多大公司争着要高薪聘请你,崐儿的公司只是小公司,恐怕会浪费你的才华。” 老爷子赞同道:“对,老师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不用为了我们二老就冲动做决定。” 杨英杰低下头:“老师,我绝不是为了报恩才草率决定。您不用担心,我是经过慎重考虑的。” 说来令人羞愧,他的确不是为了报师恩。 见他态度坚决,二老也便不再多说。到底说来,学生能知恩图报,扶持孙子发展,老爷子跟老太太是很欢迎的。 旁边,陆亦崐“喀嚓喀嚓”地咀嚼着硬质水果糖,他摸着下巴,静静地对着杨英杰蹙起眉峰。 这家伙,从小暗恋他,自作主张来给他当爹当妈当管家也就算了,现在都长大了,还不肯老实安分地来给他当哥,真是让人不爽啊。 他不缺爹妈,就缺个兄弟姐妹。杨英杰不肯当哥,可就别怪他心狠手辣了。 杨英杰就此在陆家借住下来。 陆亦崐的牙口仿佛是特别的好。尤其嗜好坚硬的食物。杨英杰走的那天,就听他咔嚓咔嚓地独自解决了一大碗炒冰。现在他倚靠在门口看他收拾房间,还在一颗接一颗往嘴里塞水果糖。撑得一边脸颊鼓鼓的,说话都吃力。还在努力调动舌头指挥他,这个放这里,那个放那里。 完全是添乱地给杨英杰瞎指挥一通后,他望着杨英杰的房间,对自己的审美满意地点了点头,发自内心地感慨,自己即使是临场发挥,也很具有个人特色。 不经意一瞥,他发现被埋在行李箱内格的小盒子。 油漆在长时间的把玩中早已剥落,但边角都擦拭得很干净,显然主人对它很爱惜。 这是当初他送给杨英杰的音乐盒。 陆亦崐忽然觉得有点索然无味。 他打了个呵欠,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就要离开。 杨英杰正要跟他说累了就去休息不用管他。一转头,刚好就看到他上身舒展,白T恤往上一扯,露出六块齐整的腹肌,跟一点酒窝似的粉色肚脐。 “不……” 杨英杰听见心底绝望的声音。 第34章 再世为人11 浑身气血全往脸上一拥而上,鼻腔里忽然一阵腥热作痒,杨英杰赶紧背过身捂住鼻子。 “英杰哥你怎么了?” 陆亦崐见他背对自己蹲在地上一动不动,便关切问道。 杨英杰“呜呜呜”的只是摇头,摇动时几滴鼻血嘀嗒落在地板上。 陆亦崐对着那血沉默了一下,忽然嘴角一歪,勾起一丝不怀好意的笑靥。 三伏天的,火气这么大可不好。 陆亦崐伸出手,从后边捂住杨英杰的额头;“生病了吗?” 杨英杰瞬间凝固成一座木雕泥塑。 就听见陆亦崐用一种夸张的语调着急起来:“哎呀,你流鼻血了!——来人啊,英杰哥中暑了!” 杨英杰:“……”真的好想彻底晕倒啊! 陆亦崐发现,最近一直有人在鬼鬼祟祟地跟踪他。 一个人去游乐园,跟同学大排档打火锅,到孤儿院当义工,去医院探望某位长辈,就是出门到附近超市买瓶酱油,背后总有一双眼睛追随着他。有次他跟个女同学走得近些,立刻便能强烈感觉到眼睛主人的愤怒情绪。 陆亦崐并没少被人这样关注,他早已练成雷打不动的铜筋铁骨。任你望穿秋水,我自岿然不动。然而这次这双眼睛却有点不同——太热烈了,那眼睛热辣辣的就像舌头,陆亦崐常常有被扒光衣服,舔遍全身的错觉。 陆亦崐这几年早已被家人溺爱成了个熊孩子性格。他嘴角一勾,肚子里就冒出个祸害人的馊主意。 把车开入地下停车场,他转着钥匙扣,哼着小曲儿,沿着林荫小路往广场走。 他走得这样毫无防备,背后果不其然响起一串细微脚步声。 陆亦崐拐过一个楼道口,背贴着墙壁静静等着那串脚步声。 在偷窥者抵达拐角的时候,他脚尖一扫,就把对方绊了一个大跤! 偷窥者猝不及防挨了这么一下,当即踉跄着朝前跌。陆亦崐乘胜追击,一手抓住他的衣领,另一只手对他太阳穴一拍,同时飞快反剪他的双手,把他压制住。 大热天的,偷窥者居然戴着墨镜,穿了黑色连衣帽。陆亦崐一把扯下对方的伪装,掰住他的脑袋,迫使他扬起头。 “是你?” 曹远半边脸贴着墙壁,窘迫地笑了一下。 “真巧啊呵呵呵……” 夕阳西下,广场上的烧烤摊渐渐热闹起来。 “红毛,你的红毛呢?” “什么红毛啊,我就换个新形象。”曹远摸了摸新剪的染回黑色的寸头,“还不错吧?” 他这几天思考得很透彻。他要换个新形象,跟陆亦崐重新开始。 陆亦崐对着串骨肉相连很遗憾地叹了口气:“要是能把脑子也换个就好了。”就这种跟踪技术,还嘴硬不肯承认,他都懒得去拆穿他了。可怜他准备了各种大招,全都英雄无用武之地。 曹远眉毛竖起,一把折断手里的烧烤签。 “行啊!老子宽容大度地原谅你,你他妈的还想找打是吧!” 陆亦崐很轻蔑地乜斜了他一眼:“然而,你也打不过我。” “啪!”曹远一次性折断烧烤签三根。 陆亦崐很苦恼:“啊,那我以后该叫你红毛呢,还是小胖子呢?” 曹远:“可以叫我曹远吗,啊?” 陆亦崐点点头:“好吧,那就还是红毛吧。白毛浮绿水,红毛拨清波。” “嘣!”曹远听见脑子里琴弦崩断的声音。 闷闷不乐地灌了几大口啤酒,曹远一肚子怨气无处发泄,只能抱怨面前的烧烤盘:“一点都不好吃!全是变质的速冻垃圾!没想到你看着人模人样,居然会喜欢这种东西!” 曹远是一见陆亦崐就想找茬。哪怕被陆亦崐讽刺嘲笑打击时会气得爆炸,却还是找虐似的往对方面前凑。他知道自己不是抖M,只是这心态有点问题。 正巧烧烤摊的老板娘扭着肥胖的腰肢走过来,闻言便眼神犀利地扫了下桌子。见他面前丢着一堆烧烤签,老板娘以看蝼蚁的轻蔑眼神瞪了他一眼,扭身走开了。 曹远手指着她,差点气得倒仰。 “这不是我吃的!”他暴跳如雷地辩解道。然而老板娘已经远去,无法洗刷他的冤屈。 “哈哈哈!”陆亦崐笑得肩膀颤抖。 他是这里的常客了,知道老板娘是个女中豪杰,能靠眼神激怒一切生物。 曹远怒视笑得东倒西歪的陆亦崐,咬牙切齿地捶桌发誓:“我再也不吃烧烤了!老子说到做到!” 陆亦崐望着他,边吃边笑着想到:这傻小子暗恋我呢,真伤脑筋啊。幸好他自己还没发现。 其实也不必说开了去伤曹远的心,只要他在大学谈个女朋友,一切问题就能迎刃而解了。 如此,陆亦崐心无旁骛,津津有味地吃了一顿烧烤,而曹远则恨恨地坐在对面,把他吃完丢下的烧烤签一根一根地掰断,丢成一山坡尸体。 待两人离开,老板娘过来收拾残局时,见满桌无辜烧烤签遭此横祸,不由一阵唏嘘。 小陆那么帅气的男孩子,怎么会跟个蛇精病做朋友?真是可怜啊,肯定是因为太善良,太单纯了! 陆家 杨英杰早早处理完手头工作,就钻进厨房乒乒乓乓忙碌起来。陆亦崐小时候很挑食,喜爱香脆甜辣,抵制酸咸苦涩。只吃肉,不吃菜。非得父母盯着才勉勉强强嚼几口红萝卜。一旦喝粥,就更要一副味同嚼蜡,生无可恋的悲壮表情。 想到他这样营养不均匀,杨英杰比他父母还担心。 这几年在国外,杨英杰很是花心思地学得一手好厨艺,专门研习怎么把蔬菜瓜果煮得美味,煮出肉味,好哄着陆亦崐多吃几口。 把热腾腾的菜肴端到餐桌上,他对旁边的保姆阿姨交代道:“阿姨,你等一下帮我看看崐儿吃多少,有什么评价跟要求的,回头再告诉我——记得,就说是你煮的,别说是我。” 他希望陆亦崐是“喜欢吃”,而不是为了给他捧场“勉强吃”。“勉强吃”只会违背他的初衷。他不会勉强陆亦崐做任何他不愿做的事情。 保姆见他做好事不留名,真是活雷锋一个,竖起大拇指赞许他:“杨少爷,亲哥也不见得比你做得好啊!” 杨英杰惭愧笑纳。 这时,庭院里传来仆人的开门声。 知道是陆亦崐回来了,杨英杰当即精神抖擞。脱下围裙,他对着橱柜玻璃检查了仪容仪表后,便装着悠闲往外走去,要去跟陆亦崐巧遇。 刚走到门槛,就听见前方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说话声。 幽暗的夜幕下,门口的壁灯照亮了黑暗中一个小区域。一个陌生大男孩跟陆亦崐面对面站着,一只手搭在陆亦崐肩膀上。陆亦崐背对着大门,杨英杰看不见他的表情,可他就是知道他在笑。 那男孩附耳凑近他的耳边,仿佛是很生气,咬牙轻声笑着,嘀嘀咕咕地跟他说话。陆亦崐也没推开他,侧过脸注视着说话者,他的嘴边果然是噙了笑容。 杨英杰转过身,慢慢往屋里走,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间。 陆亦崐是独生子,有个亲近些的兄弟朋友,是很正常的。开朗的陆亦崐,总要比孤独的陆亦崐好。 可是靠得太近,近的都要贴脸了,看着就十分碍眼。 窗帘密闭的房间里,杨英杰支肘坐在电脑前,五指张了握,握了张。心烦意乱地搓了把脸,他换了个坐姿继续发呆。 冲动是魔鬼,不能冲动。应该先调查清楚对方的身份,以及崐儿对对方是什么态度。 不能莽撞用上心机。所有自称完美的犯罪都会留下证据。崐儿那么聪敏,哪怕他做得再隐秘,也十有八九是会被看出来的。别最后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便宜了那些外人。 其实也不用他动手。只要崐儿有了那方面想法,陆家长辈们自然会出面阻止。这愣头青正好给他当个投石问路。 杨英杰缓缓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两手交握着搁在肚子上,他脑中不断放映着门口那一幕。 想到对方在陆亦崐面前能够做到态度从容,谈笑风生,他就暗暗嫉妒,也暗恨自己太“不争气”。一靠近陆亦崐,他就脸红口吃,连呼吸都忘了。现在在陆亦崐眼里,他这哥哥大概是个十分狼狈不堪的形象吧。 真想也能风度翩翩地出现在崐儿面前一次啊。 过了一会儿,便听见陆亦崐“哒哒哒”地跑上楼来了。 陆亦崐一阵风似的卷进来,进门就喊:“英杰哥,楼下有盘伪装成菜的肉,你快来看啊!” 杨英杰正披着浴袍走出浴室,迎面就跟他撞了个正着。 陆亦崐笑嘻嘻的,脸上洋溢着小孩儿的热闹喜气。像发现新大陆似的,他也没察觉杨英杰那天打雷劈的僵硬,凑上去拉了杨英杰就往楼下走,要带杨英杰共赏那盘奇怪的菜肴。 杨英杰一动不动地被他拽着走,湿漉漉的头发还在滴水。 走到房门口,他蓦地回过神来。像受了极大惊吓,他大手一斥,结结实实地打开了陆亦崐拉他的手。 “别碰我!” 第35章 再世为人12 “别碰我!” 陆亦崐一怔。 看了看自己的手,他有些难以置信。 “你打我?”他睁大眼睛看杨英杰,忽然气息一颤,眼眶泛了红。 “不碰就不碰!谁稀罕!”牙根一咬,他转身就气冲冲地往外走。 杨英杰心脏一紧,几乎想也没想就慌忙追上去。 高大的身躯柱子般堵住房门,他惊慌失措地握住陆亦崐的手:“不是的,我没有那个意思!我说错话了!” 他方才只是太紧张了。除了在梦里偷偷摸摸地幻想一下,他哪敢这样衣衫不整地面对心上人。刚才吓得他差点BO起了。 陆亦崐挣开他:“你也别碰我!” 杨英杰深吸口气,忽然大步上前,将他一把搂进怀里。 下巴抵在陆亦崐的头上,他把脸埋在陆亦崐发间深吸一气。 “对不起,英杰哥不该打你的!你尽管打回来,英杰哥让你出气!” 怀里的陆亦崐肩膀小小地颤抖起来。 崐儿在哭?是他让他受了委屈了! 杨英杰的心疼得都揪成一团,恨不能把陆亦崐抱到腿上摇一摇哄一哄。 颤抖幅度渐渐扩大,陆亦崐终于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陆亦崐拍着杨英杰的手臂说道:“吓到了吧?看你还敢凶我——咦,这是什么?” 他在杨英杰手臂下端摸到一个红色绳结。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悬晃的绳子就想拽一下看看呢…… 杨英杰还没来得及开口阻止,他已经一把拽下红绳。 像戏剧开场前拉开帷幕,杨英杰的浴袍“哗啦”落下,掉在脚边。 “呃……”陆亦崐抬眼看杨英杰,一脸天真无辜。 杨英杰眼前一黑,宣告阵亡。 陆亦崐这小混蛋不知好歹。杨英杰回到房间还心有余悸,很是喝了几口酒压惊。他倒好,大摇大摆地坐到杨英杰的电脑椅上,蹬着腿转过来,转过去。 杨英杰还在极度的羞耻中恍惚着,完全不能直视他。 “英杰哥,你还在生气啊?”见杨英杰不回答,陆亦崐一撇嘴,气呼呼说道:“大男人的,看一下又不会怎样!我还没怪你害我长针眼呢!伤害我的眼睛真是岂有此理,你必须跟我道歉!” 他这纯粹就是恶人先告状了。 杨英杰大人有大量,不跟他一般见识,只盯着脚下一小块地板轻声说道:“对不起。我身体不舒服,我想休息一下,你出去吧。” “小气鬼!”陆亦崐从床上伸出一只脚,蛮不讲理地踹了他一下。杨英杰由着他踹,在陆亦崐面前,他从来都是任打不还手。 陆亦崐站起身,绕过他往外走:“小气鬼,我走了,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了!”又气冲冲地补了一句,“我把冰箱里的冰淇淋全部吃掉!全部吃掉!” 翌日 杨英杰自发忘记昨晚的事情,过来搭理陆亦崐。 “崐儿,今天天气不错,咱们一起出去走走吧。” 陆亦崐正窝在沙发里吃薯片看乐高动画。 他抱着一桶薯片,两条大长腿架在小茶几上,没骨头似的瘫在沙发里。闻言便懒洋洋地哼了声,继续咔嚓咔嚓地往嘴里塞薯片,吊着对死鱼眼看他的动画片。 杨英杰见他对自己爱答不理的小样儿又蛮横又可爱,一时心都要软化。 真想把这漂亮的小坏蛋抱怀里亲一亲揉一揉啊! 挨着陆亦崐坐下,杨英杰试探着问道:“英杰哥带你去游乐园玩,吃小吃点心,给你赔罪?” “……太迟了。” “别气了,英杰哥跟你道歉,昨晚是我心态没调整好,我以后再也不会那样对你了。以后都听你的,好不好?” 陆亦崐睃了他一眼。 “厨房炖盅里的粥你全部吃掉。记得问起来就说是我吃完的。” 杨英杰哭笑不得。这小家伙还是跟小时候一样讨厌喝粥吃饭啊! 杨律师赶在保姆阿姨回来前,仓促地吃完一大碗白粥。然后昧着良心抛弃职业操守,对专事看管陆亦崐的保姆阿姨保证,粥的确是陆亦崐一个人吃完的。 陆亦崐觉得杨英杰这个哥哥很够意思,于是就愉快地跟他和好了。 这碗粥在杨英杰坐完第三次风暴飞车后,就全部交代在垃圾袋里了。 杨英杰从游乐园卫生间出来时,脸色都苍白了。目光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梭巡一圈,他找到了树荫下喝果汁汽水的陆亦崐。 两手在脸上搓巴一下,搓出一点血色,他满脸微笑地走向陆亦崐。 “崐儿还想玩什么呢,海盗船还没坐,要吗?” 陆亦崐咬着吸管,往瓶子里咕噜咕噜地吹泡泡:“你是不是不舒服?” 杨英杰揉揉他的头发:“怎么会呢?我也是很喜欢游乐园的!”见陆亦崐不大相信,又补充道,“就是身体有些跟不上,可能是刚才吃太饱了。其实我本人是很喜欢刺激的游戏的!” 陆亦崐正要说话,便见前边走来两个熟悉的身影。 曹远捞着个女孩的手,沿着林荫道大摇大摆地走过来。那女孩正是之前纠缠陆亦崐的小辣椒。 “亦崐?!”曹远笑容一僵。 曹远!杨英杰身体一僵。 “是你!”小辣椒惊呼。 陆亦崐站起身,慢悠悠地摆了摆手:“哈喽~” 四人一起到附近甜品店吃雪糕。 陆亦崐跟小辣椒坐对面,曹远跟杨英杰坐对面。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一个格调清新雅致的粉色玻璃隔间,吃一顿各怀鬼胎的雪糕拼盘。 自从认出陆亦崐,曹远跟小辣椒这对情侣立刻在心里不约而同地选择愉快分手。曹远心焦笑着,其实心虚得要命,有种被妻子抓奸在床的感觉。小辣椒则见陆亦崐逛游乐园只能带个大哥,明显是没有女朋友,遂心中暗喜。早把之前陆亦崐戏弄她的事情忘光光了。 杨英杰见这对情侣一见陆亦崐,牵着的手立刻火速松开,大有撇清关系的意思,心中便警铃大作。 他认出曹远了,这社会青年就是之前跟他的崐儿勾肩搭背套近乎的家伙!他事后还调查过他,知道这社会青年还是曹安邦的儿子! 曹安邦死皮赖脸地往陆家赶,听说还想跟陆家结亲,把女儿曹小希嫁给陆亦崐。父子两个都是一样讨人厌! 陆亦崐则想到,曹远有女朋友啦,又可以当兄弟啦! 作为独生子的他,现在有大哥又有兄弟,真是好满意。 “大家来点餐吧!”陆亦崐刚要招手服务员拿多一份菜单,旁边就伸过来三只手,同时把菜单推到他面前。 陆亦崐眨眨眼:“?” 曹远:“……看你年纪小,让你先。” 杨英杰:“当然是以你为主。” 小辣椒:“谁帅谁先点嘛!” 陆亦崐笑了笑:“……好吧,那我就不客气啦!” 雪球融化得快,勺子舀起时,一滴冰水落在陆亦崐手边。 陆亦崐正要伸手去拿纸巾盒,三块雪白纸巾已经递到眼前。 曹远:“……” 杨英杰:“……” 小辣椒:“用我的吧,女生的比较干净哦!” 曹远:“干净个P啊!不都同个盒子拿出来的!” 杨英杰不参与斗嘴。直接动手,把那滴冰水擦拭干净。 陆亦崐一脸古怪地看了几人一眼,迟疑道:“……谢谢大家。” 一次也许是自己想太多,但到了第三次,陆亦崐就再也无法忽视气氛的微妙了。 吃完雪糕,几乎又是同时的,三块纸巾递过来。 “……再次谢谢大家。”陆亦崐自己抽了张纸巾,“大家先坐一下,我去一趟卫生间。”逃之夭夭。 三人笑眯眯点头。 等陆亦崐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三人立刻笑容一敛,换上一副或冷酷或讥诮或警惕的刻薄嘴脸。 杨英杰谦逊笑道:“先做下自我介绍。我叫杨英杰,是崐儿的兄长,当然,没有血缘关系。目前住在陆家。” “哦,借住。”曹远面带笑容,在桌子底下拧弯一根勺子,“我叫曹远,也算亦崐的兄长,青梅竹马,也没有血缘关系。” 杨英杰:“原来你有女朋友了,恭喜。” 曹远:“别急,刚分手了,现在单身着呢。” 杨英杰:“我们家崐儿是有点贪玩的,前段时间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曹远:“自己人,份内事,不麻烦!” 杨英杰:“现在我回来了,就不必打扰二位了。” 曹远:“呵呵。说起来,我跟亦崐同龄人,别是还得喊你一声哥吧?” 杨英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别,咱们没那么熟。” 小辣椒听到此处,终于听明白了这两人的勾心斗角。作为一个女生,目击两个大男人为另一个男人唇枪舌战,她也算大开眼界。 小辣椒一拍桌子:“好啊,原来你们是这种人!” 杨英杰笑道:“小孩子还是早点回家的好。” 曹远摆摆手;“拜拜不送!” 小辣椒怒火冲天,拽起手提包甩向曹远:“你们这两个死变态!敢玷污我的小帅哥,我要报警抓你们!” 第36章 再世为人13 小辣椒怒火冲天,拽起手提包甩向曹远:“你们这两个死变态!敢玷污我的小帅哥,我要报警抓你们!” 小辣椒说完,踩着高跟鞋噔噔噔一阵风似的跑掉了。 杨英杰笑道:“你的口味很猎奇啊,崐儿就不好这一口。” 曹远耸肩:“说起来,我跟亦崐的兴趣爱好是很一致的,否则怎么会玩到一处呢!” 杨英杰不敢苟同:“情侣要性格互补才能长久,爱好一致只能当朋友。” 曹远摇头:“情侣间有共同话题才是最重要的吧。” 这两人一来一往,夹枪带棒,面带微笑地说着阴阳怪气的话。直到陆亦崐回来才悻悻消停。 街道上。小辣椒拉着个英姿飒爽的女警,十分震惊道:“什么,这个事你们不管?!我的税都白交了吗!” “小妹妹,我们又不是海警,管那么宽!”女警很无语。 晚上回到家,杨英杰对陆亦崐摆开了谈心架势。 “曹远这帮人很胡闹,崐儿,你跟他们不一样,不要跟这类人混在一起。” 陆亦崐坐在对面椅子上,满不在乎地耸肩:“他人不错的,你别这样说他。” 他又在转杨英杰的椅子。直转了几十圈后,转得旁边的杨英杰都看得眼花缭乱,他才晕头转向地站起身,扶着桌角,脚步漂浮地跌坐到床上。 杨英杰蹙眉:“老师他们知道吗?” 陆亦崐眯起眼睛:“怎么,英杰哥还要去告状?” 杨英杰正要解释,就在这时,陆亦崐口袋里的手机一阵震动。 陆亦崐不再理会杨英杰,兀自说起电话。 “喂,红毛?” 杨英杰沉默地坐着,瞧着心不在焉,实则早已竖起耳朵,一丝不落地把陆亦崐的对话内容听在耳里,在心里琢磨开。 等会?——三更半夜! 红枫山?——荒山野岭! 老地方?——熟人作案! 不见不散?——居心叵测! 该死的曹远,跟他的崐儿已经发展到哪个阶段了? 一别四年,有多少个可以让人趁虚而入的机会!他真是悔不当初! 陆亦崐挂断电话站起身:“我出去一下。” 杨英杰猛地站起身:“不行!” 他大吼一声,抢步上去把陆亦崐扯回床上坐,同时“砰”的声关上门。 “在这待着,不许出去!” 陆亦崐桀骜不驯地斜了他一眼:“干嘛啊!我爸妈都没管我出门呢!” 杨英杰看着他,看着看着,就想起门口那卿卿我我的一幕。在不甘心中突然就发了狠。 这两天老师他们上京观看舞台剧了,家里除了保姆门卫,就只有他跟陆亦崐…… 心上人近在咫尺,为什么不去争取呢? 杨英杰走近床前,居高临下地注视陆亦崐。 陆亦崐扬起头,一对点漆黑瞳在阴影中闪耀了壁灯的流光溢彩。 他朝杨英杰笑了一下,噙着点挑衅与得意。一副我爱干嘛就干嘛,除了我爷爷奶奶,老子天下第一的模样。 杨英杰看着看着,终于情不自禁地扶着床沿,跪倒在他面前。 “崐儿啊……” 叹息般长长地低缓了声音,他探出上身,由下往上,试试探探地凑近陆亦崐。 陆亦崐垂下眼睑。 在这无声的默许下,杨英杰终于轻轻地接住了那片肖想已久的嘴唇。 陆亦崐的嘴唇,薄而温凉,犹如花瓣柔美。本应是极为漂亮魅惑的,偏偏形状比常人清薄了些,破坏了整体的美感。 薄者少情义。 两片嘴唇碰了一下就分开。 杨英杰两颊嫣红,温柔地说道:“崐儿,我喜欢你。” 陆亦崐说:“英杰哥,我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会打死你的。” 杨英杰无奈笑道:“我早就做好挨揍的准备了。崐儿,我没敢奢求你一定要给我回应,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心意。” “知道了又怎么样?”陆亦崐态度直白,并不在言辞间掩饰:“我最多也就跟你谈个恋爱,不可能跟你结婚。我不会为任何人伤害我的家人,对我来说,他们永远都是最重要的。” 杨英杰深情地凝视陆亦崐:“这些我都知道。我可以跟你约法三章,绝对不会让你,还有老师他们为难。我只想守着你,一辈子守着。你也不用担心我父母那边,他们都很开明。而且我也有其他兄弟姐妹,没有传宗接代的负担。以后你不想继续这段关系了,我也不会纠缠。你想结婚就结婚,想让我走,我就搬到隔壁去。好不好?” “我们试一试吧,好不好?” “在你找到更好的之前,我们就试一试?” 他在今夜,终于鼓起毕生的勇气,把几年来郁积在心口的话全部说了出来。他彻底死了挣扎逃离的心。 一个垂眸,或者一个巴掌。他等待着心上人的宣判。 陆亦崐伸出手抚摸杨英杰的脸。他的手手指纤长秀美,手心又软又凉,有点潮湿,也是一只孩子的手。本人虽然高高大大地成长起来,但在不为人察觉的小细节里,却还保留着一点与年龄不符的柔软。 在陆亦崐的抚弄下,杨英杰只觉口干舌燥,身体更是燥热闷胀。可他完全不敢轻举妄动,怕惊吓到陆亦崐。 陆亦崐,因为已经找到了个可以给他当兄弟,而且还当得挺称职的曹远,所以就不再执着杨英杰给他当哥了。 在情事方面,王九郎是他的启蒙,而查文彬却是他的引导者。引导着他发现自己的喜好——他喜欢别人跪倒在他面前,以卑微的姿态恳求他垂怜。非得如此,才能令他激动起来。 他捏住杨英杰的下巴,露出一种男人间心照不宣的笑容:“英杰哥,老实说,你就没有过……?” 杨英杰愣了下,霎时耳根都红透了。 “不是吧?你已经是成年人了!”陆亦崐惊讶道。他像看稀罕动物一样瞧着杨英杰,“你都26岁了,你是要当魔法师啊!” (注:传说到了25岁还是童贞就能使用魔法,到了30岁就成为魔法使。) 杨英杰满脸纠结,不安地反驳陆亦崐:“难道你不是吗?” “什么啊!”陆亦崐满不在乎地耸肩,“我的灵魂身经百战!” 杨英杰当他嘴硬。 “你还想吻我吗?” 陆亦崐的神情介乎于天真与邪恶之间。杨英杰简直不能确定,他是纯真无邪的天使,还是诱人堕落的魔鬼。 然而无论是天使还是魔鬼,他都甘之如饴被引诱。 他无法抗拒陆亦崐的一切。 他珍惜地捧住陆亦崐的脸,再次虔诚地含住那片肖想已久的嘴唇,用舌头勾勒碾磨,吮吸啄饮。 他的心里是守得云开见月明的甜蜜。因为从未奢求陆亦崐能抛下一切跟他天长地久,所以对陆亦崐能接受他的一片痴心,他心中很感激。 陆亦崐嫌他亲得磨磨蹭蹭,亲了半天也没个主题。直接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拉起来摁到床上。 他两手撑在杨英杰脸边,伏低身凑近他耳边悄声调侃:“英杰哥,你专挑大家不在的时候告白,究竟是想对单纯的我做什么可怕的事情啊?” “啊?我,我没有……” 温热的气息喷吐在耳边。杨英杰两只耳朵敏感地动了动,嫣红彻底蔓延到脖子以下。 事实上,方才杨英杰除了想告白,如果幸运还能接个吻不挨巴掌外,还真没敢妄想别的。现在被陆亦崐一问,他突然福至心灵地反应过来。 此刻可不正是天赐良机! 几乎是第一时间的,他一经想通,立即就将床头柜上的台灯神速掐灭! 房间彻底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大街上偶尔呼啸着开过一辆车,灯光在玻璃上一晃而过。 杨英杰屏住呼吸。 陆亦崐看着身下的人。寂静中可以听到彼此心脏的跳动声。杨英杰脸上火辣辣的,显然为自己仓促关灯的举动感到巨大的羞耻跟不安。又悄悄为自己的英明抉择点了个赞! 追求崐儿,拼的就是速度! 杨英杰牵强地辩解道:“这灯,时好时坏的呢呵呵呵……” 陆亦崐很想笑,但考虑到不合时宜还是忍住了。因为很容易把杨英杰刺激得晕过去。他可不想煎尸。 “英杰哥,第一次是不是很痛?” 杨英杰柔声安抚道:“不要怕。英杰哥不欺负你,英杰哥都听你的。” 陆亦崐乖巧又腼腆地笑了。 与之相悖的是他堪称简单粗暴的动作。 他往上一扒拉,直接就掀起杨英杰的套头针织衫。 衬衫大大敞开,露出杨英杰精瘦健美的果体。杨英杰脸色霎时爆红,直红到脖子底下。犹如赤身裸体地走进万众瞩目的大会场,他目定口呆一动不动,仿佛下一秒就能晕厥在陆亦崐肆无忌惮的目光中。 “英杰哥,其实我最喜欢拆开礼物盒的那瞬间了,”伏低身在杨英杰胸口嗅了一下,陆亦崐漫不经心地对着杨英杰耳郭吹了口气,“……充满期待呢。” 杨英杰惊慌失措地按住他的肩膀。 “等等,我,我有点紧张……” “好吧。”陆亦崐一耸肩膀,无所谓地说道,“反正球赛也要开始了,你慢慢紧张,我先去看场球赛后,再过来看你……” 他两手撑起身,竟然就开始毫不留恋地踩地穿鞋,真要去厨房拿碟啤酒花生看球赛去了。吓得杨英杰一激灵坐起身,从背后猛虎扑兔似的搂住他的腰。 “我紧张完了!紧张完了!” 第37章 再世为人14 “我紧张完了!紧张完了!”杨英杰连声说道。 陆亦崐垂下纤长浓密的睫毛,羞答答地瞥了他一眼:“英杰哥真讨厌,骗我说紧张,原来是想偷偷摸我。” 杨英杰才发现自己的手放在不该放的地方。很响亮地吞咽了口口水,他僵硬地调动手指,一点一点,挪回陆亦崐肚脐以上。 “我,我不是故意的……” 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了一定会给崐儿留下色中饿鬼的形象吧千万别把胆小的崐儿吓跑了啊! 杨英杰欲哭无泪。 他柔声哄陆亦崐:“球赛什么的,我们明天一起看重播好吗?” 陆亦崐低头笑了笑。杨英杰顺势躺平,将他拉回自己身上,借着昏暗光线色胆包天地搂住他。 “只要你不走,英杰哥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 “腼腆的”陆亦崐抿嘴笑了笑。 “听我的啊……这可是你说的哦。” 日上三竿。 杨英杰一手撑着扶手,一手扶着腰,拖着两条酸痛的腿,磨磨蹭蹭地走下楼梯,走进大厅。 陆亦崐正在吃早饭,看见他来,便指着餐桌笑容灿烂地招呼他:“英杰哥,今天有个鸡蛋好奇怪,居然有两个蛋黄,你快来看!” 杨英杰本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他的。昨晚胡闹一夜,其实心理上的快感要比身体的快感多得多。这时见他笑得天真烂漫,毫无芥蒂,就心情一松,也跟着恢复了自然神态。他很怕陆亦崐一觉睡醒就后悔,翻脸不认人了。 姿势别扭地坐到椅子上,他探头去看陆亦崐说的奇怪鸡蛋。果真是两颗蛋黄。 保姆阿姨也很高兴:“是呢,这个在我们那被称为双喜临门,又说是百年好合!好兆头啊!” 杨英杰心中暗喜,差点就掏出钱包打赏保姆阿姨。他红着脸,低头偷偷看了陆亦崐一眼。 然而陆亦崐并没有跟他心有灵犀。 “是我第一个发现的!”陆亦崐喊道,一副怎样我手气很棒吧的表情。 哎,他的崐儿还是个孩子心性啊!他可得好好儿保护着他! 杨英杰不知道他的脸红已经彻底暴露他内心的羞涩跟激动,还在假装冷静地给陆亦崐分析原理:“这个叫双黄蛋。当两个成熟的卵细胞同时脱离滤泡进入输卵管时,会在输卵管中,被蛋白、壳膜等物质包裹住,最终形成这种特殊现象。有时还会有多个卵细胞一起进入输卵管,从而形成多黄蛋。” 这么具有纪念价值的东西,杨英杰真想偷偷供起来。 然而等他说完,陆亦崐已经把双黄蛋吃完了。 陆亦崐把碗往前一推,对保姆阿姨说道:“阿姨,我今天胃口好像不太好。我可能需要出去散散步。” 保姆阿姨两手叉腰,把碗“哧”的推回他面前,当场揭穿他的谎言。 “哼,是想出去吃零食吧?告诉你,不行!必须把这碗粥吃完才能出去!” 奶奶去看舞台剧,为什么不把保姆阿姨一起带走! 陆亦崐哀怨地看向杨英杰,是孩子等大人来给自己出头的委屈表情。 杨英杰爱他爱得早已黑白颠倒,是非不分,见状便对保姆阿姨求情道:“今天的白粥的确是有点过火了,还是我带他出去吃点别的吧。” “必须是粥。这是老太太交代的。”保姆阿姨搬出老佛爷口谕据理力争。 “好,我保证看着他吃完。”杨英杰说道,“我保证!” 杨大律师声名在外,信誉良好。他都开了口了,保姆阿姨只好妥协。 “好吧,杨少爷,您的为人我是信得过的!” ……五分钟后。 “这家的包子很厉害的!” 手在空中画了个大饼,陆亦崐对杨英杰兴高采烈地描述道:“上次田大叔特地给我做的,有这么大!撑死我了!待会我吃不完,你可得帮我!” 陆亦崐享受拿大包子啃的乐趣,可惜没有跟大包子相匹配的胃口。 杨英杰把小轿车开进一处小巷子里,边调整方向边宠溺地答应他:“好好好,你吃剩的,就全部放着我来……” 假期总是短暂。距离新生军训时间只剩下一个月。 陆亦崐一旦决定要跟杨英杰在一起,跟曹远瞎混的时间就减少了,渐渐疏远冷淡了曹远。 杨英杰飞快处理完手头工作,立刻就接手处理陆亦崐新公司的筹备事宜。 打着秘书的名头,他同时身兼数职地干起营销部经理,外交部经理,行政部经理跟后勤部主任等工作。忙得几乎要飞起来。 遇到资金周转不灵活的时候,他就自己掏腰包悄悄解决,申请盖章送人情,都一并处理。也不跟陆亦崐说。只希望陆亦崐能一直保持着最初的热情,专心卖发明就好,不要被这些琐事杂务缠身。 陆亦崐晚上把企划书等资料一翻,咋舌不已。 “英杰哥,这些预设方案都是你做的?” 他只是想创办个小型企业试试水,怎么才一个月就变成中型企业,连骨干员工都招出规模了? 杨英杰靠在沙发上,正摘下眼镜,疲惫地掐着睛明穴。 杨英杰说道:“也不是我一个人。我联系了一些朋友,他们都有经验,办起来就快些。对了,我给他们介绍了你的一些作品,他们觉得很有创意,想跟你探讨,大家约个时间出来吃个饭,你觉得怎么样?” 杨英杰说得含蓄。他的这些朋友来自各个精英圈,那都是各大企业求也求不来的人物。能来的,除了真被陆亦崐的作品吸引外,大部分还是他凭借三寸不烂之舌,以及打感情牌哄过来的。所谓饭局,就是借机让陆亦崐多接触这些人,拓展人脉。 这么浅显的道理,陆亦崐自然也明白。他不是人事无知的少年,不会脑子发热地以为所有人都会拜倒在自己那几个发明面前。 陆亦崐起身绕到杨英杰身后,从后边捧起他的脸,嘴对嘴很响亮地亲了他一口,亲出“啵”的一声。 “英杰哥,你真棒!奖励你什么好呢?嗯……” 他摩挲着嘴唇,似笑非笑地沉吟道。 杨英杰给他看得脸上一热,瞬间倦意全消。他的每一片肌肤都食髓知味地激动起来。 眼睛发亮地望着心上人,他十分期待地推辞道:“其实,也不用奖励什么……” 陆亦崐把手一摊:“好吧,既然你这么说了,那就算了。” 杨英杰吓了一跳,急忙侧身搂住他:“我就客套一下,没别的意思,要不还是稍微奖励一下吧?” 陆亦崐凑近他脸边。 “奖励你给我做一顿饭,无论肉菜,我全部吃完。” 杨英杰瞠目结舌:“你知道我……” 崐儿是什么时候知道那些奇怪菜肴是他做的了? 陆亦崐揪住他的脸颊:“阿姨跟门卫大叔都是我的人啊,笨蛋!” 再也不用遮遮掩掩,当保姆阿姨嘴里的好哥哥活雷锋了。能光明正大地为心爱的人洗手做汤羹,跟对方心照不宣地坐在一起,看着他吃完自己的爱心,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要是崐儿能够让他投喂一口,他接下来一星期做什么都有充沛动力了! 又是一个大白天。 杨英杰一进门,就看见陆亦崐正伏案做设计图。 陆亦崐这次的设计跟以往有很大不同。具体的说,就是以往是儿戏,现在才是正经拿出看家本领。 陆亦崐的确是开始用心在做准备了。有杨英杰的帮助固然是好,可他更喜欢靠自己的实力去征服获取。 杨英杰在他身边坐了片刻,见他忙着工作没理他,便说道:“崐儿,不要太劳累自己,喝点水好吗?” 陆亦崐专心某事时最讨厌旁人来耳边比划,他做事必须一气呵成,中间思路被打断,整个构思都要混乱。 不仅置若罔闻杨英杰的关心,他还要不知好歹地驱赶杨英杰:“不要打扰我,你走开!” 杨英杰好心被雷劈,便蔫头耷脑地走开了。走时还不忘要轻声关门。过了一会儿,他又没事人似的跑回来。 这次他学乖了,就安静地坐着等,不再开口讨人嫌。 直等了半天,陆亦崐才总算大功告成。他这时也才注意到书房里多了一个可怜巴巴的杨英杰。 “咦,英杰哥,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我就刚进来。”从早上等到晌午的杨英杰说道。 他起身迎向陆亦崐:“阿姨刚刚家里有事,请一天假回去了,咱们中午一起出去吃吧,英杰哥带你去吃好吃的。” “出去吃吗?好啊好啊!” 只要不是留在家里吃饭喝粥,陆亦崐就十分开心。 他钻进盥洗室,拧开水龙头洗手。手指插1入水柱中,他的声音落进流水声里,从玻璃门后哗啦啦地蹦出来。 “英杰哥,我们吃什么好?” “你想吃什么?” “我随便都可以啊——我要吃脆的辣的有肉的要有冰镇汽水小糕点冰淇淋水果沙拉不要葱蒜油腻太咸的——好了,我很民主的,地点就由你定吧!” 杨英杰这几年一直生活在国外,也难为他居然能够在十分钟内,找到一家满足陆亦崐所有要求的餐厅。 原来,为了更快更好地融入心上人的生活,并在对方心中树立一个无所不能的可靠形象,他早就做足功课,把陆亦崐的生活环境跟活动区域研究了个透彻。吴阳市里有什么店铺街道标志建筑,哪里好玩哪里堵车哪里的螺蛳粉最地道,恐怕他比陆亦崐这个土著还要清楚。 当然,围在陆亦崐周围的都是些什么人,他也了如指掌。所有潜在威胁与可能发展为情敌的对手,都在他不动声色之间,被一一掐死在萌芽状态。 第38章 再世为人15 溪涧一般,空气一般,在一呼一吸间,杨英杰以温柔而强势的姿态,悄无声息地渗透了陆亦崐的生活。 陆亦崐察觉到了,也只是笑吟吟的。杨英杰把握不住他的想法。 两人一起吃了顿饭。吃了一半,陆亦崐的手机就响了。 “阿崐,你现在在哪里?” 电话那端传来曹远的声音。 “外边吃饭。” “一个人吗?” “跟朋友一起。” “我也没吃,一起吃方便吗?” 杨英杰把肉夹馍里的几片生菜挑出来,把肉夹馍送到陆亦崐嘴边。陆亦崐一手电话一手烤翅,便探头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 “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呵呵,你最近好像挺忙的,都不出来玩了,不是在谈恋爱吧?”曹远笑得古怪。 陆亦崐满不在乎地接到:“是啊,谈着呢。” “女朋友?” 陆亦崐笑着看杨英杰:“嗯,是个温柔体贴的小女朋友。”正好让曹远这混小子死心。 杨英杰面上大窘。 “那就祝你幸福了。”曹远喀嚓挂断电话。 远远的餐厅二楼上,曹远手抓着栏杆,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下方的小隔间。 隔间是几面屏风围起来的雅间。透过水晶垂帘,可以隐约看到里边那个熟悉的身影。 曹远抓着栏杆的五指慢慢收紧,紧得关节骨头都泛了白。他的表情,是一种堪称恐怖的狰狞。眼底无声无息地酝酿着一股滔天怒火。 他慢慢转过身,从另一条楼梯走下去。 很快就到了陆亦崐的入学报到时间。 陆老爷子几人也都回来了。家里里里外外地忙活着给陆亦崐打包行李。慈如玉想舍了工作陪儿子读书去,被老太太呵斥了一顿。然而儿行千里母担忧,她是怎么也放不下心,坚持要给陆亦崐安排个保姆。 杨英杰说道:“慈姨,我刚巧也要到京城去处理些事情,顺路。就由我代替您照顾崐儿一阵吧。” 老爷子几人正围坐在大厅沙发上,就陆亦崐接下来的生活问题展开辩论。一听,纷纷惊奇地瞪眼看他。 又是刚巧? 上次陆亦崐需要法律顾问,他就刚巧要回来发展。现在陆亦崐上京读书,他也刚巧要过去办事? 杨英杰西装笔挺地站在亮堂堂的水晶灯下。灯光太清澈了,照得他身姿磊落,心中发虚。 “英杰,你对咱们崐儿真是没得说的!你也是陆家的好儿子!”慈如玉满口称赞道。谁对自己宝贝儿子好,她就不拿谁当外人。 杨英杰老脸一红,讪笑着垂眉低眼,不敢跟她对视。 他哪里是想当儿子,他想当的是儿媳。 有杨英杰在旁照看,陆家长辈们是放一万个心。 这事就这样确定下来了。 杨英杰少年时一个人在京城求学,对那里的一切可谓了如指掌。 租房是一早谈妥的。为了掩人耳目,杨英杰特地找了间三室一厅的。一间布置成书房,另外两间则装模作样地布置成房间。一到晚上,杨英杰就抱着枕头往陆亦崐房间跑。 如果这段关系被旁人察觉,对他,人们就会说,他常年在国外生活,国外思想开放,他是受了不良影响,蕊子还是好的。而陆亦崐——他的人生才刚起步,经不起丑闻冲击。他不想他因为自己而声誉受损。 所以对外,杨英杰一律自称表哥,受长辈之托,行照顾之事。 在租房洗了个热水澡,好好休息足后,他轻车熟路地带着陆亦崐穿梭在各处街头巷尾,吃了一顿地道的本地菜。下午,陆亦崐在华清大学附近瞎逛,他则去给陆亦崐办理入学手续。 晚上两人躺在一个被窝里说话。陆亦崐偶尔兴致一来,就凑近他耳边说几句情话。杨英杰很害羞,陆亦崐说了一半,他就满脸通红地遁走了。 走了一会儿,他又扭扭捏捏地爬回被窝,问陆亦崐没说完的另一半。然而陆亦崐已经没了继续的兴致,挥手打发他走。 “要不再稍微说几句吧?”杨英杰在被窝里搂住陆亦崐的腰恳求道。 陆亦崐扭过头,同时伸出一只手,很嫌弃地把他的脸往外推。 杨英杰毫不泄气。借着房间里黑灯瞎火给的勇气,他大着胆子,抱着傲慢又孩子气的心上人伏低做小,一阵谈情说爱表忠心。 陆亦崐在黑暗中听着听着,忽然一翻身把他摁在身下,狠狠地又把他干了一次。 杨英杰跟陆亦崐一个被窝躺久了,就发现陆亦崐常会做噩梦。最近几个星期更是频繁。常常在黑暗中忽然坐起来。他问他做什么梦,他自己也迷糊着说不清楚。有时候还会忽然问他,刚才是不是在地震。杨英杰不敢确定,翻看了当天所有新闻,都是风平浪静得很。 杨英杰心疼死陆亦崐了,他怀疑陆亦崐是为新公司的事烦恼。就更是把所有事都大包大揽扛自个儿肩上,不许陆亦崐耗费一丝一毫的气力。 一个月后。 天空一碧如洗,与过去任何一个晴天并无不同。 新公司的营业许可证跟商标申请批复下来了,杨英杰立刻又忙得脚不沾地。 大学生活轻松又忙碌。因为公司下个月上市,在经营管理上,陆亦崐自觉还有许多不足的地方,便自己抽空跑了几趟图书馆。 这天,他刚从图书馆出来,就见人来人往的大门口停了一辆黑色跑车。曹远一身黑色紧身T恤跟破洞牛仔裤,脸上戴了个硕大的蛤蟆镜,懒洋洋地倚在车门上等人。 他两手插在裤袋里,脸上是一副拽得要上天跟太阳肩并肩的神气。他这中二表情搭配身后的昂贵座驾,很是惹人注目。往来的一些女孩子嘀嘀咕咕地凑在一起,羞答答地偷眼看他。 “咦,红毛,你怎么在这里?” 陆亦崐停下脚步。 曹远一眼叼住了他。枉顾周围吃惊的群众,他大步上前,抓住陆亦崐就走,直接把人粗鲁地塞进跑车里。 陆亦崐眉宇大蹙。 “你干嘛?……我要下车!” 曹远不理会,直接点火踩油门。车轮在石砖上划出一阵刺耳声响,跑车以风驰电掣的速度一直线狂奔向市郊。 陆亦崐瞥了眼车速转盘,知道这混小子是在发疯。暗骂一声,赶紧系好安全带。 京城堵车严重,曹远七拐八拐地在车流中穿梭,一咕噜地冲出包围圈,冲上盘山区路段,把气得口哨吹得哔哔响的交警跟车流都远远甩在身后。 陆亦崐手抓着座椅,在晕眩中大声问他:“你吃错药了吗!” 曹远目光发狠地看了他一眼。 他大声地回到:“我们一起走吧!阿崐!” 陆亦崐正要问他走去哪,忽然看到他丢在手杆旁的护照,旁边还有一团揉皱的纸。 陆亦崐展开纸团一看,是一张一刻钟前飞往美国的机票。 “你是从机场跑出来的?” “对。”曹远答道,“我爸嫌我碍眼,要送我去美国念书。” 有人从国外给曹安邦发了封匿名邮件,说他正在追求一个男孩子。此外,还附赠了一堆他花天酒地,聚众闹事的证据。曹政委正处在风口浪尖,日夜都提心吊胆着会被政敌逮住小辫子一撸到底。若独生子突然曝出丑闻,他的政治生涯也就到头了。 也不知道那邮件里罗列了什么证据,把曹安邦看得心惊肉跳,转身就把曹远叫到面前,很是痛心疾首地教育了一顿。曹远的继母在旁边看这对父子较劲,也是一阵轻声细语的煽风点火。曹安邦一狠心就做了决定,要把儿子送去国外,让他前妻帮着照看,省得给他真惹出什么大祸。 曹远越想越不甘心。发匿名邮件的人,不会是曹安邦的政敌。要真是,根本不需要多此一举,直接曝光让曹安邦身败名裂就是了。显然,威胁者的真正目的是把他从陆亦崐身边赶走。这种阴险的事情,只有情敌才会做! 而且对方还收买了他的继母,专给他干落井下石的把戏! 杨英杰!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曹远没有想到,自己多年的心意,这段时间以来一直避而不谈的私心,最后却在别人的口中大白天下,还是以这样难堪的方式。 凭什么他狼狈退场,杨英杰却可以得到幸福! 阿坤是他的人! 曹远心里发了狠,油门踩得更凶。红针一下就飚过临界点。陆亦崐到了这个时候,终于给他吓到了。 也不敢去抢方向盘,他就冲曹远放狠话:“停车!否则咱们玩完!” “老子要真给支去国外,咱们才真要玩完!” “停车!” 突然听见曹远倒抽口气! 前方,一只黑猫突然从草丛中跳出来,落在公路中央。 “喵呜——” “小心!” “——嘭嘭嘭!!!” 长而尖锐的刹车声犹如刀割玻璃,划破郊区上空。 黑色F16在公路中央陀螺般失控旋转,猛地一头磕碰在护栏上,发出惊天巨响! 陆亦崐在陷入黑暗前最后看到的,是身旁曹远惊恐地飞扑上来,护住自己。 第39章 再世为人16 “滴答,滴答……” 公路上白烟滚滚,倒翻的跑车在往下滴落汽油。 过了片刻,一只手掰住车窗,曹远从车里滚了出来。他呼呼喘气,手脚并用地抓住陆亦崐手臂,把他连拖带拽地弄出副驾驶座。 陆亦崐站在一旁,看着他把自己的身体搂在怀里,哭哭啼啼地打电话求救。两人都是浑身血污。 他漂浮在半空,眼睁睁地看着。就像鬼魂看着自己遗落在人间的肉身,被触摸了也无知无觉,甚至接近些都做不到。 他心中惊悚无比。 “到这里,也就够了吧?” 身后传来一声温柔的喟叹。 这声音犹如大提琴拉响,本是十分迷人悦耳的,然而落在陆亦崐耳边,却如平地一声惊雷! 陆亦崐姿势僵硬,一点一点地转过头去。 他再次见到他最不想见到的那个人。 贺彦东依旧一身英武硬朗的军装,脚蹬一双锃亮的长筒军靴。黑色大氅在风烟中蝙蝠翼般起伏。一只手掩藏在大氅下,只露出一角握住佩剑的雪白手套。他从来都是全副武装地出现在人前。 陆亦崐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拉开跟他的距离。 “这是怎么回事,你什么时候变成勾魂使者了?” 贺彦东的目光越过他,落在脚下公路上的,还在嚎啕求救的曹远身上。 “崐儿,难道你都没发现,自己这几年一直在退化吗?无论体力,还是智力。”他转头正视陆亦崐,目光温润,“要是以前的你,像这种程度的车祸,对你根本构不成威胁。” 陆亦崐心头大震。 他的确早就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细小变化了。可那又怎样?人在危险的环境中学会刚强机警,在安逸快乐中则身心放松,不都是很正常的吗? “你究竟想说什么!”陆亦崐硬邦邦地问道。 “所有位面都有属于自己的规则。看来,这就是这个位面的规则了。超过这个位面的智慧,就会被‘规则’遏制,恐怕你发现了也只是感到奇怪,而不会去想为什么吧。因为你的思考能力,警觉性,也同样会随着智慧的遏制而消退。” 他一步一步地走向陆亦崐。 “这是你创造的梦境吗?趁我车祸昏迷……!” 陆亦崐并不相信他。他想自己现在应该在医院里还没醒来,贺彦东只是利用幻影机器人入侵他的精神世界。 “你以为我是梦魇,古华帝国是假的?” 贺彦东苦笑。 “古华帝国,与你曾经到过的位面,都是真实存在的。跟你出生的位面,其实共存于同一个平行世界中。就像一张纸上画着的无数小圆圈。你以为自己穿越位面,但其实,你只是从一个圆圈进入另一个圆圈而已。从来就没有走出一张纸的距离。我们所生活的世界,一切都必须遵循‘规则’,按照世界的‘意志’生存。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俯瞰着脚底下的芸芸众生,他目光悲悯,语气失落。 “还记得我教给你的话吗,这世界上的蝼蚁,死多少都不要紧,因为死了哪个位置的人,都可以补充新的。只有脱颖而出的少数人,才能主宰这个世界的规则!” 陆亦崐冷笑:“这次编得倒是有模有样!那你倒是说说看,我是怎么从一个圆圈进入另一个圆圈的!” 贺彦东答道:“作战中有个计谋叫围三缺一。同样的,每个位面都有自己的能量缺口。这个缺口,也许是上帝故意留下来给我们的后路吧。” 而他的实验,就是找到这个缺口。 不是每个小圆圈的缺口,而是离开这张纸的出路!寻寻觅觅地找了几十年,终于让贺彦东找到了一个陆亦崐! 陆亦崐的基因序列是独一无二的,唯有他体内的数据钥匙,能够开启空间门的终端! 贺彦东从一出生,就渴望离开这张纸的囚困,到纸张外的世界看看! 他不想像蝼蚁一样,盲目而麻木地活着。不知道自己从哪来,到哪去。被一只看不见的上帝之手操控人生。 他要主宰自己的命运!所以,他绝不能放陆亦崐走! 从把陆亦崐弄到身边教养,他就不教他感情,只教他杀人。他要他像个冷冰冰的,没有感情的机械人一样活着,这样,当他杀了他的时候,陆亦崐服从命令,不懂怨恨,而他也不会为他难过愧疚。 爱也好,恨也罢!哪怕再不舍再留恋,这孩子也只是他攀登时路过的一处风景。走过了,也就过了。唯有永恒的山峰在前方等待着他! “你还不相信吗,崐儿?除了你的来历,二叔什么时候骗过你?” “我不相信你!我要醒过来!” 陆亦崐大吼一声。 然后,他睁开眼睛,就看到一片雪白的天花板。 他一下子坐起身,仓皇四顾。 雪白的病房,冰冷的医疗器械,空气里充斥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 陆亦崐满头冷汗地对着这一切,露出松了口气的笑容。 动作惊醒了趴在床边睡觉的杨英杰。 杨英杰揉着眼睛坐起身,定定地望着他。忽然眼睛一红,张开手臂一把抱住他。 “崐儿,你总算醒了!吓死我了!” “英杰哥?”陆亦崐鼻子一酸。 “怎么了,做噩梦了?”杨英杰心疼地为他擦拭眼泪。 陆亦崐点头:“是啊!” “梦见谁了?是不是这样——” 面前的杨英杰,血红的嘴巴以一个人类绝对做不到的弧度,慢慢往上撩起。整张脸皮像翻页一样,往左右两边裂开。他头一抻,做了个穿套头毛衣时,向外伸出头的动作。 从分开的脸皮中间,伸出贺彦东的头。 没有血。 陆亦崐倒抽一气!他下意识摸向腰侧,做了个拔枪的动作。 可是他早就没有配枪了! “杨英杰”笑了一下,身影渐渐散去。 陆亦崐忽然后背寒毛直竖! 他掀开被子,一下子从病床上翻身跳开。 他刚离开,身后的墙壁就“刺啦”一声脆响。从墙后穿进一只惨白的手。那墙壁就像一张薄脆的纸张被手慢慢撕开。 贺彦东从裂开的缺口里走了出来。 “熟悉吗?”贺彦东笑道,“虽然总是假装幸福,但其实根本无法释怀吧,崐儿?” “英杰哥,是假的?” “不,他当然是真的。包括你的父母,对这个位面而言,他们都是真的。” “为什么会这样?难道那时候的那个噩梦,不是梦吗?”(注:见第一章) “当然不是梦。因为梦也是一种做坏事的途径。你所在位面,要比古华帝国‘高等级’,所以,当你还只是没有觉醒意志的‘普通人’时,我想带走你,就只能通过梦境。保留在这个位面的陆亦崐才是真实的你,过去的陆旅长,只是一个几可乱真的位面投影——还有这个。” 贺彦东他揪下手套,举起手给陆亦崐看。 陆亦崐一愣。他看见贺彦东手背上,跟自己一样也有一个数字,但自己是数字2,他的则是数字4 。 “这标志,你也有吧?当我开始思考自己是谁,为什么存在在这天地间时,它就出现了。当我开始收割生命,强化自己的力量时,它也跟着变化。每经历一次变化,我总能有所收获。你也是一样。 当出现数字1时,它让你如同雏鸟破壳,从众多‘死胎’中脱颖而出。但你在获得力量的同时,也会被其他觅食者发现。当进入第2阶,你所在的位面意志便能感应到你的存在,主动把你召唤回去。因为你的位面也是觅食者之一啊。它汲取你的力量,让你衰弱,以达到强化自身的目的。我说的这些,你应该会相信吧?因为,你就是这样回来的。” 陆亦崐的脸色异常难看。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事情的确如同贺彦东所说的。 他忆起自己一路走来所经历的。 他因为保卫南阳城获得力量,后被山壁窥视裹挟。当他破除山壁幻境,得到山壁力量时,他理所当然地便回到了家乡。现在,他也的确越来越感到虚弱了。 贺彦东继续说道:“当进为3阶,你可以读取位面的信息!第4阶段,就是所谓的‘幻影机械人’能力!可以在各个圆圈位面中穿梭!第4阶段就已经是这样了,那么第5,第6呢甚至更多呢?”他的眼中露出狂热。 他也是近期才进化到第4阶段的。之前还要苦恼空间门技术,现在哪里需要担心这些?力量如此甜美,怎不令人疯魔! 陆亦崐望着如癫似狂的贺彦东,只觉得心中的一切都在崩溃。他浑身发抖,不断摇着头往后退。 拉开门,他发了疯一样往外跑去,往租房跑去! 贺彦东从后边轻飘飘地跟上他。 “何必这么麻烦,我带你去吧!” 陆亦崐眼前在突兀一黑后再次一亮。 租房里空空荡荡的,杨英杰并不在屋子里。 贺彦东说道:“你瞧,感情只能让人变柔弱,唯有一颗冷酷的心,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闭嘴!我要回家!” 几乎心念电转的刹那,陆亦崐就发现自己站在陆家主宅的大厅里。 他的母亲慈如玉搀着老太太从楼上走下来,一路有说有笑。 陆亦崐面上一喜:“奶奶!妈妈!” 慈如玉搀着老太太从他身旁无视走过。陆亦崐要追上去,前方二人走着走着,却突然身影轻颤。 陆亦崐以为自己眼花了,看人出现重影。揉了揉眼睛,再次定睛一看,他发现不止他的家人,整个陆家大厅都在轻而高频率地震颤! 窗外的街道,行人,植被,车辆,所有的东西,就像一部年代久远,粗制滥造的录像,画面起砂倒带,地震般四分五裂。 天空与大地悄无声息地分解消融,露出红红绿绿的数字流线。 唯有他与贺彦东所在的一小块区域还是完整的。 这一幕,让他不由想起了离开幸福村时最后所见到的。 当时,他夺走山壁能量团后,整个幸福村也是变得这样混乱坍塌。 家,亲人,英杰哥,全都没有了…… 贺彦东漠然道:“好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不……!” 贺彦东感到肩膀一重。他伸出左手,捞住陆亦崐下滑的身体。 第40章 机械迷城9 “贺彦东!” 贺峪祺一脚踹开门扉,不顾副官阻拦,雷厉风行地冲到贺彦东办公室。 “贺彦东,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副官带着几个警卫从后边赶来,一拥而上押住他。 贺彦东冷冷地一挥手,让所有人都出去。 他好整以暇地坐在椅背高耸的烐木椅上,隔着一张巨大的书桌,跟贺峪祺平静对望。 他知道贺峪祺对陆亦崐的心思,但是从未放在眼里。 “砰!” 贺峪祺重重一拍桌子,指着他鼻子咆哮道:“你不会真想拿他做实验吧?崐儿是我们一起养大的孩子啊,你这个魔鬼,你他妈的还有人性吗!” “贺少将,你现在是在教我怎么做事?”贺彦东淡然说道。 “教个屁!”贺峪祺破口骂道。他从小就恨死贺彦东这幅高高在上,胜券在握的嘴脸了。他是个按捺不住心事的,陆亦崐是他的软肋,谁欺负陆亦崐,他就跟谁拼命。 “我不同意!你听到了吗,我绝不同意你拿崐儿的性命开玩笑!” 贺彦东摇头:“可惜你没有表态的资格。” 贺峪祺气得要嘴里吐火。他们一手带大的孩子,难道贺彦东真的能狠下心肠下毒手? 他越过书桌,攥高拳头就要扑向贺彦东! “咔嚓。” 一把冰冷的枪支顶住他的额头。 贺彦东还是维持着好整以暇的坐姿,挺括的军装衬得他异常严峻铁血。他是说一不二的贺中将,他的命令从来不许任何人质疑。 “回去好好讨好李二小姐,不要辜负家族对你的栽培用心。” “混蛋!” “对,那又怎样?”贺彦东勾唇冷笑。从过去到现在,他从来都是帝国的主心骨,更是人人畏惧厌恶,避之唯恐不及的冷血恶魔。 可是那又怎样? “你——!” “将军,时间到了。”机械副官躬身说道。 贺彦东颔首。站起身,由副官从后披上一件黑色狐皮大氅。单手压下军帽,他抽出腰间马鞭,两手握着振了振,不再看自己的弟弟,只对副官交代道:“把少将军请出去。”自己率先大步走出去。 他的开会时间到了,没工夫陪个闲人逞口舌之快。 贺峪祺不甘心。 他想不通自己的哥哥为什么那么铁石心肠。他一直以为贺彦东是喜欢陆亦崐的。早知道如此,他当初去岭南边城的时候就应该把陆亦崐绑了带走。走得远远的,走到天涯海角。陆亦崐不了解也好,不信任也罢,他都要保护他。 可是现在,已经太迟了吗? 走着走着,贺峪祺蓦地停下脚步。悄声观察了一遍周围,他深吸一气,翻身越过栏杆。 他从另一条小路,偷偷“光顾”了贺彦东的房间。 虽然是大白天,但房间里一片漆黑。贺峪祺摸索着找到办公桌,开始翻箱倒柜地搜索。 他在找一张赦免令。虽然知道自己太过异想天开,但万一老天开眼,真被他找到了呢? 那么他就可以拿这张赦免令去换出陆亦崐。在贺彦东发现之前,带着陆亦崐远走高飞! 正翻找着文件夹,忽然,抽屉角落一个黑丝绒小方盒引起他的注意。 贺峪祺打开盒子,眼睛在黑暗中掠过一丝震惊。 贺彦东不是已经决定要牺牲陆亦崐了吗,怎么还会保留着这东西? 要知道,制作这样一个小东西,要耗费多大的财力物力跟能量,说用尽半个帝国的仓库也不为过。 不经过家族高层商议决定,就私自悄悄制作并藏着这种东西,贺彦东究竟在想些什么? 难道说,他其实还很犹豫,很不舍? 贺峪祺想了想,便将盒子里的珠子掏出来,塞进自己的内衬衣袋里。 他悄声离开了房间。 开启的纱窗里,明丽的小花园中,一个金发少女正在树下荡秋千。 细长的锁链在树梢上摇得咿呀咿呀响,女孩在晨光中扬起如玉的小脸,不知道想到什么,笑得十分甜蜜。 贺峪祺站在走廊远远望着这一幕,目光却是冷淡至极。 他知道,李二小姐一直很爱慕他。可是,无论她如何体贴顺从他,他都无法对她敞开心扉。 他的心很小,只能容纳一个人。哪怕别人对他再好也无济于事。 为了陆亦崐,他答应跟李家联姻,利用喜欢他的人谋划私事。为了一己之私,他背叛家族,成了帝国永远的罪人。 仔细想想,其实他与贺彦东也是一样的冷酷自私啊。 贺峪祺苦笑着对自己摇了摇头。 李二小姐听到身后动静,一转头见心上人站在窗外静静望着自己,不由又是欣喜又是娇羞。 捏着裙摆下了秋千,她含情脉脉地望着俊俏的贺峪祺,小声说道:“少将军,您,您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隔着一扇窗户,贺峪祺站在走廊上,温文尔雅地对她行了个绅士礼。 “想请教二小姐,上次拜托你的事情……” 李二小姐提着裙摆,脸红地答应道:“父亲已经办妥,少将军尽管放心。” 之前贺峪祺拜托她帮忙牵线搭桥,让他跟上将军见上一面。上将军可是国家第一实权人物,即便贺彦东想见他一面也得预约安排。她父亲也是看在她倾慕贺峪祺多年,如今即将达成心愿的份上,才无奈舔着老脸到处走动关系。 贺峪祺问到想要的答案,立刻一秒也不想在李二小姐身边多待了,只想插上翅膀,飞到实验监控室中的陆亦崐身边去。 他彬彬有礼地对李二小姐告辞。待走出对方视线范围后,立刻就是一阵狂奔! 陆亦崐从昏迷中醒过来后,只是长久的沉默。一对神采奕奕的漂亮眼睛死去了,成了两颗凝固的黑棋子。 回到古华帝国一个多月了,他一整天不说也不动,任凭研究员摆布着拷在实验台上。直挺挺地躺在雪白的平台上,他成了一具美得惊心动魄的尸体。 贺峪祺通过层层申请体检后,总算在玻璃甬中看到他。就见他抱着膝盖安静地坐在床上。头发没有好好打理修剪,遮住了精致的眉眼。 若是一辈子浑浑噩噩活着也就算了,觉醒了“智慧”,就再也没有退路了。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你不攫取其他位面的能量团强化自己,就只能被其他捕食者吞噬。 贺峪祺知道,以陆亦崐的能力,他肯定已经想明白了这点。他之所以心如死灰不作反抗,只是因为,这世间再也没有值得他留恋的了。 就是他贺峪祺,也是不值得他驻足的。 手抚着玻璃门,他把脸颊贴在门扉上,心痛地凝视玻璃甬中的心上人。 他记得陆亦崐小时候是很爱哭鼻子的。可是现在遭遇了这么大的委屈,他却一滴眼泪都没有。 陆亦崐在玻璃门后抬起头,目光透过电流玻璃墙壁,静静地射向他。贺峪祺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看到他了。因为他的目光是那么空洞,空洞里藏了一汪没有边际的死海,要把整个世界拖入毁灭的深渊。 贺峪祺因着这似有似无的一眼凝视,心都被拧紧了。 陆亦崐痛苦让他感同身受。 不,是比陆亦崐更痛! 比自己受伤更难以忍受的,是他的小泪包受了委屈! 贺峪祺看着这样的陆亦崐,手在披风下攥成拳头,攥得太紧,指甲都嵌入皮肉中。 他想破门而入,把陆亦崐带走。去哪都好,只要远离古华帝国,远离贺彦东那个魔鬼。 可是他知道,在摄像头另一边,有一数冷漠的眼睛在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披风在半空中扬起一个凌厉弧度。贺峪祺心事重重地离开了实验室。 阴暗的房间里,贺彦东也在看着玻璃甬中的陆亦崐。 监控屏幕上,床上的陆亦崐木偶一般抱膝坐着,谁靠近都没反应。除了睫毛偶尔轻轻扇动一下,他就像死去多时。 贺彦东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陆亦崐。 陆亦崐死去了,而他从来没有活过。 他躲在门窗紧闭的房间里,一整天的坐在沙发上,对着监控屏幕,长久地看着陆亦崐。不许任何人打扰。屏幕光亮不断闪烁,映照得他刀斧雕琢的轮廓越显坚毅刚硬。就像一座木雕泥塑,一个石膏像。他的面上是一贯的冷酷淡漠,眼睛漆黑如深渊泥淖,谁也不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什么。 从来没有人能够窥探他的想法,走进他的内心世界。 贺峪祺再次出现在实验室时,终于成功进入关押陆亦崐的玻璃甬。 为了见陆亦崐这一面,他把巨额私产都送给了上将军。这位一直不太乐意被贺中将取代地位,行将就木,认为即使勘破世界真相对自身也毫无助益的老将军,在酒杯中脑子一热,口头一松,就给了他一张通行令。 在实验启动前,见陆亦崐最后一面。 虽然只能看望,但已经非常了不得了。毕竟陆亦崐对上层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实验品。 第41章 机械迷城10 贺峪祺的探望,也只能选择在实验开启倒计时这段时间。因为这时监控器会因空间电磁波干扰而被暂时屏蔽。他才可以实施那个胆大包天的计划。 电子玻璃门往左右打开,贺峪祺经过重重检查,缴械搜身后,终于如愿进入玻璃甬中。 就见陆亦崐赤脚坐在床上,歪头靠着墙壁,还是一副茫然呆滞的表情。雪白的实验服套在白皙消瘦的酮体上,显得空空荡荡。他惨白憔悴得让贺峪祺心碎。 贺峪祺是一身正规军将的打扮。当初得知陆亦崐离开后,他以为相见无望,便收拾了真性情,过起了中规中矩的死板生活。如今再见陆亦崐,真有故梦重温,恍如隔世之感。 他一撩披风,在陆亦崐面前单膝跪下。 “崐儿,对不起,小叔叔来晚了。” 陆亦崐一动不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陆亦崐并不在乎贺峪祺。他已经没什么好在乎的了。他现在之苟延残喘地活着,日夜琢磨着的,无非就是报复贺彦东。他要毁了贺彦东心心念念的实验,要他也尝尝他这种锥心泣血,一无所有的痛苦。 贺峪祺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手。仿佛是怎么看也看不够,能一直看到天荒地老。 牵起陆亦崐的手放在嘴边,他万分轻柔而珍惜地亲了一口。 他把一个小口琴放在陆亦崐面前。 “我记得你小时候问我找过这种乐器,你瞧,是不是这个?” 陆亦崐还是没有反应。 贺峪祺深吸一气,强迫自己露出笑容。 “小叔叔知道,你心里难受。但我们时间宝贵,我希望你能够好好听我把下面的话说完。” “贺彦东应该把世界构成原理告诉你不少了吧?但是,有几点,我想他绝对不会告诉你。” “能量团的获得方式有两种,一种是掠夺,一种是位面主动给予。就像你在南阳城第一次获得能量团,就是因为你保护了南阳城,南阳城的百姓感谢你,所以位面主动给你力量作为报答。” 作为实验品的陆亦崐,有关获取能量团的记忆轨迹都会被计算机清查到。所以几乎上层都知道他的力量觉醒于南阳城,进阶于幸福村。但其中细节则无法窥探。 “而且,也不是所有失去能量团的位面都会崩溃。像这种主动给予力量的位面,因为自己把握了分寸,所以并不会消失。只有当能量团被一瞬间抽空才会引起空间坍塌。” “而且——崩溃的位面,注入足够的能量团后,还是可以恢复的!” 最后一句在陆亦崐耳畔响起一声惊雷! 陆亦崐睫毛动了动,眼珠子迟钝地转了一下,目光落在他脸上。 见陆亦崐终于有了反应,贺峪祺又欣喜又心酸。 手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他轻轻放进陆亦崐手中。 陆亦崐低头,就讲手心静静躺着一颗圆润透亮的玻璃珠子。珠子触感冰凉干燥,里边不时几道细小的电光闪过,是数据电流在镜面中反射投影。 陆亦崐不明所以。但知道这东西肯定很重要。 贺峪祺解释道:“这个叫位面压缩能量珠,但只能压缩已经破碎的位面数据。对,里面压缩的位面,就是你出生的世界。” 陆亦崐瞳孔一缩。他怔怔望着手心的小小玻璃珠,眼眶无声泛红。 这是他的世界?陆家,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还有英杰哥,都在这颗珠子里,他们还在? 贺峪祺包裹住他的手;“有一天,当你拥有了足够的能量,就将它注入这颗珠子里边,那时,你失去的东西,都能恢复过来。” 陆亦崐怔怔地望着他,眼睛因为感激都带了泪光。 他没想到,小叔叔会为他做这么多! 这种层面的压缩技术,可不是空间技术能够相比的。制作这么颗珠子,该得耗费多大的心血啊! 贺峪祺眯起眼睛笑,笑得坦坦荡荡。他心满意足地全盘接收了陆亦崐这份感激。同时心中不无报复的快感。“瞧着吧,贺彦东!从这一刻起,你将永远地失去崐儿!而我,则将永远在他心中占有一席之地!我死以后,他却将永远的属于我了!” 争抢了那么久,最后还是他赢了! 任你今后如何解释,也是百口莫辩。谁能给你证明,耗费心血,制造位面压缩能量珠的是你?要怪,就怪你犹豫太久,太晚看清自己的心意了! 点点光亮再次汇聚回陆亦崐的瞳孔中,仿佛夜空乌云散去,闪烁零碎星光。 陆亦崐不自觉地反握住贺峪祺的手,结结实实地抓着,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把贺峪祺的手背都抓出了红痕。 贺峪祺忘了疼痛,只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你说的,是真的,真的能恢复?”几天没有开口,陆亦崐的声音有些沙哑。 “真的,小叔叔发誓。” 陆亦崐笑了一下。 “那就好。” 他放开贺峪祺的手,虚脱般长长呼出一口浊气。 修长白皙的腿拖在地上,凉冰冰的。他望着天花板,眼底一片幽然晦黑。 贺峪祺把他的腿抱在胸口,用手给他捂着回暖。 “还有一件事……” 贺峪祺附耳在他脸侧,压低声音说道:“其实,想要强化力量,不止可以攫取能量团,还可以通过吞噬其他进阶者来实现。” 陆亦崐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他从披风下露出的手。 贺峪祺手背上也有一个数字,是3 。 “吞噬同类也很简单,像这样就可以了……” 捻开胸口纽扣,他敞开军装,露出里边的雪白衬衫。衬衫早已被鲜血染红。 因为不能携带利器进入实验室,所以他事先就做了准备,给自己心口开了一道口子。伤口不大,但从军部一路走到这里,也足以把里衣渗透。 他抓着陆亦崐的手深入自己的衣服中。 陆亦崐想要扯回。贺峪祺手上却加重力道,一下将他的手按在自己心脏的位置。 他伸出另一只手,温柔地抚摸陆亦崐的脸。 真想带着小泪包远走高飞啊。可惜,他力量不足。他们二人注定只能有一个人逃离这里。 也许命中注定,只能如此吧。 陆亦崐感到指间发烫——是真正的烫。手背数字开始闪烁。他心神剧震,对着贺峪祺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有眼底噙了一点泪光摇摇欲坠。 贺峪祺咧嘴一笑,痞里痞气的,依旧是曾经很讨陆亦崐嫌弃的模样。 拼着最后一丝力气,他扯下脖子上的银戒指,套在陆亦崐左手的无名指上。 这是将校级别才能享有的一级空间戒指装备。容量比陆亦崐之前被取走的那枚要大两倍有余。贺峪祺在里边为陆亦崐准备好了所有逃跑需要的物资。 “戴着它吧,就戴在这个位置,好吗?小泪包,你要记得,小叔叔爱你,小叔叔永远不会再欺骗你了!” 贺彦东这样执着于力量的人,绝对不会想到,贺峪祺会舍弃前途和身家性命,把力量全部交给陆亦崐,只为了帮助陆亦崐逃出实验室。 而且临死前,还不忘摆了他一道。 即便他知道了,恐怕也是无法理解这种孤注一掷的感情。 距离实验启动剩下不足100秒。玻璃甬的监控因为空间电磁波干扰而被暂时屏蔽了。他没有看到玻璃甬中的事情,同样也不知道贺峪祺已经安静地化成光点,消失在玻璃甬中。 代表时间的红色数字在绿色屏幕中不断跳动。 ……99 ,98 ,97…… 贺彦东坐在沙发椅上,两手手指交叉抵着额头,他在黑暗中闭起眼睛,做了个祈祷的动作。 他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去关注即将实现的梦想。 从他知道这个世界只是有限,还有更广阔的天地等待他睁眼探索的时候,他就渴望着能撕开天空,到外面去看一看。 他不想局限在一个旮旯角落里。中将听着光鲜无比,可是哪怕他成为上将军,成为一国统帅,放眼世界,却依然如同一只蝼蚁般渺小无力。他不想坐井观天,在井里自鸣得意。他想走得更高!更远!这是他从小的心愿啊! 人追求梦想,披荆斩棘地求索,难道是错的吗? 如果没有错,为什么他会有心慌意乱的感觉? 脑中关于陆亦崐的记忆,忽然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陆亦崐小时候,非常的腼腆怕生。小老虎的脾气,小兔子的胆量。贺峪祺撩拨他,他一准儿要哇哇哭嚎着到处找他。其实有时候他是在的,但故意视而不见,由着陆亦崐一个人满军营地瞎转乱跑,由着他惊慌失措。因为他心里暗暗的,也想欺负一下他。 陆亦崐刚到他身边时,还很怕打雷。 那天的雷雨,其实也不是很大。 晚上从军营回来,他孤身沿着走廊往屋里走。身后的雷声由远而近,一路撵着他的脚步隆隆滚进了屋。 他轻声推开门扉,要去看看陆亦崐睡着了没。就见到陆亦崐好端端地躺在床上,抓着被褥的十指却是神经质地张了握,握了张,脸上十分心烦的神色。 “轰——!!” 天际猛地炸开一声响雷,响声惊天动地。伴随着响起的,还有一声小男孩受惊的尖叫。 声音细细的,拔得很高。突然响起又突然中止。是人在受了极大惊吓的情况下才能发出来的。 他那时就想,原来这就是小孩子吗。 第42章 机械迷城11 窗外雷声阵阵,大雨倾盆。天地之威,赫赫可怖。 陆亦崐像被几千米外的闪电击中了般,掀开被子从床上一跃而起!冲向靠江边的那一排落地窗,似乎要确定是否都锁严实了。颤手抖腿地摸索了几遍,窗外忽然一道白光闪过,他吓得一哆嗦,直接把手指插进窗棂锁闩里去了。 贺彦东看他实在可怜,便“啪”的下按开前顶灯。 陆亦崐回头看他,无声地哽咽了一下,对着他默默地眨下两颗豆大的眼泪。 那天夜里天地间一直大雨滂沱。 陆亦崐躺在他怀抱里,享受着他的保护,还有被子的保护,双重保障下才稍微恢复了一点勇气。 一旦恢复了勇气,陆亦崐就要来跟他告贺峪祺的状。 陆亦崐竖起眉毛,就要找茬,哪知天公不作美,猛地又是一阵鞭炮式的炸雷!他再次给这赫赫天威吓得魂飞魄散,一骨碌扎进他怀里瑟瑟发抖,不敢再说贺峪祺的坏话了。 他把他连同被子一起抱在怀里,在黑暗中享受地眯起眼睛,默不作声地欣赏了他的恐惧。欣赏他惨白的小脸,微蹙的眉尖,鼻尖上沁着的几颗汗珠子,和抿得紧紧的,还在颤抖的薄唇。 那时他想,如果在实验启动前能够找到另一个相符的基因携带者,他就留着怀里这孩子好好养着,养成自己的左膀右臂。 后来陆亦崐长大了,变得勇敢有担当。天地之威,再不能使他退怯。 二十年一闪即逝,他也没有找到可以替代他的实验品。 这也就是为什么,陆亦崐被古华帝国内部称为“唯一性数据”。 绿色屏幕上的数字还在滴滴跳动。已经进入最后的10秒。 9,8 ,7 …… 贺彦东睁开眼睛,手掌捂住心口。蓦地用力揪住心口衣服,他像忽然患上可怕的哮喘病,浑身哆嗦起来。他在稀薄的空气中张大口急切地喘息着。 他忽然很害怕。 害怕自己孤注一掷却选择了错误的答案。 害怕最终得到的,在失去的东西面前,会不值一提。 害怕自己到最后会追悔莫及。无处追悔。 6 ,5 ,4 …… 实验也不是一定要在今天做啊!可以再延迟些时日。说不定,他明天就能找到可以替代那孩子的实验体了呢! 3 ,2—— 贺彦东猛地站起来,一把拉开门冲出去! “实验中止!听到没有,实验中止!” ——1 ! “——嘀!” 数里之遥的空间技术所顶层,在万众瞩目之下,朝天空射出一道璀璨光柱。光柱穿破云层,投向遥远的不知名之处。 贺彦东呆呆地站在楼梯口,看着云彩被映照得如梦似幻。无数光点从天空雪花般落下,把空间技术所覆盖成一座五光十色的玻璃碉堡。 ……结束了。 仿佛全身力气瞬间被抽光,贺彦东摇晃了一下,靠着墙壁,缓缓跪倒在地上。 他的思维中止了运作,完全没有想起自己现在应该去询问实验结果,表彰为此付出辛勤汗水的研究员们。 因为,那似乎已经无所谓了。 贺彦东失魂落魄地望着实验室方向,那里曾经关押着一个陆亦崐。 可是现在什么也没有了。 他亲手杀死了那个孩子! 那是他一手养大,日夜督促教导的孩子!他信任他,亲近他,依赖他,可他却亲手埋葬了这一切! 曾经有过的温暖怀抱,再也不会有了! 这世界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陆亦崐! 心脏突然撕裂般激烈疼痛起来,空气也变得稀薄难以承受。贺彦东在痛苦的窒息中,感到胃部阵阵翻涌,扶着墙壁,他一下一下地干呕着,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然而,他的身体里除了电线磁板,根本就没有脏腑血肉。 排山倒海的黑暗向他遮天蔽日地涌来,他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脸色涨得青紫,额头青筋拱起,他捂住嘴做了个要嚎啕的动作。但眼睛却干涩泛红,一点眼泪也流不出来。 他忽然想起来,他好像也没有设置泪腺这种多余的东西。 他明明是个人类,却活得像个机械人。 就在这时,空间技术所内,突然一阵巨大的爆破声,震得地面都跟着摇晃起来。 贺彦东一下回了魂。 就见空间技术所上空一阵滚滚黑烟,在天空凝聚成一朵巨大的蘑菇云。就像核弹发射中突然原地自爆所出现的惨状。 贺彦东大惊,急忙向实验室跑去! 杂乱的脚步声从楼道尽头传来,几个研究员一路狂奔近前,跟他猝不及防打了照面。 “将军,不好了!实验,实验——!” 研究员苍白惶恐的面色,让贺彦东心中升起不详预感。 他凝声质问道:“实验怎么了?” “……实验,刚开始很顺利,真的很顺利。最后,好像是成功连接到高纬度位面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实验平台突然爆炸……” 贺彦东脸上一沉,一把钳住研究员的手,把对方扯到自己面前。俊逸的脸狰狞扭曲得可怕,他看着就像一只欲择人而噬的野兽。 “那陆旅长呢!陆亦崐在哪里!” 研究员被他铁箍似的手掌攥得眼泪都冒出来了。 “陆旅长,他,他……” “他怎么样了!快说!”贺彦东心急如焚。 “陆旅长他,他没了……!” 那么大一场内部爆炸,方圆百里一片焦土,什么仪器都没能幸免于难,更别说处在爆炸中心的实验体了。 研究员话音未落,贺彦东早已大喊一声崐儿,发了疯似的,不管不顾地冲向空间技术所。 三年后 “杀——!” 寒冷干燥的北风分开密集枯黄的羊啮植被,露出山坡下混乱厮杀的场面。 喊杀声惊天动地,血腥味随着风吹在沙化的山林中扩散。 浴血奋战的两帮兽人,分别是盘踞南北山坡的雪豹部落和狞猫部落。这些人都形似人类,但身体某些部位则还保留野兽的特征。龇着尖锐的獠牙,瞪着竖起的眼睛,锋利爪牙插入敌人心脏,兽人战士们的眼底都闪烁着嗜血的疯狂杀意。 这是一场杀戮盛宴。 高耸的山坡上,一袭黑色披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披风上绣着暗红色纹路,显得妖异森然。 陆亦崐站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山坡下,这场由自己一手促成的战争,掩盖在衣帽下的目光沉寂如黑夜。 在他手上,抱着一只成年家猫大小的小狞猫。 这只小狞猫是他刚到这个位面时,捡到的战祸遗孤。 这个位面的土著居民——兽人,性情异常凶暴,保留了野兽嗜好屠戮的本性。非我族类,皆可杀戮。 陆亦崐到此时,狞猫部落刚刚经历一场血腥屠杀,到处烽烟狼藉,血流成河。他走在遍野的尸体中,就听见一阵细细的,如同婴儿哭啼的声音,从山坳中传来。 陆亦崐掀开遮盖入口的木皮,就看到这只被父母小心地藏在山坳中,以此躲避捕食者猎杀的小家伙。 嗅到活物的气息,小狞猫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把脸扑进他手掌心里,扯着稚嫩的嗓子对他嗷嗷叫。 刚出生的狞猫幼崽,外形跟猫崽子相似,被陆亦崐误认为家猫。它浑身浅浅的棕色绒毛,既瞎又聋。身子小,四肢短,却是大手大脚大饼脸,是猫崽子中的骨骼清奇者。 陆亦崐觉着丢下不忍,带着无妨,于是就把它带在身边,准备看看有哪个部落愿意接收。 小狞猫性子孤苦内向,镇日病怏怏的无精打采,除了挨在陆亦崐身边,哪里也不想去。到哪个部落都要摆出一副讨人嫌的刻薄脸,对别人的示好更是不知好歹的挑衅挑剔。终于成功引起各部众怒,然后得偿所愿,留在陆亦崐身边。 然后,这“小猫”越长越玄,陆亦崐也越看越不对劲! 等陆亦崐再留神一看,小狞猫就已经长成了只狡猾的小野兽了。它记住他的气味,认准他这个“亲人”。他驱赶呵斥,它就乖乖趴着望他,大耳朵竖起,耳尖上两撮黑色绒毛迎风招展,十分无辜,任他怎么驱赶也死活不肯离开半步。 然后陆亦崐发现,这小东西头上居然也有一个数字1 ! 无需外界力量,小狞猫就自行觉醒了意志! 兽人们群居繁殖,杀意骇人。陆亦崐不想跟这样的一群野兽正面交锋,只能采用计谋挑拨离间。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山下两帮人打了整整一个月,打得两败俱伤,陆亦崐则趁此机会,终于顺利地取走了这个世界的能量团。 自从逃出实验室后,这是他第二次独自夺取能量团了。不再像在幸福村那么鲁莽,他现在知道如何把握分寸,不至于让整个位面崩溃。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是他的母亲教给他的道理。 为生存的杀戮无可厚非,但以恶为常态就太令人心寒了。他恨贺彦东,所以绝不会做贺彦东这样冷血自私的恶人。 因为注意摄取量,所以加上之前贺峪祺送给他的,他现在总算是达到了第4阶段巅峰,需要新的能量才能冲破瓶颈。 第5阶段是怎么样的,没有人能告诉他,他只能靠自己摸索。 三年的辗转,使他的情感彻底沉淀下来,凝固成一潭黑泉。他不再爱恨分明,不再喜怒形于色。整个人多了份内敛的风华。生活里不只有恨,还有希望。因着这份希望,他勇往直前,无所畏惧。 天地之威,早已不能使他畏惧,更何况人。 第43章 师叔1 手伸进衣领掏出脖子上的位面能量珠,陆亦崐把珠子压在嘴唇上。 “再等一等,很快就可以再见了。” 一离开兽人位面,陆亦崐就轻车熟路地释放出1阶气息,黑暗混沌的虚无空间中,立刻亮起几道绿色光波,向他发出召唤。 来…… 这是捕食者的声音。 只是不知道谁是谁的捕食者。 陆亦崐泠然一笑,抱着狞猫朝光波飞去。 时空旋道是一处黑色漩涡,周围不断漂浮过或大或小的绿色光点。 进入位面的一瞬间,眼前骤然赤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陆亦崐抱着狞猫,落在一处阳光炙热,草木枯黄,土地荒凉贫瘠的小山坡上。 徐徐热风卷着砂砾吹拂,扬起他黑色的披风,和披风下暗红色的长衫。这衣服是兽人部落中代表权势地位的巫师祭服,具有一定护佑力量。 进入第4阶段,陆亦崐已经具有了读取位面基本信息的力量。 这里是岩雀大陆,民风彪悍,侠义盛行,以武力为尊。朝廷之下,江湖中武林门派林立,魔道与正道势同水火。 这个位面的能量团,就在一处深林山坳中。 刚脚踏实地,就感觉空气中送来丝丝缕缕的血腥味。小狞猫本是吊着对死鱼眼窝在陆亦崐怀里。血腥让它本能的心中一动,耳朵竖起。它眼巴巴地瞅陆亦崐,直到陆亦崐颔首,才舔着尖牙从陆亦崐怀里跳下去,往血腥气来源跑。 陆亦崐跟在后边慢慢走。他并不阻碍狞猫觅食,因为他懒得去喂养它。但荒山野岭出现血腥味,还是小心为妙。 进入第4阶段后,他的五感变得更为敏锐。此刻他一路精神力外放,却并没有感觉到任何威胁。 受伤的猎物就在灌木后。 用鼻子分开一丛枯叶,小狞猫小心探头嗅了嗅,回头对陆亦崐小孩讨糖果一般嗥叫。凭它野兽的直觉,可以拍胸脯(如果它做得到)保证前方没有危险,只有它的午饭。 陆亦崐越过灌木,就见眼前一片开阔,黄土山坳下躺着一个濒死的少年。 走近前,就见少年一袭玄色薄衫,蒙着头脸。衣服多处被枝杈划破,腹部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鲜血从伤口流出。他背对着陆亦崐躺在地上,已然陷入半昏迷状态。 狞猫在陆亦崐脚边蹭蹭。对眼前的猎物垂涎三尺。但没有陆亦崐允许,它不敢自作主张。 作为兽人后裔,狞猫可没有什么是非善恶观念。在它眼中,世上的生物就分为两类。一类是它的帕帕(注;父亲)陆亦崐,一类则是肉。 陆亦崐蹙眉。见死不救可以,但纵容“宠物”吃人肉却不行。再说这人只是昏迷,伤口也不足以致命。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叱喝:“他果然在这里!” 几个青褂白袍,头戴高冠的青年握着长剑,疾奔到前。 “哼,杀害我门派弟子,还想跑!” “这小子以为从山崖上跳下来就能逃生?哼,没想到白师兄神机妙算,找他个小魔头还不是手到擒来!” 一个矮个子青年猖狂地笑道。 众人闻言,赶紧也是一阵恭维。在这此起彼伏的恭维声中,一个长脸青年手捻颌下几咎长须,笑得温文尔雅。 几人说说笑笑,走近前才发现案发现场多了一人一兽。 人是一袭黑披风斗篷的高个子,虽然相貌英俊,但黑瞳幽暗冷漠,无一丝温度。兽是獠牙龇起,眼露杀意的猛兽。这种组合,一看就不是善类。 要知道,这种荒山野岭,野兽遍地的地方,连砍柴的樵夫都不敢孤身前往! 这人,除了喜欢独来独往的魔道中人,还能是谁! “小心!” “是这小魔头的同伙!” 矮个子脸色大变。 陆亦崐还没说什么,几个白袍青年就举剑刺来。招式又狠又猛,是对这种场面司空见惯,唯求一击必中! 陆亦崐面露厌烦。这些人居然问都不问清楚就动手! 当下也不客气,手朝白袍们一挥,带起一股劲风。轻声叱道:“滚!” 他身上这件巫师祭服有一守一攻两个技能。其中的攻击就是“引风”。 随着他袖子一扫,白袍青年们直觉一股巨力冲杀过来。惊叫一声,通通腾空往后摔在地上。 陆亦崐露出的这轻描淡写的一手,令众人惊骇无比。内劲外放,非宗师不可为! 白袍们摔得七荤八素,捂着肚腹痛叫着站不起来。只有一个青年捡起长剑,颤巍巍地支撑着爬起身。就是众人恭维的白师兄。 白鹏义见事不可为,对众师弟说道:“众位稍等片刻,前方还有大师兄在,我立刻去找他过来!”说完,掉头就跑。跑过陆亦崐身旁时,还仇恨又警惕地看了陆亦崐一眼,撂下狠话:“无论你是谁,助纣为虐,欺负到我们追云峰头上,整个武林正道都不会饶了你!” 陆亦崐连正眼都懒得去瞧他。他一找到能量团就走,管他什么师兄弟追云峰。 小狞猫却见不得旁人对它的帕帕放狠话,闷不吭声的就一个大爪子招呼过去! “哎呦!”白鹏义捂住脸惨叫,再不敢多话,赶紧夹着尾巴跑掉了。 “前,前辈……” 陆亦崐低头,就见地上的玄衣少年挣了挣,似乎想说什么。不过,陆亦崐并没有兴趣知道。 “谁!” 陆亦崐猛地回头! 山坡林道植被窸窣作响,一片空寂。 陆亦崐眉头蹙起,感觉此行不会简单。 抱起狞猫,他脚下一跃,消失在众人面前。 在他走后,山丘后飞出一个黑衣人。 几声惨叫陆续传出。 再过一会,是方才跑去搬救兵的白鹏义带人回来了,一看地上七八具同门师兄弟的尸体,那小魔头却不翼而飞,当场气得睚眦欲裂。 “魔头,我追云峰跟你势不两立——!!” 陆亦崐释放着1阶能量,循着隐现的召唤纵越寻觅,终于找到一处山坳。 山坳内有一扇被植被掩盖着的石门,推开就看到入口。入口处血迹斑斑,有零碎衣物,显然这里刚经历了一场厮杀。 沿路往里走,越走越深,越深越阴暗。 走到山洞尽头,陆亦崐终于找到血迹由来。 山洞里还保留着打斗痕迹。背靠山壁垂头坐着一个中年男子,已然断气身亡。 男子跟之前遇到的青褂白袍们是一样的打扮,应该是师出同门。除了旁边一页血书布帛,再无他物。其他种种迹象表明,死去男子应是事发突然遭受攻击。对方以为目标已经死亡便火速离开,而中年男子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才留下这只言片语交代后人。 陆亦崐能够感觉到能量团在这男子所靠山壁的后方,但无论如何也打不开山壁。他在山壁上摸索到一处按钮,里边有一个钥匙形状的暗盒。 这山壁需要钥匙才能开启。 狞猫对死猎物没有兴趣,就趴的洞门口给陆亦崐放哨。 陆亦崐在中年男子身边蹲下,拿起他放在身旁的血书看。这里的字是繁体字,写得潦草,可见写信者当时已经奄奄一息。 信笺大意就是能找到这的有缘人,应该也是为了山壁后的宝物而来。宝物所在,只有他与青梅知道。开启需要钥匙,钥匙就在他的旧居中。如果有缘人能够帮助他把山门信物送归山门,他愿将藏于山门中的钥匙献出。 又补充喟叹了自己的人生。他本是追云峰山下赵家村人,抛下青梅孤身求学,后又因情伤远离山门,守后山十五载,潜心进学,不与外界往来。神功将成之际,却不想葬身昔日情敌之手。因性情孤傲乖张,如今将死亦是孤家寡人,无亲友可托付。真是可叹可悲。 陆亦崐从他衣服内找到一枚丝绢包裹着的小方印。底部刻着唯我追云。 果然跟那群青褂白袍小子们一个地方出来的。 这家伙也是狡猾,说给钥匙,却还放在追云峰内,要他自己去取。求人做事还这么精打细算! 而且,那钥匙如此重要,追云峰的人真会给他吗? 陆亦崐低头沉吟。他围着中年男子琢磨片刻,越看越觉得对方跟自己外形相似。守后山十五载,不与外界往来,这叫赵释义的男子看着也就而立年岁,十五年,沧海桑田,也够一个人容貌变化了。 以他自己的身份去,还是假借这个赵释义的身份? 他是凭空出现的人,没有合理的身份,最经不起盘问查探。而且,在别人家里找东西,自然是“主人”行事起来方便些。 他身上携带的武器,除了有引风跟盾守两个功能的黑披风斗篷外,还有贺峪祺为他精心准备的防护衣,激光剑,飞靴跟□□。 前两样作用与他先前被贺彦东毁坏的那些相似。 另外的飞靴,顾名思义就是穿上后能弹跳出一定距离高度的鞋子。 □□则是一双可隐藏的骑行手套。击打在人身上时可以瞬间产生巨大冲击力。但只能近距离攻击。 将方印收入怀中,陆亦崐走出山洞,将洞口彻底堵住。修饰了一番容貌后,陆亦崐担心狞猫太显眼,便把它留在后山,孤身往图纸所标记的追云峰大本营掠去。 第44章 师叔2 追云峰门修建于追云峰山顶。远远望去,建筑群非常宏伟壮观,天梯石栈如蛟龙盘亘云间。 陆亦崐呈上信物,交代身份,守关的弟子大惊失色。他们年纪小,没见过传说中的“赵师叔”,但也知道对方地位尊崇,连忙飞奔传递消息。另一名弟子则不敢怠慢,赶紧把他引上去。 直通过几处关卡,才总算抵达山门前。 山门是个巨大的天然石拱,门前崖壁上龙飞凤舞着几个古色古香的隶字:追云峰门。字体遒劲大气,可知落字拓印者内劲雄浑,豪情万丈。 陆亦崐才刚抵达山门,门派内的长老弟子们还未赶来,便见几个白袍弟子从另一侧山路走来。 双方远远的打了个照面。 陆亦崐虽然没有蒙面,但他面容陌生,身材高挑,气质偏于冷漠,就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你是何人,谁让你上来的?”一个弟子叱喝道。 给陆亦崐领路的外门弟子忙拱手道:“禀报古师兄,这位是赵释义师叔。已着人通报掌门了!” 古悲风皱眉道:“赵师叔?有什么可以证明你的身份?” 他眼盯着陆亦崐,却没有如期等到对方的解释。陆亦崐甚至连一眼都没望过来。 陆亦崐两手背在身后,黯然肃立,他安静地望着山门,目光悲悯而孤傲。 仿佛天地之间,只有这座山门。 就像一个远离故乡半生的游子重游故地,却发现物是人非,家乡人还“笑问客从何处来”般,他一身勘破红尘的脱俗超凡,眼底却饱含沧桑落寞。山风翻飞他的衣摆。他孤身立于风中,只让人感到形容萧索,孤雁失群。 众弟子望着他,竟不由自主地感到敬畏心酸。 古悲风面露犹疑。显然,他心中也有些后悔方冲动才失言,但身旁这么多围观的内外门弟子,他作为入门弟子,眼前中年男子即使真是赵师叔,至少也要给后辈留个面子吧! “晚辈也是为了山门安全着想,前辈若真是赵释义师叔,证明身份有何困难!” 他这样咄咄相逼,一些弟子忍不住侧目而视。 陆亦崐终于有了回应。他向前踏出一步,方才看着还在几步之遥,忽然就到面前。就像对待一只总在耳边聒噪不休的苍蝇一样,他抬手,轻飘飘地在古悲风胸口拍了一下,直接就把古悲风整个人拍飞出去几丈远,重重摔落在地,摔出漫天灰尘! 众弟子哗然! “好厉害!这是什么招式!” “你看到师叔出手了吗,为什么我只看到他甩了下衣袖?是内劲外放吗?” “返璞归真!这是师傅说的武术最高境界,返璞归真!” 古悲风捂着胸口从地上爬坐起身,恼羞成怒道:“你一个前辈,这样对付一个晚辈,就不怕天下人笑话吗!” “笑话?”陆亦崐不屑一笑,冰冷的目光扫过一众弟子,“谁敢笑话?” 众弟子刷的一下,集体低头噤声看脚尖。 因为“赵释义”师叔的目光很直白。谁敢笑话,站出来,直接打死。 陆亦崐自从决定伪装成赵释义,一切思考模式就都是严格遵照赵释义的性格来得。赵释义这人性格孤僻傲慢,还死要面子。绝对不会容忍一个小后生对着自己指手画脚。他出手教训古悲风,追云峰掌门知道了也只会觉得理所当然。他若不出手,才是可疑。 便听众弟子身后传来一声清脆冷然的喝声。 “听闻赵师叔闭关潜修,今日有幸得遇,晚辈剑艺上略有不足,望师叔不吝赐教!” 众人回头,就见一道白色身影如谪仙临凡尘,雪白衣袂翩然,一路从碧波仙湖上踏水而至! “快看!是习师兄!” “天啊!内门第一人!” “跟传说的一样,真是好俊俏的儿郎!” “习师兄出外历练一个多月,总算是回来了!我等又有了主心骨了!” “习师兄——!!!”一些女弟子已经忍不住捧脸尖叫了。 长剑破空,卷起一阵啸影,穿过人群头顶,霎时就到眼前。来人白衣胜雪,眉眼如画,一举一动皆可入画,当真是位翩翩浊世佳公子。 陆亦崐迎着这凌空一剑,面上从容淡漠。他一只手背在身后,只用一只手写意般在空中一挥,那剑便“铛”的一声震响,把来人带着一齐掀开。 白衣人一击不中,不慌不忙地在空中灵活翻了个跟头,兔起鹘落间再次悬身刺来,角度刁钻,身姿更是异常柔韧,犹如水蛇,又引得观战弟子连声喝彩。 方才的古悲风跟这白衣人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见躲闪不过,拿出激光剑抵挡又像被逼得无力还手,陆亦崐干脆撩起长衫下摆,侧身朝白衣人正中飞起一脚! “啊!”众子弟低呼一声。 从他们这个角度看,可以清楚看到黑布靴底与白衣相触那瞬间,白衣人脸上的错愕,震惊跟崩溃表情。 像被凌空抽射飞出的蹴鞠,白衣人嘭的一声,一抛物线倒飞出去,以狗啃泥的不雅姿势摔了个四仰八叉!腾起漫天尘土! 所有人:…… “师兄,您,您没事吧……?”靠的最近的弟子哆嗦着关心了一句。 白衣人甩了甩头,从地上慢慢爬起来。露出一张绝美的脸。总是精心打理得一丝不苟的秀发散开,精致的翠玉发簪落在脸上,纤尘不染的白衣沾染上灰尘泥巴,天人当场变泥人。 白衣人恨恨地瞪了问话者一眼,捂着肩膀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 拱手对陆亦崐重重施礼道:“多谢师叔指点,晚辈受教了!” 然后看也不看众人一眼,自己就憋红了脸,抓着剑气冲冲地走开了。 “不错不错!师弟你的武功大有长进啊!” 追云峰掌门领着几个同样白胡子老头从山门内走出来,边走边哈哈笑。显然这几个不太厚道的老头子刚刚躲在一旁看了一场好戏。 少小离家老大回。赵释义在山门时就是孤僻不与人来往的性子,大家都知道有这么个人存在,却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如今时隔十五载,就更是陌生。掌门跟长老们只能凭借令牌确定其身份。 将“赵师弟”引入山门内后,几人寒暄一阵,陆亦崐便主动交还信物。这信物是山门失踪多年的珍宝,没想到还能被找回来。众人唏嘘不已。又听说赵师弟只是来归还信物,就要告辞回去过清苦日子,纷纷极力挽留。盛情难却,陆亦崐只能“勉为其难”地留下来。 在山门前露的这一手,让陆亦崐成功在追云峰门树立起一个高大威武的形象。就连他当众踹飞门派的天之骄子习逝辻,也被传成指点后辈。 入门大弟子习逝辻,是众所周知的芝兰玉树人物,最是高傲平和。 此刻,这位平和的大弟子正一脸冷然地站在习武场中央。 向来热闹的习武场空空荡荡的,一阵秋风刮过,卷起几片枯叶,从他脚边飞过。 习逝辻面无表情地问守门弟子:“人呢?” 守门弟子答道:“禀告师兄,其他师兄弟都去后山了。” 习逝辻皱眉。 后山也有一个习武场,但受场地限制,比较简陋窄小。山门中弟子数百人,扎堆在那里,手脚都施展不开,是要排队晒太阳吗? 守门弟子面上讪讪。 “弟子听说,他们是去,去请赵师叔指点武艺……” 他话未说完,便听习逝辻冷哼一声,一拂袖子走掉了。 后山 远远的,就听见山上传来不少女弟子的尖叫。 习逝辻拾阶而上,走近前,就见后山腰习武场上人山人海,围堵着一处湖泊张望。有些站得靠后些的弟子,还踮起脚尖一蹦一蹦的,拼命要越过一众弟子的后脑勺去看。 远远的湖泊中间,一个肃穆的身影盘腿坐在一块石头上。石头光滑如玄武甲壳,湖泽宛如碧玉,阳光在水面揉碎成点点金光,当真美不胜收。 什么指点,原来是看人来了! 习逝辻重重地哼了一声。 他这一声运上了内劲,气运丹田,声震千里。围观的弟子一听这哼声,赶紧哗啦啦地整理仪容,回转身束手站好。 整齐敬礼:“习师兄好!” 习逝辻目光冷冷地扫过一众弟子:“习武之人,理应心绪稳定,不为皮囊财货所迷。看看你们现在在做什么,真是丢了追云峰门的脸!还不快回去练武!” 众弟子不敢反驳。唯唯称是,窸窸窣窣地下山了。一下就走了个精光。 待众弟子走后,习逝辻才解气似的哼了声。左右张望确定没有闲杂人在,他一撩衣摆就在湖边坐下了,闲情逸致地打量起湖心石上的人。 湖心中人,犹如欺霜傲雪,一枝独绽的梅花,泠然不可侵犯。又如出水芙蕖,不染纤尘,举世无双。 难怪那么多弟子把持不住武者之心。 单是一个背影,就让人移不开眼睛呢。 看着看着,习逝辻情不自禁地只手托腮,摸着腹部,长长叹了口气。 师叔那一脚真是又狠又快,让人难忘啊。 第45章 师叔3 陆亦崐坐在湖心干什么? 因为他翻遍屋舍内外都没找到钥匙。他怀疑钥匙藏在湖底。 他如今刚到追云峰,山门中的长老们虽然嘴上说得亲切热闹,但其实暗中安排了不少眼线盯着他是否有逾越之举。陆亦崐知道这无可厚非。先不说他身份真假,“赵释义”阔别十五载突然出现,虽说为归还信物而来,但守护山门责任重大,由不得掌门不小心。 所以陆亦崐暂时不能立刻潜入湖中。只能坐在湖心,让众人眼熟他这一“习惯”。 一眨眼两个月便过去了。 (啊,时间过的真是好快啊。) 这段时间,有几个小子一直在背后鬼鬼祟祟偷窥自己,陆亦崐自然也知道。必须尽早把他们打发走,免得误了他的大事。 陆亦崐一抖衣摆,回头面对了身后的人。 湖边柳树后,清风扬起一片白色衣带。 陆亦崐脚尖轻点,在湖面上几步踏过,落在岸上。 原来是之前被他踹了一脚的那小子。听说叫习逝辻,年轻一辈中的第一人,高傲得眼睛都挪头顶上长了。 这小子,每天来这里赶人,然后自己又鬼鬼祟祟地躲在一边偷窥,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陆亦崐面无表情地垂眸看眼前人,吐出的话语带着冰渣:“你在这里做什么?” 习逝辻瞪大眼睛,心里冒出人赃俱获的尴尬。 他先是吞吞吐吐了一下,飞快的转为义正言辞:“我,我是来——晚辈那日蒙师叔指点,回去潜心修习。今日有所领悟,特来请师叔指正!” 陆亦崐冷漠而快速地拒绝道:“滚。” 习逝辻本不是来求指正的,但陆亦崐如此态度,就让他生出被无视的羞恼。作为门派中的天之骄子,他还没受过如此侮辱。 习逝辻几步追上去,伸手拦住陆亦崐。 秀美的眉宇蹙起,一对水盈盈的桃花眼竖成三角形。他冲陆亦崐气愤说道:“师叔武功盖世,为何如此吝惜羽毛,不肯将所学所得授予山门后辈!” 陆亦崐无语。但凡有一技之长,就得慷慨传授,好为人师?这逻辑也是够了! 陆亦崐越过他,头也不回地走自己的路。 习逝辻一步一脚印地跟着他走,边走边还在喋喋不休。 “听说师叔乃是多年前为情所伤,才闭关十五载不出,可是,师傅说习武之人心怀坦荡,师叔拘泥于个人得失,如何能有寸进!” 陆亦崐有些惊奇地瞥了他一眼。心道这小子是不是管的有点宽了? 习逝辻被他看得脸上一热。 “啊,是是……师侄的确有点逾矩了。但是——!我见师叔这几日终日坐于湖心沉思,不理外物,不愿对山门敞开心扉,以为师叔应是有心事郁积难解。我从前入山门之时,便于师傅口中听闻师叔闭关之事。那负心女子最爱泛舟湖中,轻歌曼舞,师叔终日孤坐于此,莫不是在想念她?” 陆亦崐脚步一顿。什么,竟然还有这种事,他都不知道? 等等,他现在的反应应该是—— 陆亦崐猛地抓住习逝辻的衣襟,将他按在树上! 他冷酷地眯起眼睛,是被冒犯隐私的愤怒。情绪转换之快之自然,让人叹为观止。 “闭嘴!”他几乎是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迸出话来。 陆亦崐这模样,让习逝辻有些害怕。但越怕他就越说得振振有词。 “那个女人根本就配不上你!赵师叔这么厉害的人物,应该翱翔九天,怎么可以被红尘俗事拖累!” 先前他耿耿于怀山门前,众目睽睽下那狼狈的一脚。可是观察这位“赵师叔”两个多月了,越是看得多,他却越能感受到师叔身上那种孤独萧索之情。 他明明是那么厉害的一个人,为什么总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脆弱神情呢? 他心里的隐痛,究竟多痛? 陆亦崐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不领情地冷笑道:“哦,你这是在教我?” “师侄不敢!”习逝辻飞快答道,脸上却写满理直气壮。 陆亦崐靠的太近,习逝辻心跳如擂鼓。他被压迫在陆亦崐与柳树树干中间,好像不知道怎么回事,视线总会对上对方那两扇卷翘浓密的黑睫毛。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历经坎坷,眼底沧桑,为什么会有长睫毛这种动人的东西呢?那冷酷的目光经过睫毛过滤后,似乎也有了一种说不出的韵味了。 “在我面前,还敢发呆?”陆亦崐攥住他的衣领,将他拉近自己。他的目光残忍而危险。“在想什么,嗯?” “没,没有啊!” 习逝辻垂下眼睛,因为缺氧,呼吸有些吃力,脸也涨得通红。 陆亦崐盯着他看。看着看着,忽然嗤笑一声。 他低头凑近习逝辻耳边,温热的气息扫过对方的脸,见习逝辻浑身一颤,眼底嘲讽更甚。 “……师侄,你喜欢我?” 习逝辻一下抬起眼睛,剪水秋瞳睁得大大的,是受了惊吓。 他正想争辩。但没等他开口,陆亦崐便轻蔑地盯住他的眼睛,沉声说道:“不要痴心妄想了,我对你这种毛头小子没兴趣,懂吗?” 轻蔑而短促地笑了一下,陆亦崐轻巧地松开手,任由习逝辻撞上背后树干。 习逝辻虚脱般沿着树干缓缓摔坐在地上,脸色十分难看。 陆亦崐用一种洞察而讥诮的目光扫过他无助的脸,一甩衣袖走得干脆利落。 许久许久 “……什么啊,我才没有喜欢你呢!” “像你这种目中无人的家伙,我最讨厌了!” “没错,最最讨厌!等着瞧吧,一定叫你好看!” 在他走后的许久,坐在地上的习逝辻才红着脸愤愤地说道。 这几个月,门派弟子中悄悄地流传开一段佳话: “喂,今天习师兄(师弟)又被揍了吗?” “这次是踹,一路飞出场地,看着都痛!这习师兄也是争强好胜之辈!” “昨儿个才刚被丢进湖里,今儿立刻又上门讨教,习师兄也是锲而不舍啊!如此武者精神,实在是我辈楷模!” “说的好!” ……大殿 完全不关心门派八卦的习逝辻今日也一如既往的高昂头颅,步履如飞地踏入大殿门槛,便见同时受命监视陆亦崐的其他几人已经恭候多时。 仙风道骨的掌门捋着白花花的长胡子,一袭白衫坐在首位。 习逝辻向师傅行礼后,便束手站到一边,听着师兄弟们各自汇报情况并发表意见。作为入门大弟子,他向来傲慢惜言,最不屑唇舌之争。然而他的意见,却常常被当做压轴定乾坤之语。 只是今日,似乎有些不同往日。 经过两个月的观察,众人大多都觉得这位赵师叔的确就如传闻所言,是个一心向道的武痴,而且目中无人得很。可他行为光明磊落,大公无私,所以孤僻也孤僻得叫人心悦诚服。 只有一个弟子提出了不同看法。那便是之前挑衅陆亦崐,然后被当众教训的古悲风。 古悲风诚恳说道:“师傅,弟子昨夜经过后山,却发现师叔房中寂静,走近一看,师叔竟然不在其中。” 掌门还没表态,习逝辻便眉头一皱,呵斥道:“你半夜不睡你的,跑去偷窥师叔干嘛!” 古悲风垂下眼睑:“习师兄关注的重点似乎有误。” 习逝辻冷哼:“强词夺理!瞧瞧你这种下三滥行径,与梁上君子何异!” ——别看习逝辻嘴上说得义正言辞,他心里却是又羡慕又嫉妒。偷窥师叔睡觉,这种事情他也想过——岂有此理,他就偶尔想想,才不会去做呢! 掌门撩起眼皮:“那他去了何处?” 古悲风说道:“弟子找遍后山,却一无所获——” “后山野兽众多,若真找遍,古师弟怎么还能四肢健全?”习逝辻凉凉说道。 掌门轻叱道:“逝辻!” 习逝辻翻了个白眼,把脸扭到一边。 古悲风扫了他一眼,继续说道:“师叔不在房内,也不在后山,那么会去哪里呢?当时弟子就猜想,说不定师叔还在湖心坐着,只是夜色昏暗,弟子一时不察呢?于是弟子又往湖边寻找,忽然见湖底怪鱼游动——” 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打断他。 “哦?还有鲛人出场?这情节也是够跌宕起伏的了!话本倒是编的像模像样,古师弟这种人才,怎么不去说书卖唱呢!” “逝辻!”掌门瞪了大弟子一眼。这徒弟平时最是恃才傲物,不屑与世争斗,怎么现在这么不懂规矩,处处搅局! 习逝辻一撇嘴:“弟子知错了。” 古悲风继续说道:“那怪鱼近前,弟子一看,居然是——” “切!” 掌门一拍扶手,气得吹胡子,再好的涵养也要忍无可忍了。 “不乐意听就出去!” 习逝辻无辜地眨眨眼睛:“师傅,我没说话呀?” 听着旁边几个师弟掩嘴窃笑,掌门跟古悲风掐死他的心都有了。 第46章 师叔4 在陆亦崐看来,习逝辻这位师侄高冷傲慢得很,被他这样羞辱,应该会知难而退了。否则被这么个偷窥狂盯上,对他行事也是有诸多不便。 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陆亦崐低头端详着手心之物。 这是他前天晚上从湖底捞上来的“钥匙”(是的你没有漏看一章)。钥匙是铁质的,比寻常铜锁钥匙笨重些,刚捞出来的时候,因为在水中浸泡太久的缘故,两面都生着斑斑锈迹。他去厨房要了些葱头擦拭许久,才将锈斑祛除。 擦净之后,他连夜往山洞去了。却发现,钥匙跟山洞中的锁孔并不匹配。 这钥匙究竟算怎么回事? 他实在是再找不到第二把钥匙了。 手里捏着沉甸甸的钥匙,陆亦崐将目光投向窗外青山绿水。 从赵释义遭遇意外一事看,那魔道应该也是冲着钥匙来的。也许他知道怎么回事? 在赵释义的闭关处找不到钥匙,那魔道应该会派人潜伏进入追云峰门搜索吧,说不定还会自己前往。看来还得仔细谋划。陆亦崐暗做打算。 便听外面弟子来报,出去历练的弟子重伤归来,掌门跟各位长老正在大殿商议此事,让陆亦崐过去一趟。 陆亦崐收起钥匙,抖擞精神,在弟子的指引下往大殿去了。 到大殿时,殿内已经坐满各个山门的长老跟大弟子。习逝辻跟古悲风都位列其中。 习逝辻一见陆亦崐进门,立刻冷哼一声,倨傲无礼地把头扭开。倒是古悲风无悲无喜。 大殿中央,一个做青褂白袍弟子装扮的青年背朝大门,跪倒在首座的掌门面前,正如泣如诉地哽咽说话。 “师傅,弟子有愧师门啊!那小魔头潜入赵师叔故居,还杀害巡逻的几位师兄。弟子与师弟们一路追击,在途中拦截了那小魔头,本想将他抓回山门,由师傅发落。谁曾想李一扇那大魔头半路杀出,居然胆大包天,敢在咱们追云峰下行凶!可怜众师弟惨死于魔头之手,弟子与其他师兄弟在山中苦寻多日,却无法找到魔头踪迹,为师弟们报仇!师傅,弟子无能,请您一定要手刃仇人,为师弟们报仇啊!” 那青年弟子说的泣不成声。其他弟子听了,也是义愤填膺,兼之更要人心惶惶。有个歹毒的大魔头守在山脚下,他们哪敢随便下山去?说不定在睡梦中就身首分离了! 掌门看见陆亦崐进来,便招手说道:“赵师弟,你来的正好。这事事关重大,你也听听,说说自己的看法。” 陆亦崐颔首,一撩衣摆在掌门下手坐下。 他一抬眼,就对上那侥幸逃脱的弟子的脸。 有点眼熟——不对!是那天山脚下遇到的那群青褂白袍的领头人。叫什么来着? 白鹏义看到陆亦崐,也是大感熟悉。 蓦地瞪大眼睛,打了个寒战!他想起陆亦崐是谁了! 虽然魔头看着“老”了几岁,但这双冰冷的眼睛,他绝不会认错! 可是魔头为何堂而皇之地进入山门,坐在掌门师傅身边? 不对,看样子,大家根本不知道他的真正身份! 不行,不能打草惊蛇!要是他当堂拆除对方伪装,哪怕最后能够捕捉对方,但魔头心狠手辣,双方打斗时难免会波及殿内的其他弟子。而且,恐怕第一个就是冲自己来! 他要先忍耐,假装无事,过后再赶紧感知掌门师傅! 白鹏义心念电转间,急忙垂眸掩饰眼底惊骇。 陆亦崐盯着他看了一眼,便漫不经心地撇开视线。 虽然白鹏义想得通透,但他到底阅历不足,躲闪的动作生硬不自然,早已暴露其内心的想法。陆亦崐看过形形色色的人,观察最是细微敏锐,又如何会被他这种菜鸟演技骗过? 陆亦崐心中冷笑,已默不作声地决定了对方的命运。 等会找个没人的地方,就把这家伙打晕绑起来。在他离开这里之前,恐怕这位叫白鹏义的弟子要自个儿在后山山洞中苦挨些时日了。 联系方才对方的说法,陆亦崐也知道对方是误会自己了。没想到他走后还发生这么多事情。但这种事如何解释得清?百口莫辩,何必浪费唇舌! 这两人间悄无声息的互动,众人因为正忙着商议对策,一时也没有注意到。就连掌门,也是忧心忡忡,只跟陆亦崐说话,无暇顾及白鹏义的小动作。 掌门问陆亦崐:“赵师弟,先前李丛生那小魔头就潜入你的故居,似乎要搜寻某物。却不知师弟是否有贵重物品遗失?” 陆亦崐盯住掌门与众位长老的眼睛,目光是一种洞彻人心的深邃。沉默了一下才微微一笑,答道:“没有。” 那魔道肯定就是冲着钥匙来的。而追云锋门这些人似乎并不知道钥匙的存在。 真正的赵释义早就得到信物,却迟迟不肯告知山门,临终才托人归还。守着一处宝藏,也瞒着山门。看来双方关系真的很淡薄啊。 众人商议半日光阴,最终也拿不出个万全之策。只能从长计议。 总而言之,这几日要加强山门戒备。 众弟子人人自危。 白鹏义等着陆亦崐离开后,才赶紧走出大殿,要往掌门寝室去。不想他刚跨出门槛,就见习逝辻一身白衣,正倚靠着门柱望着天空。 天清气朗,秋风和煦,吹拂得他泠泠然飘飘欲乘风归去。 白鹏义看得都呆了。 清冷高傲的习师兄是山门中多少弟子的梦中情人啊! 然而习师兄高不可攀,对谁都不加辞色,他也就只敢偷偷看着幻想一下。 那些不自量力向习师兄表达爱慕之意的弟子,哪一个不是被他一把长剑虐得体无完肤!多走近一步,可是会被习师兄的冷气灼伤的。 白鹏义这样想着,正要走开。不想他心中高不可攀的习师兄忽然转头对他勾唇一笑:“白师弟,你跟我来。” 白鹏义的不自然,陆亦崐注意到了。而一直装模作样无视陆亦崐,实则始终密切留意着陆亦崐的习逝辻,也通过陆亦崐的眼神注意到了白鹏义的不自然。 这算是歪打正着。 他觉得白鹏义的不自然肯定跟陆亦崐有关系。可是白鹏义为什么不在大殿说出来呢? 天色渐渐暗沉,远方乌云密布,然而并不响雷。只漫长的,闷不吭声地酝酿着一场倾盆大雨。 “你的意思是,救走小魔头,杀了众师弟的人,就是赵师叔?” 后山水溶山洞内,习逝辻难以置信,不知不觉提高音量,清脆的声音在山洞中传开。 “你确定,那魔头真的是赵师叔?” “习师兄,弟子敢赌咒,所说绝对不假!那凶残的大魔头,的确就是赵师叔本人无疑!他的眼睛,弟子绝对不会错认!” 习逝辻眉头紧锁,背着手来回踱步思忖。 白鹏义说道:“师兄,你知道吗,那小魔头叫李丛生,可是李一扇的独生子!李家父子跟赵师叔的私人恩怨,门派里谁人不知!” 李一扇,就是抢走赵释义青梅的那个魔教中人。李丛生,则是他们的爱情结晶。 他话音刚落,习逝辻的脸色果不其然变得十分难看。 “师兄,你说是不是赵师叔对那青梅余情未了,所以不惜大开杀戒,也要救下情人的儿子?——不,说不定那家伙根本就不是赵师叔,而是大魔头冒充的!如果这位赵师叔是假的,那么真的赵师叔,恐怕已经遭遇不测了!” 白鹏义越想越觉的是这个道理。 “师兄,这件事情,还是赶紧告诉师傅的好!” “容我想想。” “好,我听师兄的!” 白鹏义的目光亦步亦趋地追随着习逝辻迷人的身影。“赵师叔”一事似乎不再使他惊慌失措了。因为它现在成了他与习师兄两个人共同享有的秘密,真是令人高兴啊! 山洞外,狂风呼啸,刮得天地飞沙走石。 天色越发暗沉,习逝辻也在这暗沉中心烦意乱起来。 那个孤独地坐在湖心的痴情男子,那个清冷萧索的背影,那个身姿磊落潇洒,从不参与是非争斗的男子,那个拒绝怜悯亲近,不惜对别人冷言冷语的性格别扭的大坏蛋,居然就是救下李丛生的人? 为旧情而救故人之子,原来是这样吗! 不,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白鹏义这蠢货为了邀功而悔了赵师叔! 赵师叔好不容易放开手,从闭关中走出来,回到山门中。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再次走入绝境! 习逝辻深吸一气,慢慢转身,对白鹏义说道:“这件事情,还有别人知道吗?” “没有了,只有弟子一人知道!” “……好。我先去盯住赵师叔,防着事情泄露,他提前逃跑。你现在赶紧去告诉师傅!快去!” 习师兄亲自交代,白鹏义哪敢怠慢。他头一点,立刻撒腿往掌门寝室跑。 在他背后,习逝辻缓缓抽出长剑。 凌空一劈! 一声惊雷炸起! 第47章 师叔5 …… 豆大的雨点“啪啪”击打着黄沙土地。不一会儿,就把后山淋成一座黄泥山。 不过申时(下午4点),天色已经完全擦黑。 风狂雨密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陆亦崐尾随两人进入水溶洞,本想若此二人密谋对付自己,那干脆来个一网打尽。不料却看到了这出乎意料的一幕。 早前在大殿上,习逝辻偷偷摸摸地看他,他自然也留意到。只是他没想到习逝辻为了保护他,居然能够做到这个地步。 ……这倒是省了他一番力气。 陆亦崐坐在山坡天然形成的一处凹陷屏障上避雨,看着习逝辻背身伪装白鹏义身上伤口,把长剑擦拭干净,然后挽起袖子,蹭蹭地将白鹏义的尸首拖到山后掩埋起来。 直忙活了大半天,才满头大汗地从山后走出来。 出来后,习逝辻也没有立刻回山门。他一个人坐在水溶山洞口,望着雨幕出神。 总算解决这心腹大患了。师叔也不在这里,届时白鹏义尸首被发现,师叔也有不在场证明,总不会被怀疑。 陆亦崐也望着天空出神。他在想习逝辻值不值得冒险,也许他最好现在就把他打晕了,关在这里。省得他后悔,跑去掌门那揭发他。 “那边的朋友,看了那么久,都不肯出来一见吗?” 习逝辻忽然开口说道。 陆亦崐知道,作为习武之人,习逝辻察觉身后动静也是早晚的事。所以听闻此言,他也不隐瞒。单手撑伞,他一个跃起就从山坡上轻飘飘落下。 习逝辻“嗖”声抽出长剑! 薄而锋利的剑刃穿破雨幕,轰然刺出!一袭白衣飞旋,荡开漫天雨珠。 “——划拉!” 陆亦崐伸出两指夹住剑尖。 习逝辻还要发力,却蓦地僵住动作。傻愣愣地举着长剑维持着前倾动作,他瞠目结舌地望着陆亦崐。 “师叔?” 随后他立刻大惊,师叔的不在场证明没有了!! 铺天盖地的雨幕下,陆亦崐一袭青褂白衫,肃然静立。同样的山门服饰穿在他身上,却穿出不一般的仙风道骨。他一手撑着把白色骨伞,一手钳制住身前长剑,点漆双眸如淡墨渲染。身姿磊落,飘然如仙,是倾盆大雨中一幕静谧的水墨人物。 这样出尘脱俗的人物,居然会摒弃世俗观念,对魔道中人伸出援手? 与之相比,他这个所谓天之骄子才更像走火入魔的奸佞邪祟吧? 这魔,是心魔,是情障! 习逝辻痴痴地望着陆亦崐,声音却在发颤。 “师叔,都看到了?” 看到他弑杀同门的残忍,看到他奸诈狡猾的不堪。 陆亦崐淡淡道:“嗯。” 习逝辻的剑“咚”的一声落在脚边。 陆亦崐瞥了眼那把剑。在他面前弃剑,当真是很不怕死呢。要是他现在突然对他发动攻击,应该会很有趣吧?陆亦崐满怀恶意地想到。 “这是我与他的私人恩怨,可不是为了你!”习逝辻干巴巴地说道。比起被发现杀人手段残忍,他更害怕被陆亦崐发现自己的心意。 “嗯。”陆亦崐回以淡漠颔首。 “师叔也不必对我心怀感激,因为我根本就不需要!” “嗯。” “还有,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你也是追着白鹏义过来的?还是以为仅凭我一人之力解决不了他?哼,那你可真想错了!” “嗯。” 习逝辻有点哑然了。因为陆亦崐表现的有点出乎他意料的冷漠。 雨水“哗哗”,在地面蜿蜒流淌成溪涧。 皮底白纹布靴踩着满地泥水。陆亦崐撑着纸伞,停在习逝辻面前。 伞面倾斜,遮在习逝辻上方。陆亦崐面带微笑,心底琢磨着怎么收买他。 习逝辻仰起湿哒哒的脸,受宠若惊地望着陆亦崐。 师叔没有嫌弃他,还为他撑伞? 等等,嘴角一定要控制住不能往上翘,会被师叔看穿的! 正要矜持点退开些,忽然脚下一滑,他合身朝前扑去! 他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雨伞被风掀起,咕噜噜落在地面。 陆亦崐猝不及防被抱了个正着。 大雨兜头淋下,他的脸色一瞬间阴沉得能跟天色媲美。忍了忍,还是没有将习逝辻一脚踹开。 “师叔!”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习逝辻,这下更是脸红到耳根了。他闭着眼睛,双手紧紧箍住陆亦崐的腰肢。 师叔的腰真细啊…… 陆亦崐推开他:“避雨。” “啊?哦,哦!”习逝辻心猿意马,忙不迭应声。 两人进入山洞避雨。 从对无辜的师弟举起屠刀的那一刻,习逝辻就没有回头路地成了自己的同伙。这一点陆亦崐很清楚。只是他现在对谁都不相信而已。 两人脱下外套,围着一处火堆相邻而坐。 火舌哧哧舔舐着枯枝落叶,发出“噼啪”细响,偶尔溅起几串火星。 习逝辻把山洞内的枯枝都搜集堆在一旁后,便将两人的外套摊开晾晒在石头上。陆亦崐坐在火堆边,拿树枝拨动火苗,似乎正侧耳倾听洞外雨声,面上是不动声色的淡漠。火光映照得他侧脸轮廓如削如刻,习逝辻偶然一见,差点挪不开眼睛。 孤独落拓的师叔,多么让人心怜啊! 那个女人残忍对待他,他却还念念不忘旧情。这样一个痴情的苦命人,真是令人心疼! 习逝辻情不自禁地走到陆亦崐面前,对陆亦崐说道:“师叔,我知道你那么做的原因,我知道你心里的痛苦……师叔,我会帮你保守秘密的!” 陆亦崐掀起纤秀的睫毛,莞尔一笑。 这小子,别是被他自己脑补的剧情感动了吧! “我以为,师侄很讨厌我呢。”陆亦崐调侃道。 习逝辻老脸一红,低头抓起树枝对火堆乱戳一通,恨恨道:“这雨更讨厌!” 他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可是对着陆亦崐,又不忍心用刀子嘴去刺伤对方。因为觉得对方已经伤得够深了。于是只能恨恨地坐到一边兀自纠结起来。陆亦崐不主动开口,他也不好意思暴露内心的热情。 狂风暴雨,干柴烈火,大雨湿身,安静的山洞中孤男寡男…… 长久的尴尬沉默中,习逝辻忍不住想入非非。他偷眼看陆亦崐,却见陆亦崐端端正正地坐着,两手搁在膝盖上,侧眼凝视着山洞外的灌木丛,听着雨滴噼噼啪啪打在树叶上。浑身一如既往的禁欲冷清,不可亵渎。 可偏偏是这样一种不可亵渎,才更让人想要去亵渎他。 ——师叔真是个温润如玉的端方君子啊。而且看起来好像没什么防备的样子…… 陆亦崐察觉到他火辣辣的目光,转头看过来。 习逝辻连忙掩饰似的捂住嘴巴咳嗽两声:“淋了雨,有点冷呢咳咳咳……” 陆亦崐转开眼。懒得拆除他。 “……师叔,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说。” “——你怎么好像没有内力?” 内力深厚者,下盘沉稳。但方才他意识到背后有人,却正是因为对方脚步轻浮。拔剑一刺时,那种感觉尤其明显。 他骤然惊奇地发现,“赵师叔”竟然没有内力! 这是怎么回事?! 不料忽然一阵天旋地转,却是陆亦崐搂住他的腰转了个身,将他压在墙壁上。 “师叔,你,你要做什么?” “——轰隆!!”山洞外一道白色电光闪过,映亮两人的侧脸。 习逝辻仰起脸,眼睛睁的大大的。就见陆亦崐也正低头看他。晶莹的雨珠顺着流畅的脸部线条往下滴,纤长的眉睫被雨水粘连成一片,更显乌黑浓秀。他目光如寒潭又如星空,神秘深邃,十分迷人。 习逝辻听见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在嘈杂的暴雨声中,这声吞咽却突兀的响亮明显,仿佛在告诉陆亦崐,他正口干舌燥,正目眩神迷,正情难自禁。再意识到陆亦崐的手正环在腰间,他更是身子一软,几乎要融化。若非陆亦崐正搂着他,他就能当场滑坐到地上。 陆亦崐凑近他耳边,声音低沉如提琴:“……你想知道?” 他平时都很谨慎使用飞靴遮掩,今日暴雨一时疏忽,没想到会被发现。习逝辻这小子观察还挺细。如今唯有想法子补救了。 “不是,我……我问这个,是为了山门跟掌门师傅问的,可不是因为我关心你!你可别想太多!”习逝辻贝齿咬住唇瓣,感到百口莫辩的羞愧。 “师侄,你对师叔的心意,师叔是知道的。” 习逝辻一下瞪大眼睛,瞬间脸色爆红。像全身一半的血全涌上脸,他感到脸颊热辣辣的发烫。声音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时,都是绵软无力的:“什什什什么心意?我没没没有什么心意!” 天啊,这么近距离看师叔,真的是无比英俊迷人啊!习逝辻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他天马行空地想到了牡丹花下死一句。 陆亦崐抬手,轻轻擦拭去他脸颊上的雨水。缓缓一笑,犹如春暖花开。 “好孩子,师叔现在也有点喜欢你了呢。” 第48章 师叔6 习逝辻倒抽一气! 天啊!他没有自作多情听错吧?师叔喜欢自己? 习逝辻已经自动过滤掉“有点”这个词了。 喜欢就是喜欢,有点喜欢跟非常喜欢有什么区别?不都是喜欢嘛! 漫天烟花绽放,不及习逝辻此刻心中绚烂。嘴里还在逞强地反驳“你喜欢我关我什么事!”他的嘴角却再也压制不住地往上翘起。早已忘记追问内力一事了。 陆亦崐眯起眼睛笑:“不过,还不够。” 习逝辻还在狂喜中,脱口就道:“师叔,你说!” “你方才不是问我内力一事吗?你为我做到这地步,师叔也不瞒你。我当年受了贼人暗算,如今内力尚未痊愈,时好时坏啊。”说着,遗憾地叹了口气。 “啊,这……!”习逝辻低呼出声。他心急地抓住陆亦崐上下查看,“伤在何处,师叔,可曾就医?” 陆亦崐握住他的手,很惆怅地摇头:“伤是内伤,需提高修为方可治愈。师侄,你可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帮我恢复内力?” 既然到了武侠世界,不赚点武功内力怎么行?让他自己练,恐怕没个十几二十年是练不出的。若有类似吸星大法之类的捷径走一走,那是再好不过。 习逝辻未做他想,立刻颔首道:“愿意!”发现自己表现得有点热情了,又矫情地补充一句,“若师叔内力恢复,师傅肯定开心!”言下之意,就是他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山门,与己愿无关。 开心?你师傅可不止不会开心,恐怕还要夜不能寐!陆亦崐心头冷笑。 陆亦崐又试探道:“只是,却不知道有何快速方法?” “快速方法?这倒是有,只是……”习逝辻面上有了迟疑。 “只是什么?” 习逝辻不说话了。 陆亦崐遗憾地叹了口气:“也罢,此举本就是强人所难。”他松开手,作势要退开。正是欲擒故纵。 “不要!我愿意!”一只手拽住他的衣袖,紧紧的不肯松动分毫。习逝辻红着脸,轻而郑重地说道:“我愿意,师叔!” “不必勉强。” “不,不勉强!我习逝辻怎会吝惜这区区一半内力!只要能治好师叔内伤,让师叔恢复修为,我什么都愿意做!——那个我也是为了山门未来着想!” 方才他迟疑,是因为突然想起一个关于如何快速提高内力的秘术,只是对着师叔这样清冷高贵的人物,十分羞于启齿。何况也不是追云峰门的功法。门派中自然还有其他法子,只是正派功法,大多耗时较长,不及此秘术快捷轻便。 “区区一半内力”?这位师侄是要将一半内力转给他?这倒是出乎意料的好得很! 陆亦崐“感动”地注视习逝辻,指尖滑过他的眉眼:“谢谢你,你真是个好孩子。” 习逝辻脸红脖子粗地嗯了声。 因为压根不知道怎么转移内力,陆亦崐便温柔说道:“师叔不想伤了你,此事就由你斟酌主导吧。” 习逝辻的身体轻颤了一下,当场惊呆了! 天哪!师叔居然让他主动?师叔这样的伟男子,自然不会雌伏在下。若让他主动,岂不是只有一个方法——! 习逝辻一想到那个体位,羞愧地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还是不通人事的处子,师叔看着温润如玉,宛如谪仙,却真是太坏了! 陆亦崐很奇怪他的反应。过渡内力不就两掌贴后背吗,脸红个什么劲啊!也就脱了衣服而已,这师侄也太扭捏了吧! 于是陆亦崐率先脱下外衣,坐在石块上,朝习逝辻招手命令道:“过来。” 等习逝辻解开白袍,张开腿跨坐到他腰上时,他终于知道习逝辻为什么迟疑,为什么羞愧了。 陆亦崐不敢问这算哪门子神功,担心暴露自己对门派秘籍一无所知的真相。眼见着习逝辻十分逞强,动作生涩,一点准备都没有就想快速进入主题,陆亦崐连忙按住他的肩膀阻止道:“等等!这样会很痛!”虽然他是攻方,但是他也会痛的! 习逝辻却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师叔是替自己着想,顿时大受鼓舞。他又想这传功方法陆亦崐居然也不惊讶,师叔果真见多识广,倒是自己太浅薄无知了,之前居然还跑师叔面前卖弄才学。习逝辻一时又是感动又是甜蜜。越发坚定了为陆亦崐献身的决心。 见此,陆亦崐只能勉为其难又简单粗暴地给他做了开拓。第一次肯定是要痛的——因为抱着这样不负责任的想法,陆亦崐连前戏都不怎么做,就由着习逝辻扶着自己的肩膀,慢慢坐下来,搂着他一下一下地起伏喘息。 他虽然不贪恋习逝辻的肉体,但是留恋他的内力,总算顺其自然做到最后。 一时事毕,习逝辻精疲力尽地靠在陆亦崐怀里,陆亦崐单手搂着他,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莫名其妙就把这门派的天之骄子睡了,看来此地不宜久留,还是早走为妙。 两人相对无言坐了一个多时辰,雨势才渐渐减弱。 “雨停了,该走了。”陆亦崐望着山洞外乌云散开的天际,目光渺远,话语似乎也意有所指。 习逝辻也没留意,慌忙答道:“啊?哦,哦,对,我出去看看!” 他强自打起精神,穿戴整齐后,托着酸软的腿走到洞口,深深吸了口新鲜空气,平复心中悸动。他觉得自己完成了一项终身大事业。 山洞外细雨蒙蒙,地上潮湿泥泞,但空气清新干净,枝叶碧绿如洗,的确是要放晴了。 “走吧。” 陆亦崐从他身边走过。 习逝辻“哦”了声,虽然走路姿势别扭,但还是赶紧跟上他。 雨过天晴。 白鹏义突然失踪,整个追云峰都沸腾了! 这分明就是杀人灭口! 门派弟子们组成十几个小队,分区域搜寻巡逻。一旦发现行踪可疑的人,立刻严密盘查。 所有人都出动了,后山上的“赵师叔”却按兵不动。掌门疑心陆亦崐是发现之前自己派人暗中监视他的事情,对山门心生罅隙,所以不主动请缨,而是等着自己上门求助。 掌门想了想,决定推卸责任。 他把古悲风叫到屋里,嘱咐一通。 前殿人声鼎沸,后山却一如既往的清净悠然。 一场大雨过后,山上清新明朗,枝叶萌芽,嫩绿动人。凉适山风中,陆亦崐坐在石桌前,烹茶煮水,与青山共饮。 一个白袍青年从远处拾阶而来,停在他面前。 “赵师叔,弟子古悲风,奉掌门师傅之命,前来谢罪!” 陆亦崐专心地盯着杯中茶叶在沸水中起伏翻转,并不理他。 古悲风心中暗骂一声。干脆一撩衣摆,在他面前跪下。 他大声说道:“弟子古悲风,无视掌门师傅和各位长老劝阻,多次冒犯师叔,私自监视师叔举动,实在罪该万死!如今弟子知错了,求师叔宽恕!” 陆亦崐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然后放下茶杯,悠悠转动把玩。 见陆亦崐正眼都不看自己一下,古悲风面上现出一丝羞恼之色。 “弟子已经知错,师叔……” 他膝行至陆亦崐身旁,接过茶壶为陆亦崐斟了一杯,深深低下头,两手捧起递到陆亦崐面前。 “弟子先前鲁莽行事,又心胸狭窄,多次在掌门面前诋毁师叔,实乃弟子之过!求师叔恕罪!” 陆亦崐的视线顺着他气得发抖的手落在茶杯上。 “知道自己心胸狭窄了?” 古悲风心中悲愤:“是!” “好,既然你知道,那师叔就宽恕你吧。” 陆亦崐轻轻一笑,接过他的茶,以衣袖掩唇,假意抿了一口。 古悲风见茶杯落回桌面时少了许多,脸上不由暗喜。 “师叔果然胸襟博大,弟子惭愧!”忽然面上露出个复杂的表情,他将手轻轻按在陆亦崐膝盖上,动作很是放肆,目光更是火热。“师叔,其实师侄一直都很仰慕你的。若师叔愿意与师侄相好,师侄以后必会全力辅助师叔……” “哦,师侄喜欢我?”陆亦崐略感吃惊。 古悲风理所当然道:“如今的门派中,哪个弟子不以师叔为榜样?不仅习逝辻原本的追求者,甚至包括习逝辻自己,不也仰慕师叔吗?弟子爱慕师叔,有何奇怪呢。”只是他的情绪没有习逝辻那么外露而已。 陆亦崐笑了笑。他扫去古悲风撩拨他的手,掸了掸衣摆上不存在的灰尘。 古悲风面色一僵。 “师叔,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你自己留着用吧。” “你!”古悲风眼中杀意一闪而过。“……哼,我也知道师叔看不上我。你看中的是习逝辻吧?”他露出个心照不宣的笑容。“哼,我可提醒你了,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又遗憾地摇头苦笑道:“可惜不能与师叔心意相通。师叔真是让师侄又爱又恨哪!” 陆亦崐笑道:“师侄,快别这样说了,师叔会恶心吐的。” 古悲风的脸徒然狰狞。这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羞辱他,真是罪该万死!他既是无情,就休怪他无义了! 古悲风猛地站起身,却是忽然从衣袖里抽出一把匕首! 陆亦崐依然四平八稳地坐在椅子上,见此也只是微微一笑。“师侄,你这是做什么?” 古悲风笑得诡异:“师叔勿忧。你既无心,师侄自然不会多做纠缠。只是,一杯茶怎么够谢罪?好歹也得放点血嘛!” 话音刚落,他便举起匕首,朝自己肩膀狠狠扎下! 古悲风捅了自己一刀。 陆亦崐笑道:“师侄,你以为这样就能吓死师叔吗?” 第49章 师叔7 “哧!”是刀尖扎入血肉的闷响。 古悲风捅了自己肩膀一刀。 陆亦崐笑道:“师侄,你以为这样就能吓死我吗?” 古悲风得意地笑了:“我的好师叔,师侄哪舍得吓你。” 毫无预兆的,得意骤然转为惊恐。他丢开匕首,扑通摔倒在地上,捂住血淋淋的肩膀大声惨叫起来! “啊!救命啊!快来人啊,师傅救我!” “怎么了?” 掌门与几位长老刚登上后山,便见自家弟子浑身是血,满脸仓皇失措地朝自己跑来。 “师傅!”古悲风跌坐在掌门脚边,一脸鼻涕眼泪地抱住掌门的大腿号哭起来,“师叔他,他,他……” “他怎么了?” “他,是他杀了白师弟!他还说要杀了弟子!师傅救我!师傅救我呀!” 古悲风就像披麻戴孝的寡妇似的,在众人面前放声号哭。他浑身是血,看着十分可怜。 掌门与几位长老大惊失色,齐齐看向前方的陆亦崐。 陆亦崐从石桌后不紧不慢地站起来,一身清风霁月,目光平和地与众人对视。这些人掐着时间点过来,也太刻意了。 掌门皱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古悲风指着左边一处山壁,哭着说道:“就在那里,刚才弟子经过时,发现那里有血腥味,走近一看才发现,居然是白师弟的尸体!” 掌门与长老们对视一眼,立刻有几个长老快步上前查探。 很快,几个长老回到掌门身边,对掌门重重一点头,是默认了古悲风的证词。 难怪他们翻遍整座追云峰都找不到白鹏义,原来是被藏在后山中!可这里是赵师叔的地盘,谁会怀疑?谁敢来搜! 掌门气愤地质问陆亦崐:“师弟,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陆亦崐淡淡说道:“我没什么好说的。” 几位长老怒喝道:“事到如今,你还如此嚣张,不知悔改!” 陆亦崐说道:“我若解释,岂不成了狡辩?” 几位长老一噎。 “不关师叔的事!人是我杀的!”一声少年清越响亮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白色身影在前方山岳起伏跳跃,一下就落在众人中间。 匆忙赶来的习逝辻将陆亦崐护在身后:“师傅,这次真的不关师叔的事!都是弟子一人所为,此事乃弟子与白师弟私人恩怨,弟子错手杀人,一人做事一人当,弟子自愿请罚!” 掌门先前还只是小怒,此刻真要气得吐血了,就觉自己一番苦心全喂给了狗。 “逝辻,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掌门大喝。 古悲风愤然哭道:“习师兄,师弟知道你一直仰慕师叔。可是是非黑白,不可颠倒!师兄如此维护凶手,置不幸遭遇毒手的白师弟于何地!” “闭嘴!你这个贱人!” 习逝辻大怒,抽出长剑就要给古悲风补上一刀! 他算是看出来了,就是眼前这个假惺惺的混蛋在陷害赵师叔!赵师叔杀他,哪里需要刀剑,一个掌风就可以让他滚下山崖死无全尸了!可恨师傅师叔们被眼前假象蒙蔽,也是蠢极笨极! 恐怕掌门师傅从一开始,就不曾信任过师叔吧! “师傅救命!”习逝辻的剑未到,古悲风已尖叫一声,手脚并用地躲到掌门背后。习逝辻嘴里大喝贱人看剑,一边举剑追来便刺,是誓要在古悲风身上戳几个血窟窿,给陆亦崐报仇雪恨。 掌门见大弟子居然敢公然弑杀同门,气得差点倒仰。 “逆徒!你才应该闭嘴!”掌门大袖挥起,带起一股疾风,击打在习逝辻胸口! “唔!”习逝辻捂住心口连退几步,哇啊呕出一口鲜血。 掌门一愣,这弟子的功底他是知道的,怎么会被区区一掌震得吐血?不对啊! 习逝辻却浑然不顾自身伤势,拄剑稳住身形道:“师傅,真的不关师叔的事啊……咳咳咳!师傅,你不能听信那贱人一面之词,你不能伤害师叔……!” 可惜,一个装睡的人,是怎么叫也叫不醒的。 “来人,把他给我带下去,关起来!禁闭!” 掌门见自己最喜爱的大弟子如此愚昧,不能跟自己心意相通,气得额冒青筋,恨不能直接把他扇死才好。 他留陆亦崐,留的是追云峰知恩图报的形象。他赶陆亦崐,赶的是企图分走山门积蓄的潜在威胁。为了山门的声望与内部团结,身为一门之主,他不得不如此! 也怪“赵师弟”声望太高,威胁到掌门威严。功高盖主,在哪里都不受人欢迎! 可恨这大弟子如此没眼色,尽给自己找麻烦,还不如一个古悲风懂事! 虽然他未教授古悲风行嫁祸之举,但古悲风这么做,却恰恰暗合他的心意。他知道面前事情透着古怪,但并不想深究拆穿。 自从知道被救走的小魔头身份后,掌门也跟习逝辻做了一样的推测——“赵释义”对青梅旧情未了,为了保护青梅的儿子,不惜杀害同门!以赵师弟的痴情,这就是最合理的解释。牺牲一个白鹏义,赶走一个“赵释义”,也算值得。 习逝辻被反手押下山了,临下山还在反抗,求掌门饶恕陆亦崐。陆亦崐背手站在原地望着他,眼底无悲无喜。 这位师侄真可爱啊。 洞察人心的目光再次掠过山顶一众人的脸,陆亦崐一个一个看过去,最后就落在掌门身上。 掌门一触及他的目光,就跟被烫到似的一阵心惊肉跳。 他瞬间明白了,陆亦崐早就看透了他的小心思,所以始终都不辩解一句。他没有抱怨,更没有拆穿长老们的虚伪自私,为了山门的荣誉,他平静地接受了这份不公! 直到此刻,掌门也不得不承认,这位赵师弟,既能念旧情又能全大义,的确是个心胸开阔,光明磊落的大人物啊! 若以此看来,那杀害白鹏义的就另有其人了。看来接下来还要再查探。 “杀害同门,罪大恶极!师兄虽然理解你的行为,但是不能原谅,更不能放纵!念在你对山门有功的份上,我饶你一命!你走吧!” 掌门转开脸,满脸悲痛。实则心中赧颜非常,不敢与陆亦崐对视。 “他日相见,形同陌路!师弟好自为之!”其他长老也有模有样,纷纷颓然说道。 陆亦崐颔首:“好,告辞。” 他自始至终都没去理会哭得声色俱佳的古悲风。就好像对方只是个丑角,不值一提。 整个追云峰门在他眼中,都是不值一提的。 赵释义这个身份于他已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他正要找个理由离开追云峰门,并不介意顺势而为,借此公然离开。 古悲风望着陆亦崐一路走下追云峰,眼底隐晦地露出一丝得意之色。 山路崎岖,黄沙漫天。 陆亦崐脱下属于追云峰的青褂白袍,换回自己的黑斗篷披风,遮住脸,只露出一对点漆黑瞳,朝外射出冷冰冰的光芒。 “哒哒,哒哒。” 身后传来几声轻微的脚步声,伴随着猛兽腥臊的气味。陆亦崐停下脚步,对上前方黑暗灌木丛中一双绿油油的竖瞳! ……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 青天白日下,背靠苍天古树,陆亦崐盘腿坐下,闭目养神。 还是一袭黑斗篷披风的装扮。他垂首端正坐着,树荫在他身上遮下一片阴影,只露出他挺直的鼻梁和粉色薄唇。 一段日子不见,小狞猫又大了一个码数,现在差不多跟鬣狗一般大了。按兽人族年纪算,算是少年期,半个大人。 然而面对心爱的帕帕,小狞猫还是一味舔着脸假装自己是个小崽子,吊着对死鱼眼,蹭蹭蹭地努力想爬进陆亦崐怀里藏好。 狞猫这个种族,领地意识非常强烈。小狞猫在年纪尚轻的时候,就已经展示出寸土不让的独占欲了。 陆亦崐没想到这小家伙居然会循着他的气味,一路翻山越岭跑到追云峰后山来找他,还一见面就扑上来对着他又舔又嗅。刚才还跑他脚边撒尿,要给他做个标记,气得他脸都黑了。 被帕帕拧着脖子丢开后,小狞猫看出形势不妙,不能再装老实了,便开始在陆亦崐身旁的草丛中跳来扑去,不断向陆亦崐做出扑杀动作,突然又受惊似的往后一跃,伏低上身龇牙咧嘴,一副紧张得神经兮兮的模样。 后腿猛地一蹬,它凌空一跃跃出三米远,扑向陆亦崐,喉咙里发出哧哧的快乐声音,大有占陆亦崐大腿为领地之意。 陆亦崐一巴掌把它扇飞出去。 小狞猫在地上咕噜噜地翻了个跟头,甩着头打着响鼻,摇晃着站起来。它敏感地感觉到陆亦崐更生气了。 因为陆亦崐心如古井,笑的时候眼底也是冷的,它才总千方百计想哄他开心。为了让心爱的帕帕展露笑颜,小狞猫这一路上都要操碎心了。 只是它用的兽人族的法子,在陆亦崐身上好像行不通? 可怜兮兮地扑到陆亦崐脚边,它冲陆亦崐嗷嗷叫。 陆亦崐一手合握住它两只前肢,很嫌弃地把它丢到一旁。 “又重又臭!” 小狞猫心碎。 陆亦崐望着天际,勾起嘴角。很快就可以离开这个位面了。 第50章 师叔8 陆亦崐在等待。 等到天色昏暗,山林中一片死寂。他带上小狞猫,沿着另一条山路,神不知鬼不觉地再次潜往后山。 面前很快出现一座茅草屋。这是他以赵释义身份居住在后山时落脚的地方。陆亦崐轻车熟路地靠近窗子,猫低腰倾听屋内动静。 夜深人静,可以清晰听见屋子里翻箱倒柜的声音,果然是小贼登堂入室来了。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屋里传来几声压抑的得意笑声。小贼似乎已经找到想要的东西,很快就蹑手蹑脚地走出屋子,四周张望有无风吹草动后,便施展轻功,飞快朝山壁另一方跃去。 确定对方的确没有同伙。陆亦崐才拉起斗篷蒙住脸,启动飞靴悄无声息地跟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匆忙赶路。天亮之前,终于在一个枝叶枯黄萧索的山谷中停下。 天空乌云散开,皎洁的月光再次洒落林间。 小贼在林叶掩盖下,偷偷跟另一个黑衣人碰了面。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后,便听见小贼低声笑道:“恭喜尊上,喜获钥匙!” 黑衣人声音沙哑:“总算成了!”他对着月光举起钥匙,细细端详,面露得色。这时的钥匙已经不是陆亦崐之前的模样,这是一把机关钥匙,实用方法只有真正的赵释义跟其青梅恋人知晓。而那青梅显然已经将秘密透露给了丈夫。 突然浑身汗毛乍起! 黑衣人一个飞速扭头,仓皇之间一个翻身,避开迎面刺来的利刃! “——尔敢!”黑衣人睚眦欲裂! “呵!”小贼冷笑。一击不中,毫不迟疑又是一刀,直接扎入黑衣人肺部! 黑衣人低吼一声,一掌拍在小贼肩上,把小贼拍飞跌落。正要赶尽杀绝,忽然迎面一股巨大的冲力,带着他的身体朝后摔去! 黑衣人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瞪大眼睛,低头看自己的心口。那里是一个血窟窿,鲜血正泊泊往外涌。 “忘恩负义!畜生!!” 小贼“嘿嘿”狞笑,丢开袖箭。捡起地上的钥匙,他走过去,踹了黑衣人一脚。 “恩义?谁求着你给我恩义了,哼!没想到自己会死在我这低贱家奴的手上吧,李一扇,我的大魔尊。”嘿嘿笑着说完,直接又是几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对敌人对自己一样的心狠手辣。 黑衣人紧紧揪住他的衣摆,瞪大眼睛,终于咽气。 乌云散去,朦胧的月光映照着小贼的侧脸,点亮其眼中熊熊燃烧的野心。 若非这魔头之前在山洞中,与赵释义争斗时受伤,他也不会这么轻易得手!为师门所托,忍辱负重蛰伏李一扇身边,当了双面卧底快十年了,终于让他拿到真正的钥匙了!等回去拆穿了姓习的身份,门中长老们必定会认同他的能力。追云峰门下任掌门就是属于他的了! 也好让那人仔细瞧瞧,他古悲风比姓习的厉害多了! 心中徒然一惊! 糟糕,他被盯上了! 古悲风掉头就跑! “吼!”一个庞然大物从天而降,一下将他扑倒在地。冰冷刺骨的爪牙压在他胸腔上,锐利的獠牙当场刺穿他的脖子,扎进血管! “呜啊!”古悲风扯住缠住自己的野兽,咕噜往外呛出一口心血。 这里为什么会有野兽?! 很快他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从树丛后走出一个高挑的黑衣人。虽然蒙着脸,但那双眼睛,他绝对不会忘记! 少见的纤长浓密的睫毛,幽幽的点漆黑瞳,这双曾经使他怦然心动的眼睛,世间除了“赵师叔”,还能有谁! 但是他知道,这位“赵师叔”是假的,因为真正的赵释义,就死在魔尊手上!赵释义之死,只有他跟魔尊二人知道! 野兽察觉到来人,抬起头邀功似的低声嚎叫。 “……师叔,你究竟是谁?” 古悲风侧躺在地上不断抽搐,一口一口地呕血。忍着剧痛,他吃力仰起脸:“你明明……喝了那杯茶,为什么……?” 茶是陆亦崐泡的,茶杯也是陆亦崐的。他只是在端起的时候悄悄在茶杯边沿拭上一层药粉。慢性毒药,足够陆亦崐走下后山才发作。 陆亦崐看不上他,他也不允许他去看上别人,特别是姓习的! 得不到,就毁掉,这就是他的行事原则! 陆亦崐从黑暗中慢慢走出来,停在他跟前。 腥臭流涎的野兽利牙近在咫尺,脆弱的喉咙掌握在对方手中,古悲风无力反抗,只能忍着强烈的恐惧与不适,不甘心地瞪着陆亦崐,瞪得眼睛都泛红了。 “……你是怎么看穿我的?”他的计划明明天衣无缝! 最开始在山门前的挑衅,是为了山门安全。后来的监视,是奉掌门之命行事。在陆亦崐与习逝辻说话时,他在山洞后悄悄转移走白鹏义的尸体。最后的陷害,也是揣摩上意顺势而为。他想不明白,陆亦崐是怎么怀疑上自己的。 陆亦崐说道:“因为你上蹿下跳的,像个小丑。” 自从陆亦崐从白鹏义口中得知那些弟子被真正魔道杀害后,他就把一切都想通了。 那大魔头杀害赵释义,找不到钥匙,便将目光投向追云峰。而古悲风就是大魔头安排在追云峰门中的暗线。在山洞时,他就察觉了后方异响。包括之前对方的监视,半夜偷偷摸摸潜入他的屋子翻找东西。 他默默看着古悲风跟追云峰高层互相利用,上蹿下跳地布局,也觉得颇有意思。 离开追云峰门,只是一记将计就计。因为他去追云峰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虽然那位习师侄很维护他,而他不仅睡了他,更取走他一半内力,但那又如何? 古悲风气得吐出一大口血脏! “这根本不是答案!你又在羞辱我!!”他悲愤叫喊道。 陆亦崐颔首:“对,就是羞辱你。” “——啊!!!” 古悲风仰天大喊一声。蓦地声音一顿,软软瘫倒在地,彻底没了声息。 陆亦崐遗憾地摇摇头。这样的对手,要不是为了让他帮忙解开钥匙秘密,他都不想跟他玩儿。 他走过去,从古悲风衣服中搜出之前故意留在屋里的钥匙。 钥匙的形状居然有了改变,显然这东西是把机关钥匙。这里的人的智慧倒是不容小觑。 “谁!”陆亦崐蓦地转过头去。 一个修长的身影从树林后慢慢走出来。 “师叔,是我。” 月光皎洁洒落,映照出习逝辻洁白如玉的脸颊,和长身玉立的身形。 陆亦崐问道:“你怎么在这里,不关禁闭了?” 习逝辻小心翼翼地观察他,见他面露不虞,忐忑地解释道:“……我偷偷跑出来的。我以为师叔房内遭了贼盗,一路追来,没想到……” 陆亦崐也不拆穿,只问道:“没想到看见古悲风杀了你父亲?” 习逝辻一愣,瞥了地上的黑衣人一眼,他眼底冰寒,口气讥诮:“这种人,怎么会是我父亲?” 陆亦崐举起枪对准他:“演够了吗,李丛生?” 他现在可不敢对习逝辻掉以轻心。哪怕习逝辻之前为他做了那么多。只是这习逝辻方才看李一扇的眼神,似乎另有隐情。 对着那黑洞洞的枪口,习逝辻莫名的心中悚然。虽然不知道陆亦崐手中拿的是什么暗器,但他本能的感到威胁。 “师叔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砰!”回答他的,是旁边树干一声惊雷般的炸响!木屑四溅,在他脸颊割出一道细小血痕。 陆亦崐将冒烟的枪口重新对准他:“下一发打哪里呢?” 习逝辻没去理会伤口。深吸一气,他的俊脸彻底阴沉下来。 “其实李丛生这名字,我还从未真正用过。师叔,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陆亦崐说道:“无所谓。” 习逝辻苦笑:“不,对你来说无所谓,但对我来说,却是有的。” 他的母亲一心一意投奔他的父亲李一扇,最终却并没有得到她不惜舍家弃业追求的幸福。嫁为妻奔为妾。私奔李一扇后,她才发现,深情不悔的爱人早已妻妾成群,儿孙满堂。她满心悲愤绝望,把一腔怨恨全发泄在独子身上,动辄打骂折磨,最后抑郁而终。 母亲去世以后,他便改名习逝辻,被父亲放进仇敌阵营内抚养。李一扇为权势害死他母亲,又为宝藏拿他当棋子。他甚至都不知道他父亲还安排了一个古悲风在自己身边,盯着自己! ——他更不知道的是,真正的赵释义已经死了,就死在他父亲手中! 在最黑暗的时候,他都是一个人咬紧牙关死撑着。他对他这位父亲,只有恨,没有爱。 陆亦崐遇见他的最初,他刚刚与追云锋门一个长老交手,重伤落下山崖。在他孤立无援,陷入绝境时,是陆亦崐“救”了他一命。对陆亦崐来说也许只是举手之劳,是阴差阳错,对他来说却意义非凡。 在黑暗中等待一束光,就是他的期盼。湖心静坐的“赵师叔”是一片他向往已久的乐土。他真想就这样当一辈子的习逝辻,跟赵师叔在一起。 可惜,随着“赵师叔”离开,他父亲的忠实走狗古悲风找到钥匙,他的任务也就结束了。 真想抓住这束光啊。可惜,这束光似乎并不想投注在他身上。 第51章 师叔9 “师叔,你告诉我吧,你究竟是从什么时候知道我的身份的?”他到现在还以为陆亦崐就是赵释义。 陆亦崐沉默了一下,才说道:“记得山门前我踢你那一脚吗?我对准的是你的腹部。你其实是可以避开的吧。”从那以后,他就特别地留心了习逝辻。留心他腹部的刀伤,留心他半夜摸入他的屋子翻箱倒柜。据他所了解,掌门等人是不知道钥匙存在的! 习逝辻一怔! 因为之前腹部受过伤,所以在攻击时,他特意避开了伤口。但为了掩饰自己受伤一事,他又主动挑起争端,让陆亦崐在众目睽睽之下攻击自己。只是原本以为对方会用追云峰门的剑术,他正可以顺势道出腹部剑伤由来,没想到陆亦崐却连拔剑的意图都没有。 居然是因为他的自作聪明吗? “原来是这样……早就知道了啊。可是,没想到会在追云峰门与师叔重逢,我当时真的很开心啊。” 当从白鹏义口中得知,当初山崖下救自己一命的神秘恩人,与后来让自己心动的赵师叔是同一个人后,他真的是很开心啊! 他并不介意他是他母亲的旧人,再说,这样好的赵师叔,他那自私阴沉的母亲也配不上他! 习逝辻温柔地注视着陆亦崐。他仰慕的男子,明明有着一双线条柔和,天生柔情蜜意的眼睛,眼底却仿佛冰封千载,严酷冷冽。他一直不能明白,究竟是怎样的经历,痛苦,让他郎xin如tie,对自己的示好完全无动于衷。 “我与师叔之间,的确是开始于欺骗。但是,唯有我对师叔的心,一直都是真的。” 陆亦崐淡淡说道:“说完了?你可以走了。”虽然他早就想先走了,但是他不放心把后背留给习逝辻。 “师叔,她是辜负了你,可是她是她,我是我啊!而且我是她儿子,我可以代替她补偿你啊!”顶着巨大压力一步步向陆亦崐走去,习逝辻任由陆亦崐将配枪顶在自己额头上,还是执着地扑进陆亦崐怀里,搂住他的腰苦苦哀求,“师叔,我跟她不一样!我不介意当替身!师叔,我喜欢你啊!” “不用。”陆亦崐说道,“回去继续当你的追云峰门大弟子。我看掌门的意思,就是让你当下一任掌门。” 习逝辻抬起泪痕斑斑的脸,错愕非常:“下任掌门,我?不可能!” “他竭力维护你的声望,不惜让古悲风当冤大头,你连这都看不出来?”陆亦崐摇头。原来最了解掌门心思的人,反而是他吗?真是可笑! 他早看出掌门的打算,但留到此刻才说,也是看准了脱身时习逝辻免不得要纠缠自己,正可以拿来转移他的注意力。 陆亦崐握住习逝辻的肩膀推开他,推得他踉跄着直跌出好几步。 “去当你的掌门,这才是你该走的路。” “那你跟我回去!我当了掌门,刚好可以护着你,再不许别人污蔑你!” “不。”陆亦崐摇头,一如既往的平静冷漠。“我不会跟你在一起的。” “师叔,我对你的一片心意,你真的都不怜惜吗?” “不怜惜。”陆亦崐回答得毫不迟疑。 “不可能!”习逝辻大喊。越想越气,越气越不甘。他嗖声抽出长剑,往陆亦崐刺去! “留下来,不许走!”他不能放赵师叔走!他在陆亦崐身上,第一次明白了心动,第一次品尝了心痛。就这样放陆亦崐走,他不能甘心! 他不会伤害赵师叔,但他要封住他的穴道,让他无力反抗! 长剑凌空刺来,锋刃铮铮啸叫,带起一阵凌厉剑风。陆亦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手一扬又飞快朝前一按,发动“引风”的同时,朝习逝辻毫不留情地轰出一记掌雷。 “呜!”习逝辻当场跌出几米远,摔在地上,哇啦呕出一口鲜血,长剑砰声掉落一旁。 他仰头,难以置信又心如刀割地凝视陆亦崐。师叔居然对他下此重手?!都说一夜夫妻百夜恩,他以为陆亦崐会念点旧情,却完全没想到陆亦崐出手时连眼都不眨一下! “懂了吗?我根本就不稀罕你的感情,再纠缠不休,我就直接杀了你。”陆亦崐语气冷冰,是完全彻底的,心肠冷酷。 他不会原谅欺骗与背叛,更不能容许一个曾经对自己挥刀的人,站在自己身边。 陆亦崐慢慢收回手。这一次,他见习逝辻再无还手之力,才披风一扬,转身离开。始终蛰伏在一旁,警惕外人靠近的小狞猫,见帕帕不等自己直接走人,连忙从阴影处跃出,朝习逝辻龇牙低声咆哮了几声后,慌忙撵上他的脚步。 陆亦崐知道习逝辻不是会善罢甘休,所以不再蹉跎,决定能量团一取到手,就立刻离开这个位面。 直到离开,他都没有告知习逝辻自己的真实身份。算是对对方最后的仁慈。 …… 空旷阴森,虫鸣稀疏的山谷中,习逝辻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眼泪一点一滴地滴落在剑刃上,发出弹琴般清脆的声响。 良久,墙颠一声鸡鸣响起,天际鱼肚微白,他才如梦方醒。拄着长剑,抹干净泪痕。他摇晃着站起身,拖沓着踉跄着,朝追云峰门走去。 当掌门吗?也好。 当了掌门后,他就可以用掌门令,把赵师叔强制召回山门了。到时候,任师叔武功再高又如何?除了他身边,他哪里也去不了! 地上死的这两个人,正可以拿来当投名状讨好师傅。 月亮从乌云后悠然而出,皎洁明亮的光华投向山谷,照亮习逝辻脸上的狰狞怨恨。 …… 古华帝国,空间技术所 贺彦东一身笔挺的戎装,面容肃然地坐在皮椅上。长时间的奔波忙碌,失眠厌食,使得他消瘦苍白,不过四十多岁的年纪,两鬓竟是全然斑白。他的目光带着浓浓的暮色,疲惫哀戚,但是,并不颓靡消沉。他尚存的理智无时无刻地提醒着他,沉溺往事消沉颓废是于事无补的。陆亦崐还活着,他身上的数据链还保存在计算机中,他还有希望。 他的希望,就是面前这台高端精密的计算机。超维度卫星能够帮助他定位拥有数据链的所有个体位置! 几个白衣研究员正俯身凑在幽蓝色的屏幕前,探讨新发现成果。 磨磨蹭蹭地推选出一个倒霉蛋代表发言。 “报告将军,找到陆旅长的坐标位置了。” 说话的是个小个子研究员。 贺彦东猛地抬起眼睛,阴沉幽暗的瞳仁中精光乍现!原本掐着额头的手也慢慢放了下来。 心中欣喜若狂,几欲大笑,但嘴巴张了张,他还是习惯地压抑了自己的感情,只冷冰冰地吐出一个字:“说。” 小个子研究员赶紧说是。 这里的研究员们都很怕贺彦东。严格地说,帝国的上层也很畏惧贺彦东。 过去的贺中将冷酷铁血,现在的贺中将喜怒无常,下一秒随时随地的魔鬼杀神齐齐附身。跟他说句话都要打怵。 之前实验爆炸失败后,他不管不顾地冲进实验场地,受了辐射余波影响,昏迷了好几天。醒来后,就变成现在这样了。灰暗,尖锐,阴郁,乖戾,好像时刻酝酿着一场大屠杀。小个子研究员总觉得他有反人类的趋势。 因为看不出贺彦东是什么心思,小个子只能老老实实地,飞快报出一串经纬坐标。 又忐忑不安地补充道:“不过这坐标只是大概,想要精确定位,还要几天时间。” 贺彦东眯起眼睛:“几天?” “三天……”小个子话说一半,就被后边另一个高个子研究员捂住嘴巴。高个子冲目光阴沉的贺彦东讨好地笑道:“两天!就两天!48小时内!” 贺彦东站起身,松开按压配枪的手。 “好。” 贺彦东离开实验室后,那高个子才松开手,拍了小个子研究员一把。 “小子,我刚才可是救了你一命啊!”他可是清楚看到同伴说三天时,贺中将眼底那浓郁如实质的杀气! 小个子也是心有余悸:“真不明白,三年都等了,还等不下这三天吗……” 高个子叹气道:“我也不明白,虽然说是为了帝国的事业,但这样对陆旅长真的好吗?这么多年来,旅长大人为帝国做了那么多贡献,帝国也不念点旧情。我们这些人,要是哪天基因数据也被需要了,大概也是同样的命运吧!”语气里不免兔死狐悲之叹。 “说起来,三年前陆旅长被当做实验体牺牲时,帝国多少女性哭得死去活来,多少旅长的死忠冲击军部啊!不过后来都被将军镇压下去了。咦,对了,听说贺峪祺少将那时突然失踪,究竟怎么回事?” 高个子摇头:“这我可不敢说!哎,将军耿耿于怀要找到人,不是还不死心,想继续试验吧?干嘛非要去看外面的世界呢,咱们现在就很不错嘛!井底之蛙也有自己的幸福天地啊!” “我们这些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呢!”小个子长叹一声,心中惆怅无比。 他心中忽然冒出个胆大包天的想法。过两天汇报陆旅长坐标时,他也许可以悄悄报错一个数字?这样至少能拖住贺中将一个月时间,或许就可以帮助陆旅长逃过一劫了。若是以后被发现,也可以推说计算机误算。 要知道哭得死去活来的那群女性中,还有他的母亲妹妹跟丈母娘啊! 第52章 陆亦崐感觉自己已经无限地接近第5阶段了,这种感觉很奇怪。仿佛眼前有一扇巨大的门扉,他正将手按在门上,只要再使一点劲就可以推开,偏偏就是欠缺那一点劲,让人心中烦躁非常,却无处宣泄。 这一次,陆亦崐选择了一处极为光亮的位面点。光团越大的世界位面,能量越是丰厚。当然,危险与机遇并存。 刚进入新的位面,扑面而来就是一股干燥萧瑟的风沙。天高地阔,土地龟裂成方块。山坡上黄沙漫起,吹得植被一片片的蔫头耷脑,了无生机。 陆亦崐拉高宽领遮住口鼻,又压低衣帽遮住脸,防止吸入风沙。蹲在旁边的狞猫也有模有样地用爪子捂住自己的脸,只露出一对圆圆的眼睛左瞪瞪右瞪瞪,尽忠职守地给陆亦崐放哨。 陆亦崐一边一路踩着干裂的厚土层往前走,一边查看这个位面的信息。 这里叫南楚王朝,是个民风彪悍的封建帝制国家。常年旱灾的大环境下,农民颗粒无收,国家财政危机,引发大大小小数十次流民暴动起义。统治者将治国希望寄托于神明,直接促使各类迷信活动猖獗。国家日益衰败。 森林沙漠化严重,陆亦崐带着狞猫走了一天也没走出去,傍晚时分站在小山丘,才遥遥眺望到村镇的模糊轮廓。夜晚并不适合赶路,陆亦崐找了个山洞落脚休息。 狞猫一整天的昏昏欲睡。陆亦崐忖度它该是要进化了。在兽人位面生活过一段时间的他,大概地知道狞猫一族的成长规律。 果不其然,等他架起火堆,找到艾草熏走山洞四周蚊虫,再进入山洞时,便见狞猫那皮毛棕灰的身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赤身裸体的青年抱着膝盖,背对着入口蜷缩在角落里。 摇曳耀眼的火光下,可以清晰看到青年小麦色的,修长健硕的身体,一头深棕色长发绸缎般泛着光,软软地披散在背上,遮住大半身子。头发下,从尾骨处探出一条软而长的东西,黑暗中宛如山蛇,在地上一梭一梭地游动。 陆亦崐蹙眉,心道这是什么东西? 他上去一步,伸手就把这蛇一样的东西抓在手里。 青年惊叫一声,那蛇一样的东西瞬间绷直,然后飞快一圈一圈缠在陆亦崐手腕上!越缠越紧,紧紧地勒住陆亦崐的手,既像攻击,又像挽留。青年的身体也绷得弓弦一样笔直,浑身泛红颤抖,眼睛紧紧闭着,仿佛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只有呼吸越来越粗重急促。 片刻后,那蛇一样的东西猛地又是一紧,然后才精疲力尽般缓缓松开。青年呜咽似的出了口气,声如蚊鸣地唤了声“帕帕”,脸颊绯红,浑身虚脱地投进陆亦崐怀中,环住陆亦崐的手臂不动声色地悄悄收紧,禁锢了陆亦崐。 陆亦崐才看清那蛇一样的东西原来是他的尾巴。 为什么都幻化人形了还有尾巴? 等等,他刚才抓了他的尾巴?听说走兽族的尾巴是用来交配的? 一脸懵逼的陆亦崐:…… 两秒后,陆亦崐若无其事地松开手,很自然地环住青年的肩膀。无所谓地想到,没关系,刚才只是个意外……再说了,抓了又怎样? 狞猫因为第一次化形,不太熟练才“露出尾巴”。琢磨了一晚上,隔天一早,他就已经能够熟练掌握身体各部分化形技巧了。 陆亦崐在空间戒中随意找了套黑色武士袍给他,为方便支使又给他取了名字叫阿宁。 青年阿宁完成了由兽到人的形态过渡,心理上却还保留着年幼时的执着。陆亦崐往前走,他也亦步亦趋地紧紧追随。一停下来,他就想往陆亦崐怀里钻,或者趴在陆亦崐大腿上打盹儿,扒扒咬咬陆亦崐的衣服以示亲昵。 然而陆亦崐是不解风情的,对阿宁这么个看着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大男孩实在疼爱不起来。被陆亦崐训了几次,阿宁才蔫头耷脑地消停下来。只是一时半会还是接受不了被打入冷宫的事实,也想不明白,陆亦崐为什么要拒他千里之外。难道因为他化形了,帕帕就不再爱他了吗?(注:其实你帕帕从未爱过你) 不过阿宁坚信,陆亦崐这样做肯定是有原因的。因为帕帕永远都是对的。 在阿宁心中,陆亦崐就是真理,是至高无上,不可忤逆的天地法则。 晌午时分,日头正中,陆亦崐二人才总算走到最近的村镇。 由于此处干旱如沙漠戈壁,往来百姓亦多是蒙住头脸,风尘仆仆,所以陆亦崐的装扮倒不显得鹤立鸡群。沿路走去,百姓越来越多,几乎都是行色匆匆,往一处涌去。 陆亦崐拦住一个妇人询问情况,才知道这些人是要去看“田大仙”拜天求雨。 田大神是远近驰名的通天山道观道长,听闻法力神奇,能通天意。此大仙避世多年,此次乃不忍见苍生孤苦,在当朝宰相三顾茅庐诚挚邀请下,才勉强同意入世,为南楚王朝求雨。 南楚皇帝前些时日做了一奇梦,梦见有神人下凡相助他成就功业。与这田大神出世济苍生居然不谋而合!南楚人素来迷信神力,闻此无不动容。 陆亦崐心中一动,也混入百姓中跟着往通天山走。他也想看看,对方究竟是神仙还是神棍。这对他接下来的行事至关重要。 通天山山石峻峭,高耸入云。天坛设于山顶,沿路设置重重关卡,士兵守卫非常严密,堪称五步一盘问,十步一岗哨,唯有天潢贵胄的车驾才许进入。百姓只能于山腰山道拥挤着仰望祭拜。陆亦崐与阿宁抵达时,山道上早已人满为患,无法通行。陆亦崐便踩着飞靴,绕了一圈从小径登了山顶。 他刚登上山顶,远远的就见山顶云幡飞舞,神坛四周早已停了各色车马软轿。陆亦崐看了一阵,直觉好笑。这道士披发长啸,木剑乱舞,疯疯癫癫的,与其说是大神,咋看倒更像精怪上身。符箓无火自燃,平地无故起风,这都是些老生常谈的小把戏了。只是看这些达官贵人的虔诚神情,倒仿佛是很吃这一套。 陆亦崐低声问道:“近日当真有雨?” 阿宁是兽人,血液里天生地保留着野兽窥探天机的能力。闻言便嗅了嗅空气,又仔细观察了云层,才谨慎做了回答。 陆亦崐颔首。方才这田大神扬言一个月内必有雨,想来是有些地理知识的。 知道这里的神仙是怎么回事后,陆亦崐也没了看的兴致,转身就下了山。 他这刚下山,就撞见别人的闲事。 “呲呀——” 重重叠叠的枝叶藤蔓掩盖下,从远处山道走来一列着铠甲劲装的侍卫。这对人马护送着一顶华贵官轿,抬轿的轿夫肩膀木杠上都放着一碗清水,一路走来,那明黄色软轿平稳从容,那清水竟也一滴不溢。这对人马显然也正要避人耳目,从小径离开。 到处在干旱,这人却奢侈地用水来侧平稳度,陆亦崐思忖,如此讲究,此人身份非尊即贵,却为何前方其他天潢贵胄一道走大路? 后方几仗远的地方忽然传来一声叱喝:“——杀!!!” 陆亦崐拨开草丛循声望去,就见前方冲出一群黑衣人,双方人马正持刀对峙。 领头的侍卫长横举长剑,恼怒地喝到:“大胆贱民,可知此乃贵人座驾!还不速速退散!” 他话音刚落,就见身旁同伴捂住脖子一声惨叫摔在地上。眼前冷光一闪,他急忙偏身一躲,就被冷光挑破胸口护甲。 原来是身后另一个侍卫突然叛变发难,趁人不备掉转剑锋,一下封了与之肩背相靠的伙伴喉咙,又欲顺势偷袭他。 也不管第二剑是否得手,叛变者已鬼魅般掠向身后轿子。 “主子!!” 众侍卫疾呼阻挡,却因此乱了阵型。 黑衣人互看一眼,立刻把握机会,一拥而上! 目标近在咫尺,叛变者露出一抹得意之色。 剑风刮起锦缎轿帘,露出一袭长长的妖艳红袍,和一张面容阴郁惨白的脸。 陆亦崐心中一动。 鹰立如睡,虎行病步。这少年看着病蔫蔫的,但眼神气度天生贵气威仪,其身份恐怕非同一般!这个位面的能量团是隐藏在皇宫封神山中的龙脉,他正需要这么一位领路人! 从方才双方兵戈相交看,这个位面的武功也只是外家的拳脚功夫,并无内家古武的迹象。 心念电转间,陆亦崐已经衣袖一甩,朝叛变者后背扫去一道激光束。轿子内也“嗖”声飞出一条白芒,缠上叛变者的喉咙! 第53章 脊椎被灼烫光束烧断,咽喉犹如数千钢针扎敷,叛变者双目圆瞪,壮硕的身躯“咚”的摔落在轿子边。他两手紧捂住脖子,脸色青紫,顷刻间便已咽气。 差点刀剑相交的双方都是一怔,慌忙停下攻势,退回原位。 黑衣人们一脸惊惧警惕,交头接耳地互道小心,不敢再轻举妄动。 侍卫们则躬身惊惶告罪:“属下无能,让主子受惊了!” 轿子里传来一声慵懒的叹息。 “……废物。” 侍卫们惭愧拱手:“主子教训得是!”随即重新飞快结成阵型,把轿子保护在中间。 这些人方才都没看到陆亦崐出手。 轿子中,少年只手托腮,目光幽幽地投向前方。那里是方才激光束发出的地方。 一片剑拔弩张的死寂中,那死去的叛变者,尸体突然“动”了一下。暴露在外的皮肤底下传来“咕噜咕噜”的沸水声。就像粘稠的牛奶被煮沸,他的脸上鼓起一个个透明气泡。气泡陆续破裂,流出脓血,血里一拱一拱地爬出一条条绿毛蛆虫。 这种诡异的东西,别说黑衣人们看得面色大变,有的甚至当场丢了剑呕吐起来。便是陆亦崐远远看着,胃里也是一阵翻涌。 病态少年的攻击手段,也是够恶心的。披了张良善无害的皮囊,却是心如蛇蝎,手段阴险。 便听少年说道:“草丛后之人,何不出来一见?” 所有人立刻回头,目光警惕地望向草丛后。 陆亦崐轻蔑冷笑。 这少年显然知道自己处境不妙,所以立刻抓住机会,以他威吓助阵。倒是颇有心机。但这也同时透露给他一个信息,这少年的手段只能用来偷袭,而且恐怕快要江郎才尽了。 陆亦崐从后方走出来,走进众人视线中。 他就站在所有人前方正中间。 一袭黑色披风肃然静立,身后守卫着一个目光凶戾的青年。真面目隐藏在衣帽底下,居高临下俯瞰众人,虽然看不到脸,却让人隐约可以感觉那双寒潭般幽深无际眼睛,正冷然淡漠地回视两方人马的打量。 神秘威严,亦正亦邪。 他的到来一下打破僵持的局面,让对峙双方都疑神疑鬼起来,担心是对方伏兵,不敢轻举妄动。 风吹草动。 在这紧张的氛围中,病态少年忽然轻声一笑,挑开帘子:“高人相助,在下感激不尽。” 他这手肌肤柔嫩雪白,掩在绯红色衣袖中,绝对担当起柔荑一词。 浅浅一笑,笑出齿如瓠犀,虽无颠倒众生之姿,却也使人心生怜爱。 侍卫们见了他露出的真容,纷纷面露恐惧,就跟见到蛊惑人心的魔鬼似的。 少年笑吟吟地望着陆亦崐,目光却像淬了毒的利刃。 黑衣人听闻此言,才发现那叛变者身上还有另一个诡异的伤口,顿时也是一惊!少年出手,他们尚且可见。陆亦崐出手,他们却毫无所觉!这人居然无声无息便取人性命,岂不成了活阎王! 眼见事不可为,为首一个黑衣人对陆亦崐拱手试探道:“这位英雄,我等本是良民。若非朝廷逼迫,何至于此!今日之事,乃我等与此贼恩怨,不敢牵连他人。英雄武功盖世,却不知为何助纣为虐!” 陆亦崐目光沉静,并不答话。从对方的举止鞋履跟站姿阵型,他早就明白,这群人并不是寻常的百姓良民。 黑衣首领心头大怒,却不敢轻易挑衅,只撂下一句“可恶,今日且饶你狗命!”还是带领黑衣人们谨慎撤退了。 轿子里的少年望着那群黑衣人的背影笑了笑,嫣红嘴唇张合间,吐出的声音虚弱的简直气若游丝。他轻轻对侍卫下达命令—— “……杀。” 一声令下,侍卫们立刻训练有素地弯弓搭箭,锐利箭头正对毫无防备的黑衣人后背! 空中响起一阵“咻咻”箭雨!箭雨密集如雨急速如电,黑衣人躲闪不及,纷纷哀嚎殒命。顷刻之间便血染大地,竟已是一个活口都没有。 陆亦崐一愣,眉宇慢慢蹙起。 轿子里,病态少年却是呵呵呵地笑起来。居然敢把后背留给他,殊不知比起正面交锋,他可是最爱偷袭血洗了! 轿子倾斜,一个侍卫躬身撩开帘子,搀扶少年走出轿子。 “多谢先生相助,敢问先生大名?”少年做着礼贤下士的动作,眼底却暗藏杀机。 话语转移陆亦崐注意力,袖子底下却是白练一掠! 这次,陆亦崐眼皮连抬都没抬,阿宁就一跃而起,把白练一剑斩断在地上。 竟然是一条细长的蛊虫。 “哼,就这么点伎俩?”陆亦崐讥诮道。 脚下一动。他方才还在几丈远,众人只见他朝前跨出一步,忽然就站到面前。他身姿飘忽宛如鬼魅,看得众人皆是一惊! 伸手卡住少年的喉咙,陆亦崐把少年双脚离地提起来。 “呜呜!”少年手脚离地,无处借力,在窒息缺氧的痛苦中,他慌乱抓住陆亦崐的手腕,脸色很快涨得青紫黑红。 这时的他,哪还有什么尊贵可言! “请英雄饶恕!”侍卫们丢下刀剑,跪倒一片,不断求饶。 眼前人手段诡谲,取人性命如同探囊取物。他们知道进攻也只是不自量力,求饶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只是眼前人如此手段,莫非真是鬼神? “区区蝼蚁,竟敢冒犯于我?” 少年都快要翻白眼了,勉强呜呜回应。 陆亦崐举他也举得有点手酸了。 他顺势一松,少年便软软瘫倒在地上。 捂着脖子狠狠地吸了几大口气,少年蹙起两道细细的笼烟眉,望着陆亦崐的目光,迷迷糊糊的,忽而精亮,忽而迷惘,才刚死里逃生,居然还有闲情在胡思乱想。 方才此人好像是一闪就到面前,说他是区区蝼蚁,又是凭空出现,难道……? 陆亦崐背手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俯瞰他。心道这少年瞧着阴险多疑,没想到举止却如此冲动急躁。一副仙丹嗑多了,不再留恋凡间事业的痨病脸。看来也是个糊涂的。 太阳在他身后高悬天际,他背光站着,身姿挺拔威严,被阳光镀了一层光晕,当真如同天神降临。少年瞧着瞧着,目光中忽然流露出陶醉向往之色。 他前些日子做了个梦,上苍怜惜他孤苦无依,特派遣天神使者下凡护佑他。本以为是那田大神,所以今日才偷偷前来一探究竟,却原来眼前这人才是吗? “你是苍天派遣下来,保护朕的吗?”他痴痴地问道。 朕?陆亦崐眼角莫名一跳。 微微一笑,他目光悲悯地垂眸看少年。葱白修长的手指从黑袍中伸出,他朝殷切仰望他的少年伸出手。 “……对,我名陆亦崐。” 小皇帝将陆亦崐迎佛似的小心翼翼地迎回了皇宫。火速令人挑选黄道吉日,后,便立即召见文武百官,拟定圣旨要将这从天而降的神使介绍给天下人。 小皇帝心急火燎,可惜他的大臣却不怎么买他的帐。 金碧辉煌的大殿上,九对擎天龙柱恢弘壮阔。高阶之上,陆亦崐陪同站在小皇帝身侧,从上往下俯视,可以看到殿内穿暗红鱼鸟云纹的百官们那摇晃的乌纱帽帽翅,跟怀疑不安的表情。 小皇帝一身明黄色金龙出云锦绣长袍,端坐在龙椅上,倒真有些皇家威仪。蹙眉扫过一圈人头,他咬牙切齿地说道:“爱卿对圣意有何不解吗?” 他这刚封了陆亦崐国师之位,这些人就神色有异,是见他得上天襄助,心怀嫉妒不满吗?还是说,他根本不配坐在这个位置! 在百官交头接耳声中,站在最前列的宰相慢悠悠地站出来。 “陛下,臣有话说。” 小皇帝是个十分多疑的性格,他若再不站出来说句话,恐怕他就要疑心大臣们有造反之心了。 小皇帝却暗道又是你这个伪君子,不去接他的话茬。 老态龙钟的宰相便转向陆亦崐。在他眼皮耷拉的苍老眼睛中,倒映着一袭墨竹傲雪欺霜图雪白长袍,乌发以玉簪束起,美得宛如谪仙的陆亦崐那平静的脸。 相对而言,他觉得田大神更仙风道骨一些,这位陆神使的确美得不食人间烟火,但恰恰就是因为太美貌了,让他心中不安。活到他这个年纪,已经位极人臣,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前几日,有一民间道士断言一个月内南方必有大雨,不知国师有何看法?” 皇帝眉头大皱。他对治国安邦没什么见解,但若要琢磨点阴谋诡计,把人往败坏一面想,却能立刻才思敏捷。他一听这话就知道宰相这老狐狸不安好心。陆亦崐若附和,就是拾人牙慧,不见得比那姓田的道士厉害;若否认,那就得拿出新的预言,否则一个月后若有大雨,他就无法自圆其说,连带着他这皇帝也要遭天下人耻笑。 第54章 旁边,陆亦崐一看小皇帝皱眉,就知道虽然自己后来又当面展示了一番“神通”,但这小子到现在依然不敢尽信自己。 薄唇轻轻勾起,他微微一笑,抢了老天爷的功劳:“七日之内,必有雨降。” 此言一出,众人大哗。小皇帝更是瞠目结舌,从龙椅上一下站起来。 宰相眼睛大亮,正要确认,旁边一个高大的中年官员却抢先一步出列,眼睛紧紧地盯住陆亦崐:“国师此言当真?!” 这人正是小皇帝仅剩的血亲兄弟,六王爷蒋华。 陆亦崐只是微笑,看在众人眼中,越显神秘莫测,让人想到天机不可泄露。 ……六日之后。 仿佛一场压抑许久,骤然爆发的仇恨。晌午时分,原本烈日当空的天空忽然霹雳大作。云层裂开数道大口,千斤暴雨哗啦啦地往泥地上狂砸! 南楚大地上欢呼一片,几千万百姓奔入雨中,或狂笑舞蹈或吆喝高歌,当真喜不自胜。百姓们等这场喜雨,等的太久太久了。 宰相站在书房窗前望着这场雨。 六王爷也站在院中看着这场雨。 小皇帝将视线从窗外大雨移至屋内,望着陆亦崐哈哈大笑道:“那些老东西都是榆木脑袋,平时总爱挑朕的刺。还为博得清名,威胁要一头撞死在朕的龙柱上。好了,现在无话可说了吧!” 宽敞富丽的上书房内,圆桌上摆放着一只福禄云纹鎏金香炉,袅袅娜娜地燃着一缕安神香。陆亦崐兀自摩挲着一根雪白浮尘,闻言只是淡笑。 小皇帝一下坐到他对面,用一种陶醉崇拜的目光地托腮仰望他。 南楚因气候环境原因,国人大多皮肤黝黑粗糙,体格健硕高大。即便是被称为倾国倾城的美人,也是一种野性蓬勃的美。贵族们虽然皮肤白皙,但因服食丹药,大多也是瘦不拉几,羸弱无力。这位“神使”大人却是格外不同。 “神使”容貌艳丽,肌肤如薄胎细瓷白嫩,黑发如锦绣绸缎顺滑,美得堪称国色天香。偏偏神情偏于澹然高雅,举止言行亦是一派娴雅清冷。如今换上一袭墨竹傲雪欺霜图雪白长袍,手挽自己精心为之准备的浮尘,更是仿似从九天踏云而来的谪仙。尊贵如天子的他,在他面前也有种自惭形秽的自卑感。 小皇帝惯常便是以貌取人。他见过的美人也算多如牛毛,但美到陆亦崐这种高度的,他还是第一次碰到。当陆亦崐摘下面罩时,他当场就惊为天人。转念一想对方也的确就是天人,美得超凡脱俗正是天意。 也许是小皇帝目光太炽热了,站在门边的阿宁剑眉都竖起了,眉间皱出一个凛冽的川字。 他直觉地感到很不舒服!小病秧子的眼神真讨厌!帕帕是他的,帕帕身边的位置也是他的! 却听小皇帝鬼使神差地问道:“国师大人,你觉得朕如何?” 陆亦崐抬头,就见小皇帝歪在一侧,神情懒洋洋又病蔫蔫的,一副提不上劲,随时要昏睡过去的模样。过分明丽的金黄色将他的脸映得金箔纸般惨白饥黄。 陆亦崐微微一笑,说道:“皇上天人之姿。” 小皇帝听了十分高兴,苍白的脸颊竟因这句话有了点血色。他握住陆亦崐的手腕道:“朕有奇珍异宝无数,请先生前往共赏!”他这是迫不及待要向陆亦崐炫富,好让陆亦崐知道跟着他前途无量,以后死心塌地地跟着他混。 陆亦崐知道他的心思。小皇帝要讨好他,他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一场雨,让陆亦崐的国师之名远扬千里。翌日退朝,立刻就有不少官员特地等在大殿外,翘首等候跟他当面拍马屁。 小皇帝虽然相貌普通,能力有限,但他贵为天子,整个南楚的老大,自是十分的自命不凡。他如今也有双十年纪,后宫却只有一个被宰相硬塞进来,他连小手都不屑去摸一下的王后。本人堪称实打实的孤家寡人。 他放眼望去,看谁都是低贱粗鄙,再美也是庸脂俗粉,全都配不上他。唯有从天而降的陆亦崐,不仅身份高贵,而且貌如谪仙,正是他一直向往的神仙人物。他是天子,陆亦崐是神使,是上天给他相中的良人,二人门当户对得很。被陆亦崐那柔情蜜意的黑眸子一注视,小皇帝一颗春心便情不自禁的,静悄悄地破土发芽了。 然而,三天后,群臣的奏折便像雪花一样纷纷落在小皇帝的书案上。原来,这场大雨下得太久了,没完没了的,把喜雨下成了灾雨。京郊外的通天山山体滑坡,目前虽受灾面积小,但也是岌岌可危。南边江河更是水面急增,一场决堤洪涝恐怕无可避免。 小皇帝拿着奏折,眼睛却惊叹地望着陆亦崐。因为早在预言将有暴雨的那日,陆亦崐便私下里提醒他做好防护工作了。 陆亦崐早预测到那些山丘植被稀疏,沙土薄脆,这场大雨一下,必定会引起洪涝灾害。所以早早便让小皇帝布置了抗灾救灾等事宜。 因为有陆亦崐的提醒,在大雨后的第三天,朝廷总算把救灾政策跟工具,物资都准备妥当,一并运送到受灾抗灾第一线。将伤害降至最低,保住百万百姓身家性命。 小皇帝第一次做了如此明智之举,朝廷第一次做出如此迅速应对,百姓互相打听,又有小皇帝布置的暗线推波助澜,不过数日,陆亦崐的国师之名便迅速传遍南楚的每一个角落。文人雅士纷纷写诗作画赞美他,有些地区的百姓甚至为之歌功颂德,请立生祠。 小皇帝早已将陆亦崐视为己有。觉得百姓赞美陆亦崐,就等同于赞美他。十分的与有荣焉。他并不在意百姓的死活,但还蛮享受被百姓夸赞的。 这日召开谢天仪式后,小皇帝回去脱下繁琐沉重的祭神袍,换了身轻便明黄玉龙衫过来,便见陆亦崐还穿着祭天时那一袭繁复华美的白袍,正被一群乌纱官员围住道贺。小皇帝走近一看,这些官员还不是普通官员,竟然是往日最眼高于顶,恃才傲物的所谓清流名士。其中隐隐以六王爷蒋华为首。 这些清流名士们,几乎都是青年才俊,而且各有各的俊法,六王爷也是一等一的伟男子。这一群人正是争奇斗艳,恰巧陆亦崐几步走去,往中间一站,气场上立刻就艳压群“芳”了,直让人想到一树梨花压海棠之句。 小皇帝站在游廊上,隔着几枝粉嫩青翠的桃花远远看着他,就觉得十分赏心悦目。直感念苍天厚爱,无以回报。 忽然又有些心烦意乱。国师如此魅力,连这群清流都主动结交,相谈甚欢,他有点不乐意。私心里,他早已将陆亦崐视为囊中之物。他允许别人崇拜他,但不允许闲杂人等靠近他。 宰相虽然年迈,却自认还没到老眼昏花的地步。他很明显地感觉到,最近朝廷的风向变了。 朝堂之上,几乎成了那人的一言堂。那人说什么,皇帝就是什么。那些官员见风使舵,也是唯那人马首是瞻,争相贿赂。他有心挑刺,但那人所言所做,却分明通情达理,出的皆是利国利民,造福天下的良策,竟叫他无力反驳。他回身四顾,连那清流之首的蒋华望着那人也是一副憧憬之色,分明是已经拜倒在那人的非凡才识之下。 若只朝堂如此也就罢了,更可怕的是民间也是如此。上行下效。到处可以听见百姓对那人的溢美之词。太可怕了! “皇上,此人来历不明,若包藏祸心,心术不正,岂非南楚大祸!一国之师不可儿戏,还望皇上三思!”宰相对小皇帝一揖到底。 “宰相的意思是?”小皇帝笑问道。 宰相低眉顺眼道:“不妨将此人交于下官观察些时日……”他勘人无数,只要让他跟这位陆国师多接触几回,对方是人是鬼,他必定能看出来! “哦,这样啊……” 御书房中,小皇帝只手托腮,目光映着幽然烛火,盯着宰相只是看。良久才勾唇一笑:“有何好担心的呢。此人孑然一身,与朝中势利无所纠葛,唯一能依靠的,也就只有朕啊!他与朕荣衰与共,所以必定要厚爱与朕——有何好担心的呢!” 宰相无可奈何,私下决定明日去拜访六贤王,共谋对策。 小皇帝懒洋洋地对着宰相眯起眼睛,眼底是嘲讽的冷笑。 宰相苦口婆心跑来当诤臣贤臣,殊不知小皇帝最担心的,就是他这般功高震主的三朝权臣啊!而且这位权臣居然还敢开口跟他讨要他信赖的宠臣,居心叵测! 说到底,不就是见不得他有国师他没有么! 出了御书房,小皇帝越想越觉得宰相别有用心,决定要去陆亦崐跟前搬弄是非。走到御花园拐角,又听几个内侍凑在一起悄声说话。他凝神一听,居然是在对他的国师评头论足,当即更是怒火中烧,误以为全世界都是他的情敌。 第55章 “国师,你说这些贱民,还有同党吗?”烛火幽暗的地牢里,小皇帝握着一截血淋淋的鞭子,对陆亦崐说道。 牢房的刑架上挂着数十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这些人有老有幼,跟那日袭击皇帝座驾的那帮黑衣人来自同个山寨,被皇帝视为同伙一锅端了。 原来,这些人来自已亡国的某边陲小国,乃是一群自诩豪侠的武林人士。因不满南楚朝堂言而无信撕毁盟约,坑杀敌国投降士卒,便偷偷蛰伏南楚,报国仇家恨。 小皇帝睚眦必报,对敌人只有赶尽杀绝,没有错放饶恕的,一下就把对方杀了个干干净净。且越发觉得那日自己私自撕毁盟约,不顾宰相等人拼命劝阻一事做得很有先见之明。要知道,敌人虚弱时的无奈妥协绝对不可相信,对付敌人一定要斩草除根,否则哪天他们恢复了元气,必定要露出狼子野心,张牙舞爪卷土重来! 陆亦崐一身纤尘不染的素梅勾银线白袍站在一边,听此只是微微一笑,看小皇帝的目光十分宽和慈爱,就像对方的长辈似的。 应该是没有同伙了。不过他不准备多言。他知道以小皇帝的心智定然也明白这点。小皇帝之所以这样问,无非是杀得不尽兴,还想牵连些无辜路人罢了。 小皇帝仿佛是很受用陆亦崐用这种目光注视自己。他丢下鞭子,用毛巾擦拭干净两手,走过来抱住陆亦崐,压低声音疑神疑鬼地跟陆亦崐交心道:“国师,那些人对朕都是虚情假意地讨好奉承,背地里指不定在谋划些什么呢!朕现在就相信你一个人,你可要跟朕站在一起啊!” 陆亦崐心中好笑,小皇帝这疑心病真是越来越重了,昨晚居然半夜跑到他床上,说梦见有人要杀他。 据说这疑心病是小皇帝还未登基就落下的。龙子龙孙们争夺皇位时,他没少经历暗杀。最后他的兄长们斗了个同归于尽,就剩下他跟六王爷。六王爷无心皇位,主动避嫌退让,而他则得宰相相助,终于登上大典。 可他也不相信宰相,总怀疑宰相是拿他当傀儡摆布。因为宰相总是训斥他,反对他。却不想想,他出的那都是什么馊主意! 这小皇帝还用活人的血肉之躯喂养蛊虫,真是十分恶心。真难得他的臣子们能一直忍受他这变态嗜好。 不过,这昏君再多疑恶心神经质都无所谓。也幸好他是个昏君,正方便他行事!而诸如宰相之类的贤臣,倒反是成了他的阻碍了——因为龙脉深埋地心,挖掘必定需要大兴土木,劳民伤财! 为了这个位面的能量,看来他少不得要披着神圣的皮囊,行妲己褒姒之举了。 陆亦崐想着自己的心事,忽然眼前递上来一个秀美的锦缎礼盒。 小皇帝说道:“送给你。” 陆亦崐闻到一股腥臭的味道。但因为身处地牢也未多想。 盒子啪嗒打开,陆亦崐目光一凝。 几条血淋淋的柔软舌头耷拉在黄绸子中,红色嫩肉上还连接着细细血管。 小皇帝凑近前仰望陆亦崐,漆黑的瞳仁因为极度兴奋而轻颤着,他对陆亦崐邀功道:“这些奴才居然敢非议国师,真是些长舌妇!国师莫怕,朕给你出气了!以后但凡有谁敢说国师的不是,朕就拔了他舌头,打碎他牙齿,毒哑了他!” 真恶心啊,靠这种皇帝,这个国家也快完蛋了吧。陆亦崐盖上盒子,淡笑着揉了揉皇帝的脑袋:“多谢皇上。” “嗯。”小皇帝亲昵地蹭了蹭陆亦崐的手。 从此以后,陆亦崐便开始收到了来自小皇帝的各种“礼物盒”。 舌头,眼珠子,手脚,头发……变本加厉的,不只诽谤他的人被拔去舌头,仇视他的人被挖去眼珠,甚至跟他多说几句话的婢女也要被杖毙。昨日被他多看几眼的玉指皓腕,今日必定会出现在他面前的盒子中,小皇帝甚至还规定陆亦崐身边方圆三米内不准闲杂人靠近。宫中几乎到了风声鹤唳的地步。 陆亦崐身边就剩下一个阿宁,幸好阿宁是陆亦崐自己的人,小皇帝没胆气处置,否则说不定阿宁也要倒霉。 “皇上,你不该如此。”陆亦崐终于忍无可忍。他虽然不是良善之辈,但也不喜欢这种因妒忌而虐杀无辜的事,还是打着他的名义给他抹黑。他本人还没开始动手呢! “为什么?”小皇帝皱眉。他正在伏案看奏折,见陆亦崐面露不悦,他面上也带上了怒气。他以为陆亦崐是他的知己,他做什么,陆亦崐都应该坚定地站在他身边支持他。可是陆亦崐居然对他有意见?这真是叫他错愕伤心! 陆亦崐还没说什么,小皇帝已霍然起身,把奏折狠狠掼到地上!一掀桌子! 太重,没有掀动。 陆亦崐瞥了他一眼。 小皇帝瞬间暴跳如雷。 “你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朕做错了吗!”小皇帝大声质问道。他急切走近陆亦崐,眼睛里几乎要喷火。可是他是舍不得也不敢对陆亦崐怎么样的,于是表情一阵扭曲后,他一个旋身,对着身后的内侍总管左右开弓,一口气啪啪狠打出几十个耳光,把对方打了鼻青脸肿嘴角流血,吓得一屋子人慌忙跪伏在地高呼皇上息怒。 总算出了一口闷气,小皇帝喘均匀了,心情平复了,走失的理智总算重回脑袋。他斟酌了措辞,柔声对陆亦崐说道:“贱民命如草芥,国师无需可惜。”绝口不提方才大发脾气的事。 陆亦崐四平八稳地坐在太师椅上观看了他发疯全程,到此才怅然地摇头叹息。 小皇帝委屈地瘪嘴:“难道说,朕爱护国师之心亦是错的?” 爱护?你那分明是扭曲了的独占欲妒忌心作祟吧!陆亦崐心底嗤之以鼻,面上却是温柔似水,轻声说道:“皇上啊!” 完全无需多余措辞,这柔情万种的一声呼唤,配上一声轻柔的叹息,便足够让小皇帝心尖发颤了。 那温柔的语气,仿佛是对着放在心尖上的至宝,心疼宠溺得不知道拿对方怎么办才好似的。再配上慈爱悲悯的表情,任谁见了,都不忍心撒野苛责。 小皇帝听着这低沉磁性的声音,心都要软化。他一下子什么火气都没了,就想着陆亦崐是心疼自己,自己可不能无理取闹地误解了他。 他扑进陆亦崐怀里,很是亲昵地搂住陆亦崐的脖子。 “国师,朕方才可不是冲你发脾气!你千万别误会!你若生气——”他手指跪了一地的内侍婢女,理直气壮道,“就打这些奴才撒气好了!万莫气坏了自己!” 陆亦崐暗道无耻,笑着刮了刮他的鼻尖:“皇上知我。” 小皇帝享受着他的亲昵,理所当然道:“当然了,朕与国师可是知己啊!” 陆亦崐心中呵呵。 一灯如豆。 陆亦崐回到寝室,屏退内侍,正要吩咐阿宁办事,却见阿宁尾随进门后,便耷拉着脑袋站在角落努力往阴暗处缩,像要藏起来似的。 陆亦崐皱眉,他知道阿宁正处于叛逆期跟青春期,十分崇拜爱恋自己,所以见不得小皇帝粘着他,见不得他对别人好。阿宁在吃小皇帝的醋,他又岂会看不出来?被排挤在外,不能与自己亲近,阿宁心里必然委屈不甘。只是,对阿宁这种小孩子赌气行径,他既不觉得可怜,也不觉得可爱。他可没有当慈祥父亲知心哥哥的打算! 身为兽人后裔,阿宁这段时间长得飞快,个头都窜到一米九了。他相貌英俊,肩宽腿长,气息冷酷沉默。虽不至于虎背熊腰,也算得上高大威武。如今一身黑色武短,面色阴沉,俨然一个残忍内敛的杀手形象。 然而无论阿宁怎么长,在陆亦崐眼里,他都只是一只猫崽子,一个小宠物!主人也许会疼爱宠物,高兴时也哄一哄顺顺毛,却不会去照顾甚至迁就宠物的心情! 想留在他身边,若不及时摆正自己的位置,那还是趁早滚蛋吧! 陆亦崐一撩衣摆在床沿坐下,说道:“出去,唤宫人进来。” 这凉冰冰的语气让阿宁悚然一惊。嫉妒像万千蚂蚁啃噬他的心脏! “帕帕!”他急切地喊了一声,一下扑到陆亦崐脚边抱住陆亦崐,神情哀恸悲戚地不停喃喃,“帕帕,我的!不要!我的!” 谁能想到这如同刀刃般锋利的青年,一着急起来,话都说不完整! 阿宁并不是天生口吃,他的兽人语说得十分流利,唯独人族语十分拘谨。毕竟陆亦崐与他一起时,总是心事重重,哪有闲工夫教他说话做人。 陆亦崐挑起他的下巴。阿宁眼巴巴地望他。 “知道错了?” “错了!” “还敢不敢?” “不了!” 第56章 陆亦崐便把挑改为抚。他垂眸俯视跪倒在自己脚边的青年,目光幽暗深邃,看得阿宁胆战心惊。 阿宁常常处于即将遭受陆亦崐抛弃的恐惧中。正因为这种恐惧,使他寸步也不敢离开陆亦崐。因为他知道,他的帕帕是个真正无心无情的人。他在陆亦崐身边,看过太多人为博取陆亦崐青睐前仆后继,飞蛾扑火,可陆亦崐不舍过哪个,留恋过哪个? 帕帕是他的念想与追逐,忠诚与爱慕,是他的无可取代,帕帕之于他,既是父亲,又是情人,可他却不是帕帕的唯一!随时有千千万万个人可以取代他陪在帕帕身边! 这样一想,阿宁不由收紧了搂抱陆亦崐膝盖的手臂。 陆亦崐了然一笑。低头凑近阿宁脸颊,仿佛蛊惑人心的魔鬼,用温柔的声音说着冷酷的话:“不想出去,就证明你的价值。” 温热的气流喷洒在耳边,激得阿宁浑身一颤。犹如巨浪拍打岩石,激起滔天浪花。这一刻,他想只要能得到帕帕的肯定,就算帕帕让他去死,他也不会犹豫!为了帕帕,他没什么不敢做的! ……后半夜,一直到天际鱼肚微白,阿宁才顶着一身寒气,从窗外悄声跳进来。 床上的陆亦崐一听声响,立刻睁开眼睛。他注意到阿宁手臂上一道刀痕,干涸的血迹粘住裂开的黑衣一角。 阿宁虽然性格太孩子气,对他也过分依赖,但他的能力他是从不怀疑的。他知道阿宁一定会竭尽所能做好他交代的每一件事,哪怕豁出性命。 阿宁抖去身上叶露草屑,对陆亦崐慎重一点头,表示不负所托完成任务。 见陆亦崐撑着手肘懒洋洋地坐起身,阿宁急忙几步跪坐到他床边,撩起帷幔,正可以让陆亦崐的手落在他的头顶,轻轻揉摸。 “阿宁,我的好孩子。” 阿宁面上现出孺慕依恋的神色。手抓着床沿,探身向前,他将脸埋进陆亦崐胸口留恋地嗅探着,就像幼时那般,他想要在陆亦崐怀里确定自己的位置。 陆亦崐的怀抱,是他幼时的摇篮。若然有一天他死去,这怀抱也必将是他唯一的坟冢。 翌日 陆亦崐正闲坐御花园八角亭中品茗,便见小皇帝脚下生风,沿着花园草径远远朝他走来。 “国师,大事不好了!” 走到陆亦崐身边时,小皇帝已经累得脸皮青白,气喘吁吁。随手抄起陆亦崐面前的茶杯,他咕噜咕噜狂灌了一口,挨近陆亦崐又急急重复道:“知道吗,昨夜宰相府邸出事了!” 陆亦崐挑眉,却是一副你就装吧的似笑非笑表情。 小皇帝挥退左右侍从,一屁股坐到陆亦崐大腿上,手搂住陆亦崐的脖子。 后边的阿宁当即嘴角一绷,露出个被针刺了的表情。 小皇帝浑然无觉,鼓着腮帮子对陆亦崐气闷道:“那老家伙私自损坏先皇御赐之物,还推说是夜贼盗损,真当朕是傻子吗!若真有盗贼入室行窃,就那卷书画,直接偷走不就得了,何必原地损坏!分明是他做贼心虚,祸水东引!”早朝上他本想借机发难,治那老家伙一个大不敬之罪,却没有得逞,真是气死他了!满朝文武与他离心背德,唯那老家伙马首是瞻,他恨不能把他们全削了! 陆亦崐笑道:“若要宰相服罪,还不简单?皇上不是还有我吗?” 小皇帝笑道:“国师果然知朕!” 如此几天,朝廷上开始风起云涌。先是户部尚书被先皇御笔题词的牌匾断裂砸伤,后是宫中夜宴大殿走水,再是蒋国公半夜惊闻龙鸣兽吼,鬼影幢幢,皇帝颁布罪己书,请国师开坛谢天,祈求国泰民安,祷词诵咏一半,忽然又是风起云涌,旗杆无故折断……如此多诡异之事不期而至,一时人心惶惶,满朝不安,皇帝震怒,国师掐指一算,才知道,原来是龙脉受了损伤! “开启皇陵,绝对不可!求皇上收回成命!” “求皇上收回成命!” 以宰相为首,文武百官纷纷下跪高呼。 龙脉埋于皇陵之下,“修”龙脉就等于要先挖掘皇陵,大兴土木。劳民伤财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皇陵祖祠关系国祚千秋事业,事关重大。岂可轻易动乎! 小皇帝高坐龙椅之上,扫视一圈殿下乌压压的脑袋,脸色阴沉得能滴水。他将求救的目光投向旁边肃立的陆亦崐。 陆亦崐徐徐说道:“近来之怪事,正是圣主先帝有感龙脉受损,特托言告知皇上。如此明显之事,却不知诸位大人为何悖逆先帝之意,百般阻挠?” 小皇帝立刻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对,宰相为何阻挠!” 宰相见这二人一唱一和,眉头不由蹙起。他为官几十年,看过无数人,却总觉得这位陆国师像笼罩在一团迷雾中,怎么也看不清。他直觉地感觉对方来者不善,却偏偏苦无证据。 陆亦崐把问题归结为龙脉受损,他私下询问了不少有名的术士风水师,那些人虽然只是摇头不语,但很明显,他们并不附议陆亦崐的说法。只是碍于其他原因不敢明言。 更何况,皇帝现在很信服陆亦崐,他找哪位大师对质辩理都没用! 因为宰相领着百官与皇帝犟起来,“修龙脉”一事只能暂且搁置下来。 小皇帝气冲冲地回到御书房,把雕龙镂空壁案上的玉器摆饰哗啦全扫到地上,摔了个粉身碎骨。 “该死的老东西!朕饶不了你!!!”他狰狞着脸大吼。 陆亦崐撩起衣摆跨过门槛,慢悠悠地走进来。 小皇帝气呼呼地跑过去搂住他腰肢:“国师,你可一定要给朕出气!” 小皇帝不知道这些事都是陆亦崐一手主导的,还以为真是天降警示。宰相百般阻挠是要谋害他的江山! 陆亦崐告诉他,宰相位高权重,信徒无数,要除掉他,唯有借这次“天意”,托先帝之口,在皇陵中赐死他,否则以后恐怕再无机会。 而现在宰相竭尽全力地阻止他启皇陵,难道是猜到他的真正目的?这老家伙真是又狡猾又阴险,明明贪生怕死,还推说他的国师妖言惑众,真是可恨! 陆亦崐正要继续蛊惑他,就听见窗外边一个脆生生的女孩娇笑说话声。 “嘿,你还记得我吗?那天晚上我们见过呀!我叫安澜,你叫什么呀?” 陆亦崐抬头望去,就见阿宁面瘫着脸站在门口,一个穿绿襦裙缀珍珠外罩粉色纱衣的妙龄少女,像只花蝴蝶似的,正围着他叽叽喳喳地说话。 “那是安澜郡主,成都郡王的小女儿,镇日跟只喜鹊似的说个没完没了,真是烦人。要不是这几日成都郡王与贤王赌棋留宿京城,朕也不必再见这家人!”见陆亦崐看着那边,小皇帝便说道。 陆亦崐笑了笑,不置可否。 小皇帝看看笑容柔和的陆亦崐,又看看垂眸敛目的阿宁,忽然心中一动。 接下来几天,朝堂上依旧为是否修龙脉一事争论不休。 这天,小皇帝在御花园中找到被雍容牡丹簇拥着的陆亦崐。他是领着安澜郡主一起来的。 “国师,朕有事与你商量!”不等陆亦崐开口,小皇帝便指了一旁的阿宁说道,“朕跟你讨了你这护卫!” 阿宁看向陆亦崐。 陆亦崐瞥了满眼期待之色的安澜郡主一眼,笑道:“讨去给安澜郡主?” 小皇帝嘻嘻笑道:“就知道瞒不住你!是啊,安澜跟朕说,满欣赏你这护卫的,国师不妨成全他们。待回头,朕挑几个更好的给你!” 阿宁面色瞬间十分难看。 “这样啊。”陆亦崐摩挲着杯沿,淡笑着问阿宁:“阿宁,你想去吗?” 阿宁扑通一声单膝跪倒在地:“不去!” 安澜郡主几步上前,心焦抢白道:“你这呆子,敢情昨天本郡主的话都白说了!你说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宁愿在这里给别人下跪,也不给自己谋个好前程!” 又转向陆亦崐说道:“国师,阿宁的本事你应该最清楚。让他当个护卫侍从根本就是屈才!你若是为他好,就别这么委屈他!他值得更好的!” “哦?”陆亦崐挑眉哂笑。他将目光投向阿宁,嘴角笑容危险又慵懒,然而声音平和温柔,让人无端感到惊心动魄:“阿宁,有人给你抱不平呢。郡主如此厚爱,你不妨就去谋这份前程吧!” 阿宁心头一跳,猛地抬起头。却刚好看到陆亦崐站起身,脚下一动就闪身冲向安澜郡主,右手离线箭矢般探向少女喉咙! “不要!”阿宁来不及多想,急忙跃起身,一把抓住陆亦崐手腕。 下一秒,他浑身如坠冰窟。 陆亦崐从安澜肩膀上捏起一片粉色花瓣。 阿宁怔怔地松开手,踉跄着退了一步。陆亦崐笑着看他,目光很冷,也很淡。像一片死寂阴冷,没有尽头的黑海,吞噬了阿宁的呼吸。 花瓣从指间落下,轻飘飘坠在青砖上。 第57章 落花无情。 两人动作与眼神交替只在数息之间,小皇帝跟安澜郡主还在怔愣愣看着的时候,陆亦崐已经收回手,重新落座。 “去吧。”陆亦崐淡淡说道。 阿宁摇晃着退了一步,脸色惨白难堪得可怕,身形摇摇欲坠,几乎站立不稳。他一下扑倒在陆亦崐脚边,祈求地望着陆亦崐:“帕帕!” 他不是故意忤逆陆亦崐的!他只是觉得,若在这里公然伤害郡主,哪怕皇帝再偏袒包庇也没用,陆亦崐一定会受牵连。 虽然他的出发点是好的,但他毕竟违背了陆亦崐的意志,挑衅了陆亦崐的权威。也是他还不够了解陆亦崐。陆亦崐只需要他服从,不需要他自主思考判断。 可是他拙于言辞,根本不知道怎么替自己辩解,只能焦急而无助地巴望着陆亦崐,唯希望陆亦崐能明白自己一片忠诚。 陆亦崐抽回被他抓在手里的一片衣袖,对小皇帝抬起手臂道:“皇上,我累了,扶我。” 小皇帝看了看两人,暗喜自己这招借刀杀人用的妙,总算除掉阿宁这碍眼的情敌了。别看小皇帝表面大度,他内心其实嫉妒得跟个娘们似的,就是见不得陆亦崐对别人好。虽然陆亦崐跟阿宁举止无不寻常处,但千万别小看他这个热恋中醋坛子的观察力! 小皇帝高高兴兴地搂住陆亦崐胳膊,拉着陆亦崐相携离去。阿宁直着上身跪在凉亭中,失魂落魄地望着陆亦崐渐行渐远的背影,手脚冰凉,血液都冻结了。 安澜郡主得了人心里高兴,见他如此又有点替他难过。她宽慰阿宁:“阿宁,你瞧他根本就没把你放在心上。你放心,我们是朋友,我以后会好好待你的!” “不是!”阿宁咬牙切齿地吼道。 安澜郡主一愣:“你说什么?” “走开!”阿宁甩开她要搀扶他的手,因为极度的暴怒恐惧,黑瞳隐隐有了兽化的倾向,“靠近我,杀了你!” 安澜难以置信,惊骇地白了小脸。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阿宁,她一见钟情的,是那个站在陆亦崐身旁的,干净明亮,温驯无害的阿宁,不是这个被抛弃的阿宁。 阿宁没有看她。他扶着石桌站起身,追上陆亦崐。 阿宁在陆亦崐门口跪了三天两夜。陆亦崐走过他面前时都是视而不见,阿宁垂着头等待他的手落在自己头顶,等待他一声呼唤,等得心如刀割。安澜郡主听了这事,想到阿宁的可怜,就对那日那句威胁生不起气了,心心念念着阿宁死心眼,可恨所托非人。 夜晚的庭院风寒露重,湿意渗人。 烛火幽幽的屋子里,陆亦崐坐在床榻上,小皇帝跨坐在他大腿上,正捧着他的脸细细啄吻。 二人做这种事并不是第一次了,但仅局限于亲吻。小皇帝对他的痴心念想,陆亦崐一直都知道,也一直当玩笑瞧着。心情好时,他也会撩拨撩拨对方。 陆亦崐知道阿宁正跪在门口。忽然就有了那么点兴致。 手沿着小皇帝薄软的腰肢慢慢抚摸,他低头在小皇帝脖子上咬了一口。 小皇帝打了个激灵,垂在两侧的腿下意识夹紧些。陆亦崐的温存气味让他心里痒痒的,虽然他未经人事,但不代表他不懂陆亦崐暧昧动作的暗示。 果然赶走阿宁是对的!没有闲杂人打扰,国师终于看见他的好了! 小皇帝激动万分,扑上去就要去解陆亦崐的衣服。 “我不喜欢别人围观,让他们走。”陆亦崐瞥了屋内外隐藏的几个黑影。 小皇帝犹豫一下,拍手扬声说道:“都退下!” “是!”凭空响起十几个声音,躲在暗处的暗卫咻声退到几十里外。 “好了,这下没人打扰了!”小皇帝笑道。 陆亦崐这身衣服乃是特别定制的祭袍,图案反复款式复杂,光是纽扣系带就有一百多道工序,衣摆更是层层叠叠如烟笼迷雾,不知出口。小皇帝左右摸索寻找也没能解开第一层外衣,急的眼眶都泛红了,恨不得直接用剪刀解决了它。他担心再磨蹭下去,陆亦崐耐心用尽,又要像之前那样赶他回去睡觉了。 一只温热的大手按住他的手,陆亦崐在他耳边沉声命令道:“脱你自己的。” 对啊,还可以这样!得此指导,小皇帝哪有不从的道理。飞快就把自己扒了个一干二净! 陆亦崐让他背过身去趴在床上,欣赏他在烛光下泛着光泽的酮体。小皇帝的肉体泛着一股冷香,是处子气息与丹药混杂的味道。陆亦崐嗅着这气味,眼底浮现的不是欲望,而是一种暴虐的渴望。 他很想抽小皇帝一顿,在这具白花花的肉体上留下鲜艳如花蕊汁液的血痕。可惜手头没有皮鞭,也没有代替他本人开辟疆土的道具。 深吸了几口气,平复血液沸腾的喧嚣,陆亦崐俯身问小皇帝:“皇上,你希望我温柔一点,还是粗暴一点?” 醇厚喑哑的嗓音让小皇帝禁不住战栗起来。小皇帝心中如痴如醉,只想立刻跟心上人结为一体。红着脸软声嗫嚅道:“朕希望国师快一点!” 陆亦崐呵呵笑:“这可不好。” 陆亦崐知道小皇帝的快是让他尽快开始的意思,但作为一个经验丰富并且有着不可告人恶趣味的老司机,陆亦崐并不打算让小皇帝太痛快。 带着惩罚性的啃咬是一种情绪宣泄,任性地把对方任意摆成各种姿势也只是方便自己更好享乐。在这场突如其来的xin爱中,陆亦崐感受更多是挑战与叛逆的快感。与其说他睡小皇帝,不如说是在睡“皇帝”这个至尊符号!每次小皇帝即将攀上高潮顶峰时,他便立刻放缓动作,把对方始终吊在半空,慢慢碾磨揉弄,弄得初尝情事的小皇帝欲仙欲死,只能抱着他哭泣求饶,喊得声音都哑了。 等陆亦崐发泄够了,从小皇帝体内抽身而出时,小皇帝已经软成一滩水,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两条白皙的腿大张着,由着黏*腻的液体从gu间流出,完全没力气合拢。 陆亦崐见小皇帝已经晕死过去,便披上外衣轻声出了房间。 庭院里,阿宁听见门扉“咯吱”一声响动,立刻抬起头。 他跪在外边听了全程。眼睛茫然无助地凝望了陆亦崐,他死死咬住牙关——因为嫉妒与愤怒,两根尖锐的獠牙都探出嘴唇了。 他几乎要压制不住转化兽形。 陆亦崐在走向他途中,目光淡淡扫过四周一圈。确定隐藏在四周的暗卫的确都已经撤走了。 小皇帝表面对他信任有加,但自从出了那么多怪事后,他却偷偷在他身边安排暗卫监视他,显而易见,他虽然没有直接怀疑自己,但对自己也是存了一点警惕心的。 在阿宁炙热的目光中,陆亦崐终于走到他面前停下。 “帕帕……” 陆亦崐将手轻轻放在他头顶。 “帕帕!”阿宁一下扑上去抱住他的腿,声音都哽咽了。千言万语都难以表达他此刻的心酸懊悔。事实上他也表达不出千言万语。 温热的手掌抚上阿宁脸颊,陆亦崐感受着手心这冰冷紧致的皮肤,目光幽暗莫测。 一个依赖他,却并不了解他且全身心信赖他的孩子,这就是阿宁在陆亦崐眼中的形象。这样的阿宁并不是他需要的。 “阿宁,明天就去安澜那里吧。” 阿宁瞳孔一缩。 陆亦崐轻飘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回了屋。 阿宁怔怔目送他离去,才摊开手,展开手心一张小纸条。 眼底渐渐发亮,嘴角缓缓带起,阿宁的心一下子从地狱重回人间! 原来陆亦崐是要他借安澜郡主的权势进入贤王府完成下一步计划,陆亦崐并没有误解更没有抛弃他! 都怪他演技不好,容易被人看穿,否则帕帕也不用费心演这么场戏给小皇帝跟周围虎视眈眈的人看。贤王府可不比宰相府。他去宰相府都千难万险,可以想见天潢贵胄的护卫肯定更是森严。借着安澜郡主跟成都郡王的便利,要进入贤王府就容易多了! 帕帕对他毫不保留委以重任,他绝不会辜负他的厚望! 黑暗中,阿宁的森绿竖瞳内燃烧着勃勃烈焰,跟一种势在必得的精光! 他曾经有过短暂的是非道德,现在他不再需要这些了。经过这三天两夜的折磨与反思,他想通了一点,世俗的目光准则道德责任,只会将他从陆亦崐身边推开。既然如此,他还执着什么呢? 妄图分开他跟陆亦崐的都是他的敌人! 就此,阿宁心底那仅剩的最后一角善恶堡垒,终于也彻底坍塌。 就在朝廷围绕着是否启皇陵修龙脉一事争论不休时,京城内再次发生了两件震惊朝野的大事! 第一件是贤王安放于暗室内的十几箱御赐锦袍被损毁一空,贤王最心爱的游廊湖内所有锦鲤,一夜之间全部死绝,翻着白肚漂浮了整个湖面。贤王见了当场昏倒。 第58章 第二件则是京都南山一带无故起火。因为这里的居民房屋相连,那几日东南风又刮的汹汹浩荡,连带着火势凶猛,一夜烧出近百里,连续烧了三天三夜,方圆几百里店铺楼宇屋舍无一幸免,财产损失惨重,伤亡数目更是令人触目惊心,现场到处可以听到百姓奔走寻亲的哀嚎啼哭。 天子脚下居然发生这种祸事,立刻就有人拿出前些时日那些怪事出来说,两厢结合,更是坚信这是老天惩罚。之前老天不断警示,然而朝廷却枉顾民心,没有引起足够重视,现在好了,老天爷拿百姓开刀了!百姓迷信天言,信服国师,自然就要把以宰相为首的官员们骂个狗血淋头,天天到人门口砸鸡蛋蔬菜。 宰相坐在自己屋子里,气得吹胡子瞪眼。他直觉这火不是意外!最有作案动机的就是皇帝跟国师了! 陆亦崐打发走了得意忘形的小皇帝,关上房门坐在屋子里,却是默默皱起眉峰。 这场火自然不是他放的,他没命令,阿宁也不敢轻举妄动。而经过他观察,也不像是小皇帝放的。 现在盼着开启皇陵的,也就他跟小皇帝了。难道真是巧合? 可烧在这个节骨眼也太巧了,不得不让他怀疑,乃是有人故意为之,目的也跟他一样,就是挖掘龙脉! 启皇陵修龙脉到此,终于成了无可非议的事情。 小皇帝见宰了宰相一党之事有望,也是喜上眉梢。因为与陆亦崐有了肌肤之亲,他心爱陆亦崐,便天天粘着跟着热乎着,时不时亲着搂着蹭一蹭,夜幕一降临更是不肯轻易放过陆亦崐,忙得连丹药都不磕了。 宰相与其他官员见皇帝沉迷“美色”,荒废朝政,也是忧心忡忡。听闻夜晚侍寝时,还是皇帝在下,这真是——唉!一言难尽! 前段时间小皇帝因为争风吃醋,把招惹肖想陆亦崐的人都宰了,也在群臣中引起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虽然最后不了了之,但还是叫人心悸不安。皇帝如此迷恋一个男子,可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就担心这人心术不正,祸国殃民啊! 陆亦崐自然知道宰相这些人在担心什么,但并不在意,反正他挖了龙脉就走。 然而,他还是小看了宰相的担忧。 这日,宰相为小皇帝引荐了一个人,一个自称与陆亦崐来自同个天界的“神使”! 陆亦崐觉得好笑。因为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什么神使。当他站在大殿上看着那人肩披霞光,脚踩云靴,一袭黑色绣红线蛟龙曳地长袍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时,他嘴角澹然的笑容终于缓缓消退,只剩下眼底一点暗沉沉的光芒,像凌冽冰寒的刀刃,映照着来人明亮的眼睛与英伟的身躯。 宽大的衣袖下,陆亦崐紧紧攥住拳头。他能听见自己心脏骤然加快的声音,浑身血液都在逆转回心脏,汇聚在胸口上——那里安放着他的位面能量珠。 来人扬起脸,深深地凝望着他。 薄唇轻启,无声地唤道:崐儿,我的崐儿。 陆亦崐眼中杀机必现。 贺彦东! 肃穆的黑袍包裹着充满爆发力的健硕身躯,红龙黑云抹额与墨字玉箍衬得眉眼越显凌厉。褪去军装换上古色古香衣饰的贺彦东,浑身宛如笼罩着一股黑色迷雾,阴郁冷酷的本性被遮掩,优雅得体的举止显出几许高贵神秘,强势威严。 只是从空落的袖子可以看出,他瘦得几乎只剩下一副骨架。 两鬓灰白,沉沉的暮色落在皱起的眉心,他显老了。 陆亦崐看着眼前的人,忽然就想明白了,南山一带的大火,纵火者必是贺彦东。唯有这个心肠冷硬,手段狠辣的人,才能做出那种灭绝人性的事。 而且,贺彦东肯定就是冲着龙脉来的! 承乾宫中,陆亦崐坐在红木椅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的贺彦东。 离开众官员跟小皇帝的视线,此刻宫殿内就只剩下他们二人,不需要再说什么骗人骗己的场面话。 雪白青竹蓝水纹纱袍映着陆亦崐俊逸非凡的容颜,白色衣摆长长拖曳在地仿佛云彩。他端坐古朴的座椅上,心中杀意沸腾,姿势却慵懒恣意,淡泊高远。 贺彦东眼也不错一下地凝视着他,目光几乎发了痴。还是那精致明艳的眉眼,却在淡墨勾勒间笼罩了一层冰霜,就像绝峰弥漫迷雾,璞玉落入冰泉,真相在一层薄纱后隐约起伏,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居然看不透这个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 在他看不见的角落,这个曾经喜怒形于色,脆弱柔软的孩子,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情感与表情,学会了不动声色。 贺彦东忽然感到一阵酸涩,心脏更是抽搐得疼痛。他一直竭力把陆亦崐培养成冷酷无情的人,现在他似乎成功了,他却感受不到丁点的自豪跟满意,他得到的,只有深深的恐惧与悔恨。 昔日种下的因,今日终于要自己品尝结果。 “崐儿。”贺彦东的声音很轻,像怕惊吓到什么似的。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斥了久别重逢的狂喜与眷念。 陆亦崐笑得有些讽刺。两人都已经摊牌了,他不知道贺彦东还有什么演戏的必要。 他没有当场揭穿贺彦东,是因为贺彦东的身份伪造手段跟自己差不多,揭穿他就等于告诉众人他也是个西贝货。不到万不得已,他都不想放弃龙脉。他不想再因为贺彦东失去任何东西,不值得。 因为目测自己眼下跟贺彦东只是势均力敌,无法直接宰了对方,所以陆亦崐决定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跟贺彦东谈谈。 贺彦东也明白这点,所以向小皇帝表明自己愿意跟对方上同一条贼船后,便自然而然地提出跟陆亦崐“叙旧”的要求。小皇帝很信服也顺从陆亦崐,虽然不乐意却还是勉为其难地同意了。 贺彦东追到这里来还能有什么新奇原因?在陆亦崐看来,原因不外乎两个,一是夺取龙脉,二便是抓自己回去做实验。贺彦东之所以没有马上动手,恐怕也是因为凭他一人之力取不了龙脉,需要借助他力量,所以才暂时坐下来跟他谈条件罢了! 陆亦崐自觉看透贺了彦东的险恶用心。 “崐儿,你……还好吗?”贺彦东艰涩地问道。 陆亦崐耸肩:“好啊。” 贺彦东说道:“这三年来,我一直在找你。” “我知道。”陆亦崐目光了然,“你对梦想倒是很执着呢。” 贺彦东张了张嘴,只觉心脏被一把利刃绞得疼痛。他知道陆亦崐误会他的意思了。 “不是……以前是二叔错了,二叔以后绝不会再伤害你了!” “伤害?”陆亦崐冷笑着举起自己的手,语气十分轻蔑:“你瞧,我现在跟你一样第4阶了,你以为你伤害得了我?无论身体还是我这颗心,你都再也伤害不了了!” “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看着陆亦崐眼底澎湃的恨意,贺彦东心慌了,气乱了,他感到百口莫辩,有口难言的痛苦。 该怎么让陆亦崐懂他的心呢? 陆亦崐以前有多信任他,现在就有多憎恨他! 让他怎么跟陆亦崐倾诉那三年? 安排仆人每日打扫干净陆亦崐曾经居住的房间,假装房间的主人还在还未离开;却在每次经过二楼走廊的时候,特意绕远路避开那里不敢踏足;在雷雨交加的半夜会忽然惊醒,未披外衣赤着脚就往外面冲,跑到一半才猛然醒悟,陆亦崐已经不在了,没有人会在雷雨夜等待他的一个拥抱,于是一个人怅然若失地站在黑暗悠长的走廊中央,任凭灵魂坠落无尽绝望的冥河中;偷偷跑到当初那个被封锁的实验现场,安静不为人知地等待着,一直等到天亮,还侥幸地想着陆亦崐突然消失也许会突然回来;房间里摆放着那孩子从孩童到少年到青年的照片,墙壁上挂满他各个阶段获得的奖状勋章;出差归来固执地准备着一份再也没有收件人的礼物,孤身一人的饭桌上永远摆放着第二副碗筷…… 灵魂在痛苦的思念煎熬中被迫分裂成两半,白天的时候他依然是冷血坚挺的贺中将,而当夜色擦黑,孤身回到家中时,他却变成了孤魂野鬼,落寞地蜷缩在空荡荡的屋子里,重复做着没有任何意义的事情——癫痫般颤抖着两手,不断尝试着向陆亦崐的通讯设备发出召唤信号…… 他知道这些都是无望的,生活宛如一滩死水,再也没有半点期待与波澜。不过是需求一点安慰,不过是自欺欺人! 多么渴望再相见,期盼着重逢的一天,现在站在心心念念的人面前,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苍白无力。昔日冷酷坚硬的外壳破碎了,他像个孩子一样手足无措地望着陆亦崐,手心冒汗,嘴唇哆嗦,准备了一肚子的歉意与思念,却是一句也说不完整。 或许,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他与他之间,一开始就错了。 第59章 便听见陆亦崐凉凉地奚落道:“中将大人,坏了你的大事,真是不好意思啊。”他指的是当初破坏实验一事。 贺彦东苦涩道:“我很庆幸,你还活着。” 陆亦崐摩挲着白袍上的花纹,垂下睫毛笑了笑:“是啊,我也很庆幸,幸好我还有个小叔叔。” 贺彦东心脏揪了一下,一种名叫嫉妒的陌生情绪第一次涌现,并飞快在全身蔓延开来。这使他很是无所适从。他向陆亦崐急走近几步辩解道:“不是,我后来后悔了,也阻止实验进行了!只是……”只是已经晚了。 “哦?”陆亦崐冷笑,“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了!” “是真的,崐儿,二叔没有骗你!”贺彦东急道,着了魔一样又朝陆亦崐走近两步。 “我当然相信啊,中将大人!”陆亦崐警惕地站起身,笑得色如春花,袖子下的手却不着痕迹地摸向武器,“劳中将大人如此挂念,鄙人感动得很!” “真的,崐儿,我没骗你!你信我!”贺彦东实在受不了陆亦崐的冷嘲热讽。他抗得住枪林弹雨,却抗不住陆亦崐这只言片语的冷漠误解! 他的崐儿明明近在咫尺,他不能让他就这样离开他! 陆亦崐还在讥讽他:“没骗我?这话你自个儿相信吗,贺彦东?” “我真的没有!”喉咙中骤然爆发出一声大吼,贺彦东大步走向陆亦崐! 就在他即将碰到陆亦崐衣角的时候,一把锋利的长剑突然从斜侧咻声刺出! 剑刃堪堪停在他咽喉两寸远。 贺彦东抬眸,对上一双黑如深渊的眼睛。正要解释自己方才的冲动行为,忽然瞳孔一紧! 原来,方才他骤然逼近,陆亦崐甩袖拔剑时,戴在脖子上的位面能量珠顺势从衣襟中滚出来,露在了外边。 发现贺彦东正呆呆地看着位面能量珠,陆亦崐下意识一扬剑柄,握紧珠子退了一步,随即像想到什么,他朝贺彦东举起珠子,笑容是一种得意中混合了凶狠的美丽。 他朝贺彦东炫耀道:“瞧,知道这个吧,位面能量珠啊!中将大人费尽心思毁掉我的一切,可惜最终还是功亏一篑呢!” 贺彦东难以置信:“这珠子怎么会在你手上?”他还以为珠子遗失了,被盗窃了。陆亦崐是什么时候拿走的? 陆亦崐看爱人似的端详着手中的珠子,目光带着深深的回忆:“这个,是小叔叔为我制作的。他为了我,耗费了多少心血啊!他为了我,连性命都不要了……” 闻言,贺彦东的脸色霎时煞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他气得额头青筋暴起,几欲吐血! 那珠子明明就是他不眠不休费尽心血制作出来的,贺峪祺居然堂而皇之地将这份心血功劳占为己有!他从未放在眼里,当做对手的贺峪祺,居然在临死前还不忘摆他一道! 忒无耻了! 贺峪祺死了,也就死无对证了。无论他怎么辩解位面能量珠是他做的,陆亦崐也不会相信的。 可那分明就是他为陆亦崐做的,为了一点不忍心,一点念想,给自己留的一条退路。期待着有一天能够靠它挽回陆亦崐的原谅。 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该死的贺峪祺!无耻!无耻!无耻!!! 贺彦东气得眼前阵阵发黑,像坠了沉甸甸的铅块,像一脚踩空落入无穷无尽的深渊,他感到暴怒绝望,有苦说不出。 陆亦崐把位面能量珠塞回衣服里,对贺彦东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想抢我的珠子,也得看你有没那本事。” 贺彦东攥紧拳头,气得阵阵发抖。他望着陆亦崐:“我不会抢的。我来这里,只是想帮助你。” “一直演戏有意思吗?直接说出你的目的吧。”陆亦崐烦道。他一点不想跟贺彦东打太极,两人如今已成了这么个你死我活,不死不休的局面,跟贺彦东多说一句他都觉得厌恶。 陆亦崐重新走回太师椅上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润喉。余光仍旧警惕留意着贺彦东的一举一动。 “……好,我说。”贺彦东无奈。他的真正目的陆亦崐不相信,却要他编造新的假目的! 其中苦楚,也只能自己品尝了! ……两人终于就挖掘龙脉之事达成共识。贺彦东只想弥补过错,挽回陆亦崐的心,所以无论陆亦崐提出什么条件,他都没有讨价还价。亏欠陆亦崐的,他愿意用一辈子偿还。 宰相引荐贺彦东,原本是打算让贺彦东取代陆亦崐成为国师,也好时刻了解小皇帝的思想动态。没料到的是,贺彦东一见到陆亦崐就当场叛变到对方阵营,跟陆亦崐狼狈为奸去了,气得他回家后当即大病一场,好几天卧床不起。 大局已定,一切都在计划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但陆亦崐心中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已经无限地接近第5阶段了。他有一种感觉,等达到第5阶段,他就能开启那扇坐落在眼前的巨大门扉。那个门连接着贺彦东一直在追寻的真相。现在他将手按在门上,心中却咚咚打鼓。冥冥之中仿佛有个声音在对他说,不要再向前走了,那并不是你想得到的答案。 陆亦崐找不到纠结的原因。只能将之归罪到贺彦东的阴谋诡计上面,然后将这种烦躁宣泄在小皇帝身上。 小皇帝如今已经爱他成痴,对他迷恋到了唯命是从的地步。甘之如饴地承受来自他的摆布玩弄,无法自拔地沉溺在他虚情假意的爱抚中。 贺彦东的出现,使他无比地怀念自己从前那根马鞭。久违的凌虐与折服对手的快感,再次浮现在他心头。 烛火的橘色充满暧昧颓靡的xin暗示。雍容华丽的寝宫内垂着薄如蝉翼的明黄纱帐。透过清风起伏的纱帐,可以隐隐约约窥见龙榻上两个模糊的身影,一站一跪。 龙榻对面是一张花梨纹大理石书案,案上笔架上插着大小不一的狼毫毛笔。两侧墙壁上,做为装饰,用镶金托架各摆放了一根龙鳞皮鞭,一副大家墨迹,上书静心养气,宁静致远。 陆亦崐取了那鞭子,两手握住鞭柄跟鞭梢用力震了两震,柔韧的皮鞭相击发出啪啪的脆响。 小皇帝赤果着上身跪坐在他面前,扬起脸目不转睛地望他,脸色是一贯的青白,只有一对眼睛在烛火中散发出幽幽蓝光。 烛光将陆亦崐映照得宛如玉人,深化了他的轮廓,使他的美美得充满魔性,他不是白天那个淡雅如兰的国师,而是一个祸乱人心的妖物。 小皇帝看着这样的陆亦崐,忽然感到心悸不已,甚至一阵心惊肉跳的战栗。 陆亦崐托着鞭子慢悠悠走到他面前,问道:“皇上,你怕不怕?” 他的声音出奇的温柔多情,与之截然相反的是他眼底闪烁的暴虐的兴奋。 高高在上的皇帝跪在他面前祈求怜悯跟宠爱,让他兴奋得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狠狠地鞭打他!折磨他! 这种快乐,是阿宁给不了他的。阿宁对他来说,只是个小宠物,是他的私人物品,根本激不起他抽打的欲望。 小皇帝舔了舔嘴唇,轻声说道:“朕,朕听国师的……” 陆亦崐勾起唇角,俯身单手捧起他的脸亲了一口:“好孩子,你乖乖的,我就喜欢你。” 然后小皇帝还来不及高兴,他就站起身,高高扬起鞭子,重重落下! “啪!” 雪白的背部瞬间绽开一道红艳的血痕,鞭子是特别定制的,抽打不会出血,但抽得细致,红痕很快便浮肿得犹如红色藤蔓,痛是尖锐如电,瞬息即逝的,而后便是胀痛酸麻。 小皇帝被刺激得惊叫一声,手指紧紧揪住亵裤。他的声音又短又细,像小猫似的。叫的陆亦崐心痒痒的,十分快活。 鞭子再次落下! 啪! 啪!啪……! “不要了!求求你——!” “啊!好痛,不要国师……!” “……啊!” 一下又一下,抽得小皇帝痛苦不堪地抱着肩膀满地乱滚。可无论他躲到哪里,鞭子总能准确击中他。他疼得涕泗横流,断断续续地哭嚎求饶,什么皇家威仪都没有了,脸也不要了。但他至始至终都没有夺门逃跑。 陆亦崐痛快淋漓地抽了他一顿鞭子,直抽了数十下,把小皇帝抽了个支离破碎,他心里如饮佳酿,十分痛快。 小皇帝已经气息奄奄了,蜷缩在地上疼得神经质地抽搐着。小皇帝本就体质虚弱,要不是因为爱恋陆亦崐,也不会甘愿忍受这一番鞭打。 陆亦崐一手把大理石书案上的文房四宝跟奏折全哗啦扫到地上,然后走过去捞起他病蔫蔫的身子,把他用趴着的姿势放在上边。 第60章 书案的冰冷刺骨惊得小皇帝瑟缩了一下,浑身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陆亦崐俯身抚开他黏住脸颊的发丝,瞧了瞧他汗涔涔的脸蛋,确定他还醒着。然后站起身扯下他的亵裤,把皮鞭的柄梢对准那入口,慢慢打着旋儿插了进去。 “啊,不要!国师啊!”小皇帝痛的阵阵哆嗦,嘶声哭喊起来。不断挣扎着想要逃离这种酷刑。陆亦崐没有理会他。他用一只手按住他的脑袋不许他乱动,另一只手依旧握着鞭子,坚定不移地往里边插去。 鞭梢大概有婴儿拳头大小,外边是一层仿造龙鳞形状的凹凸金疙瘩,进了快一半就艰涩得进不了了。 陆亦崐走开几步,欣赏着眼前这幅美景。 小皇帝像一条被捞上岸,濒临死亡的鱼,赤裸着身体趴在凉冰冰的书案上一小口一小口地抽着冷气,因为疼痛浑身轻轻战栗着,后背上是错综复杂的鞭痕,浮肿起来宛如美轮美奂的浮雕艺术。后顾上插着异物肯定是非常痛苦的,悬在半空的姿势也很不舒服。但他还是维持着这个姿势,悬着两腿动也不敢动一下,就怕牵动身后的东西,扯出更大的痛楚。他恍惚以为那鞭子已经捅进他肠子里去了。 陆亦崐走到外间喝了杯茶,再回来的时候,就见小皇帝已经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气象了。可他也没怎么担心。他知道小皇帝命硬得很,他也拿捏了尺度,这种程度是死不了的。 抱起小皇帝走回龙榻,让对方面对面坐在自己怀里,他怜惜地抚摸那伤痕累累的后背,问道:“你忍一忍,我帮你拿出来。” 小皇帝虚弱地靠着他,只是哭,哭得抽抽搭搭,跟个小姑娘似的。陆亦崐一手搂着他的腰肢,一手摸向后方,握住马鞭慢慢往回抽。 随着异物脱离身体,小皇帝再次惊声尖叫,他声音破碎,是气息都不完整了。他紧紧地搂住陆亦崐的脖子,发出的惨叫却像呻吟。 陆亦崐把鲜血淋漓的鞭子丢到地上,然后抽出纱帐系带,把小皇帝的两手反绑住,又蒙上小皇帝的眼睛。 骤然降临的黑暗让小皇帝吓了一跳。摸索着揪住陆亦崐的衣服,他惶恐不安地喊道:“国师,我不要这样,我要看见你……” 陆亦崐没理他。他把小皇帝背过去搂在怀里,抬起他一条腿,就着皮鞭抽离后留下的空虚位置,就着血液的润滑,慢慢把自己的送进去。 “啊!慢一点!嗯……”小皇帝难耐地挣扎了一下。 苍白的脸颊浮现淡淡红晕,他背靠着陆亦崐的胸膛,被动地跟着起伏着,像风雨巨浪中一艘孤立无援的小舟,只能依托在陆亦崐臂弯中承欢,在极致的放纵享乐中嗯嗯哼哼地抽泣求饶。 “……我受不了了,国师,国师,嗯啊……” 陆亦崐掐着他的腰肢,凑近他耳边一边动作一边问他:“皇上,你现在还喜欢我吗?” 小皇帝艰难地转过脸,喘息着找到他的嘴唇,深深地嘬了一口。他喘气的声音比说话的还大,陆亦崐留神细听,才知道他吭吭哧哧说了半天,一直在说:“朕喜欢你,朕喜欢你……!” 陆亦崐静默了一秒,随即拽过枕上的枕巾,强行塞进他口中,不许他说话。然后将他翻转过来摁在床褥中。两手从他腋下穿过掐住他肩膀,再次从后边直接粗暴地捅进去。 小皇帝的身体火热而紧致,比他以往的任何床伴都更鲜嫩脆弱。耳边听着他断断续续的呻吟和抽泣,对陆亦崐来说是种很直接的刺激。 他拿出冲锋陷阵的力气往死里蹂躏小皇帝,一下接一下狠狠地捣进去,不像为快活,倒像是要杀人,那狠劲简直带了恨意,撞得小皇帝不断呜呜哭叫,因为冲力太猛,小皇帝额头都撞上了前方床沿,撞得砰砰响。 两具肉体不断撞击,发出黏腻的水声,龙榻被带得咯吱咯吱不断摇晃。 到后来,小皇帝的气息渐渐变得微弱了。陆亦崐才将他口中的枕巾扯出来,把他搂抱坐了。 他认真看着昏迷过去的少年,忽然有些恍惚。 我一点都不喜欢他。他想到,可是他喜欢我,看来我还是尽早离开为妙。 小皇帝的身体素质比陆亦崐预想的要差一些,那夜放纵之后,他一直在龙榻上养了三天,才总算勉强能哆哆嗦嗦地下地走路。 那夜之后,小皇帝更加爱恋陆亦崐了。他心中暗暗琢磨着陆亦崐肯定也是有些喜欢他的,否则怎么不见陆亦崐这样对其他人?否则陆亦崐怎么不干脆折腾死他好谋取他的江山? 所以小皇帝虽然浑身无力,无法像往常那样对陆亦崐动手动脚,真刀真枪地来上一场,但缠着陆亦崐陪自己缠绵温存,依旧必不可少。 他每回在陆亦崐身下都要被折腾得小死一次,可离开了又空虚的受不了,迫切渴望着回到陆亦崐身边继续受死。就像脖子上被陆亦崐套了根铁链子,怎么也走不开。 而在这几天,南楚的臣子们在大殿里一次次地傻站等待着,然后在内侍尖细的一声“退朝”中愤懑不已地甩袖离开皇宫。 宰相在家养病,皇帝荒废朝政。听御医隐晦地透露,皇帝不仅身上伤痕累累,那处更是受了不小的创伤……老天爷啊,这可都是些什么事啊! 南楚皇陵建于绵连山脉之中,开启前期工作繁琐,审气脉别生气分阴阳,整整耗费三个多月,在神殿举办了声势浩大的祭祖仪式后,才总算正式开始。 晨光熹微,山顶晴空万里,林木葱茏,各色幡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高炉内焚烧香火烟气缭绕如山雾。 文武百官位列七星祭坛左右,疾风咻咻,吹刮得众人衣袍翻飞起伏。小皇帝身着虎爪螭龙黄衫,坐在龙辇紫貂软垫上,一只手抓着身旁垂下的流苏帷幔,脸色是一种恐怖的阴沉。 陆亦崐跟贺彦东带着十几个道士进去有一段时间了,香炉里都换了五炷香,皇陵里头还什么消息也没传出。这么一大群活人就好像凭空消失,石沉大海了一样,怎能不叫人着急? 山道上一匹黑马正奋蹄飞奔。阿宁一身黑色劲装,背着一把古朴长剑,焦急地挥鞭策马。今日成都郡王与安澜郡主离京,他才算完成陆亦崐交代的任务。一得了自由,他立即火急火燎地往回赶。 他这几日心里总七上八下的,隐隐有着不好预感。 御史大夫上前谨慎道:“皇上,要不再遣人进去瞧瞧?” 小皇帝思忖着点了点头。比起风水遭破坏,他更担心陆亦崐遭遇不测。死谁也不能死他的国师。山脉里当初可是请了大师布置了九个奇门八卦阵,虽然他们走的是活穴,但谁敢保证一定不出会差错? 想着,小皇帝不由掏出袖袍里的袖箭。这是昨夜陆亦崐与他缠绵时,送给他的防身武器。这袖箭是陆亦崐从上个位面顺手捡的。陆亦崐跟他说:“皇上,这个给你留作底牌,保护好你自己。” 这是陆亦崐送给他的第一份礼物,他当时光顾着高兴了,这时冷静下来想想,就不免疑心病发作,暗道陆亦崐为什么要给他武器保护自己,难道陆亦崐不肯再保护他了吗? 这样想着,小皇帝的心里就越发不安了。 就在这时,皇陵后的山脉中,忽然传来一声石破天惊的爆破声,整个封神山由内部开始震动,四周山壁剧烈摇晃起来,悬崖上更是乱石涛涛滚落!众人只觉天旋地转,犹如世界末日! “小心!” “啊!快跑!” “护驾!” 一片混乱中,谁也没有注意到闻询赶来的阿宁刚好刚到祭坛外围。他勒马停下,从马上惊慌失措滚落下来,飞身冲进山穴中。 山顶一阵人仰马翻,位于山脉内部的人也同样不好受。 寻龙点穴是道家术士的看家本领,有小皇帝的帮助,陆亦崐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障碍就找到了龙脉。到了第4阶段,闭着眼也能感受到能量团的脉动。 这个位面的能量团是一团乳白色光团。光团静静地漂浮在石壁中,仿佛龙的一只眼睛,在黑暗中泛着圣洁光华。 来此之前,陆亦崐跟贺彦东有过协议,能量团只能取走一半,且取走部分要按八九分。 为了不使贺彦东怀疑,陆亦崐连阿宁都没有带进来。现在,屏退不相干的人后,山穴中就只剩下他跟贺彦东了。 陆亦崐看贺彦东,贺彦东也看陆亦崐。山穴中很潮湿阴暗,墙上几根火把滋滋燃烧着,火舌舔着出飘然白烟,映照着两人的脸。 贺彦东知道陆亦崐并不相信自己。 贺彦东退了一步,苦涩地说道:“你先吧。” 陆亦崐眯起眼睛笑道:“不,你先。” 贺彦东只能无奈地朝前走去,手探向能量团。他夺取过很多位面的能量团,经验丰富手法老练,所以这次在取的时候并不是很上心。 而变故就在他兀自沉浸于被怀疑的郁闷中,骤然发生! 一股恐怖的冲力从背后袭来!贺彦东汗毛乍起,正要转身抵挡,却是陆亦崐忽然从背后抱住了他。 贺彦东怔怔地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心脏位置穿出一只手。腥红粘稠的血顺着那只手的手指,嘀嗒嘀嗒地滴落在脚下尘土石缝中。 第61章 短暂的错愕后,贺彦东露出了然的苦笑,没有挣扎。 陆亦崐单手搂着他的腰,凑近他耳边,说话的声音低沉缱绻,宛如情人呢喃,语气却是说不出的讽刺。 “二叔,原来你也是有心这种东西的啊?我还以为会掏出一个控制核呢呵呵!”在贺峪祺告诉他如何夺取同类身上的能量时,他就想这么做了。他也要让贺彦东尝尝心痛绝望的感觉,就像当初的他一样! 贺彦东的身体,似乎与过去有些不同。通过这几天的观察,他终于找到能够将对方一击即中的软肋。 贺彦东垂下眼睑。心脏这种东西,他原本的确是没有的。但就在他以为将永远失去陆亦崐的时候,他恐慌了,失措了。在天崩地裂的世界里,仿佛是骤然发现了自己的与众不同,他看见了身为异类的自己的丑陋狰狞。 他害怕自己跟陆亦崐是不一样的。凭什么所有人都可以跟他的崐儿一样,唯独他不行?为什么要把他排挤在外? 如果他当初也是个“人类”,是不是就不会那么铁石心肠了?是不是就不会做出让自己现在如此痛苦后悔的错事?是不是就还能有挽回弥补的机会? 所以在那之后,他重新给自己换上一副血肉之躯。 忍受着抽筋剥骨换皮注血的巨大折磨,和日以继夜漫长又繁琐的后续治疗复原手术,只是为了跟陆亦崐是“一样的”,只为了那一点点的联系。 现在,他终于不必被陆亦崐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了。他终于能够向他证明,他也是有“心”的!不只是贺峪祺!贺彦东对陆亦崐也会不舍,会疼痛,会思念,会悔恨!他也像所有忙忙碌碌的普通人一样,他也会爱人! “唔!”贺彦东呛出一大口鲜血。他没有反抗,往后扬起头,他把自己依靠在陆亦崐身上,面上泛起如梦似幻的笑容。 从后面看,就像两人已经和好,正在相拥一样。 “二叔,心痛吗?”陆亦崐幽幽说道。“二叔,你总说机械人不会心痛。现在,我绞碎你的心脏,你应该就能感觉到痛了吧。” “……感觉到了,是很痛……” 可最痛的那个时候,他的崐儿却并不知道,不知道他已经经历过世间最惨烈最绝望的那种痛楚,就在他以为他将永远失去他的那一刻。 “二叔,你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这一天吧?” “的确……没想到。”因为他的崐儿一直很善良,也很信赖他。“不过,你是对的。如果你不杀我,我……肯定不会‘放过’你的……” 陆亦崐是他的劫难,也是他的命运,谁能“放过”谁呢,总要至死方休! 陆亦崐冷笑了一下。憎恨让他误解了贺彦东的“放过”一词。 凑近贺彦东耳边,他的目光带了恨意,语气残忍又温存地说道:“二叔,把你的能量给我,好吗?” “……好,你拿去吧。” 贺彦东侧脸,目光慈爱地凝视着他,就像两人还未决裂前那样。 他一直分不清自己对陆亦崐是种怎样的感情。是父子亲情,并肩作战的友情,还是令人讳莫如深的爱情?没有人教过他如何分辨这些复杂的感情,在成长的漫长岁月中,他从自己亲人手中学到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杀戮。 他是作为杀人工具诞生的,一个无心无泪的人,也配拥有感情吗? 最早发现自己心情有异的时候,他内心十分抗拒。因为害怕感情不受控制,所以特地早出晚归地企图避开这让自己方寸大乱的孩子。可感情一事,却不会因为逃避就烟消云散。那悸动仿佛是陈年酒酿,被他掩埋在心底最深处,却是历久弥香,香醇得浅尝一口都要叫人如痴如醉不能自拔。后来陆亦崐成了他心中一道鲜血淋漓的伤痕,成了一个他永远放不下的执念。 这份感情,他无从说起,无法对任何人说起,也无法从任何人口中得到开解与指导。为什么满怀期待,突然高兴,突然苦闷,突然又没来由的牵肠挂肚?他只能自己笨拙地摸索,尝试。像盲人过河,摸着石头试探着朝前走。走得如此顺利,他以为自己走对了,坚持直线路线就对了,却原来早在黑暗中迷失了方向。过去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情,如今回头一看,才知当时的风起云涌,自己身处其中,却浑然不知,随手便把自己的珍宝弃如敝履。行差踏错了一步后,就再也找不到正确的归途。再也无法,跟那个心爱的孩子一起走到终点。 现在他孤零零地站在河流中央,孤零零地面对湍急险恶的暗流。冰冷的黑水在不停上涨,淹没他的膝盖,淹没他的胸膛,淹没他的鼻息。 陆亦崐不知道他的挣扎,他的苦恼,矛盾,后悔跟眷念。 陆亦崐什么也不会知道。他也没有办法让他相信。 ……现在终于结束了。 他终于也不必再纠结,这份感情究竟算什么了。 他的崐儿长大了,果断刚毅,敢作敢当,就连冷酷无情都跟他如出一辙。他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陆亦崐沉默地注视他,良久,才戏谑一笑,眼底是说不出的讽刺。他觉得贺彦东还在演戏,演得声情并茂催人泪下,也演得太煽情太虚伪太过了! 何必惺惺作态?——他们彼此都知道,对方是怎样的人! 不反抗的原因,也许是贺彦东本身健康出了状况,也可能是这个阴险狡诈的男人正酝酿着凶狠一击。他绝不能再被他蒙骗了! “既然你这么大方,那我就不客气了。” 手指一拧,陆亦崐将贺彦东体内的最后一丝能量抽取殆尽! “崐儿啊……”贺彦东轻轻叹了口气。他望着头顶,目光仿佛穿过层层漆黑的山石,投向空洞虚无的天空。 “崐儿,你要代替二叔去看看外面,天空外面,究竟是什么……” 真的很想亲眼去看看…… 他伸出手想要去抚摸陆亦崐的脸颊,两腿却没了继续支持身体站立的力气,膝盖一曲几乎摔在地上。陆亦崐眼疾手快地捞住了他。 陆亦崐从贺彦东心口抽出手,就用一只干净的手,和一只血淋淋的手,一起搂住了贺彦东。 抱着个大布偶似的,安静地抱着贺彦东站了好一会儿后,陆亦崐才如梦方醒。 山穴中还是一片漆黑,只有几根火仗燃烧映亮几小块区域。对于陆亦崐心中的黑暗,这点火光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在令人无所适从的黑暗中,陆亦崐呆呆地看着怀里的贺彦东安详的睡颜,抚着贺彦东冰冷的肌肤,他的眼睛黑亮而深邃,脸上是一种无辜而茫然的表情。仿佛一个孩子不小心打碎了一个花瓶,他惊讶地看着一地碎片裂口,脑子里一片空白,没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贺彦东跟他的少年时代紧密相连。他的爱与恨,快乐与痛苦,几乎都是他给予的。贺彦东的死亡,恍惚也代表着他一个时代的落幕。 他终于再也没有人可以爱,也没有人可以恨了。 手一松,贺彦东便软软地摔倒在地上。 陆亦崐屏住呼吸,仿佛魔怔般慢慢蹲了下来,他伸出手试探了贺彦东的鼻端。 所触碰到的,只有冰凉没有活气。 陆亦崐目不转睛地看他,一直看了很久。忽然六神无主地左右张望,可没有人能告诉他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看着贺彦东冰冷的尸体,惶然无措,然而滴泪未落。 木然地转了转眼珠子,他抚上心口的位面能量珠,那颗心脏才重新跳动起来,才又恢复了一点活气。 他将视线投向石壁内的能量团。 他并不是一无所有,他还有能量珠啊! 他将手伸向能量团。 在能量团疯狂涌进他的身体里面时,四周骤然一片白光。以他为中心形成一个半径1米的圆圈,圆圈外的一切开始分解消融,山崩地裂,像舞台剧落下帷幕,露出钢筋铁骨真实的世界。数之不尽的红红绿绿的数字流线,围绕着他疯狂流窜。 他没注意到的是,角落地上的贺彦东的尸体也跟着变透明,变成一串串混乱无序的绿色数据,四处乱窜消散。 前方赫然耸立着一扇古老沉重,神秘威严的铜锈方门。 陆亦崐发现自己的手正按在门扉上,似乎已经停留很久,思考了很久的模样。 他面无表情地凝视着门扉,心口的位面能量珠逐渐攀升的温度,让他重新恢复了冷静理智。 轻轻一推,那门便发出沉重嘶哑的“咯吱”声。声音拖得很长很长,在空旷的白色空间中显得格外刺耳。 陆亦崐竭力睁大眼睛,却只觉眼前缭绕着一团白雾,什么也看不清楚。 他听见身后阿宁的声音。他在声嘶力竭地喊他:帕帕!不要抛下我!帕帕! 他回过头去,看见阿宁刚好出现在山洞洞口。 阿宁扶着山壁背光站着,跑得太急,发髻都乱了,满脸的汗水,脸颊嫣红,嘴唇却干裂发白。他呼呼喘着气,瞪大眼睛凝望陆亦崐,眼底是极致的惊恐。 帕帕要抛弃他了吗?噩梦成真了吗?谁来叫醒他,谁能来拉他一把?他一脚踩进噩梦中,陷入其中挣不出来了! “带上我帕帕……不要离开我……”他哆嗦着,试探着朝陆亦崐这边走了一步。 突然脚下一顿,他屏住呼吸——因为陆亦崐朝他笑了一下。 阿宁茫然又期待,只能不安的,试探着,傻傻地跟着笑了起来。 帕帕会带他一起走吗,会吗? 也许会呢? 然而他的目光渐渐转冷,心开始发颤,嘴角的笑容也淡下了——他没有从陆亦崐眼中看到一丝留恋。 陆亦崐朝他摇了摇头,无声说道:不行。 ……也许,他对阿宁是有感情的,可是带着阿宁,又能带到什么时候呢? 人在活着的时候,死别,生离,总是难免的。不必强求。太过执着的,便成了妄念。 脚步停顿了一下,他不再看阿宁绝望崩溃的神情,终于义无反顾地走进门中,消失在阿宁的目光里。 第62章 真实的世界1 ……万里无云天依旧。 现代都市繁华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广场的大屏幕上正循环播放着一则世界公告。前方人头攒动,像林立的苍天大树,从没有这么高过,足以挡住陆亦崐的视线。为了看清楚屏幕,陆亦崐便敏捷地跳上旁边一颗槐树,盘腿坐下来。 大屏幕上,穿桃红套装的女主持神情严肃地说道:“各位玩家请注意,里世界近日遭遇不明病毒破坏,各处防火墙出现漏洞,有不少异常数据冲破杀毒网,又里世界进入外世界。据专家了解,引起此次变故,破坏防火墙的病毒具有【伪装】,【读取】,【篡改】,【感染】,【吞噬】等能力,目前个人杀毒软件无法识别,疑为终端病毒,暂命名为【路德维希】。请玩家注意个人账户安全,提高密码强度,一旦发现异常数据请立刻与联邦中央网络小组联系……” 这种堪称重量级的新闻,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但每次说起都会像炸弹落入人群,一石激起千层浪,把人群都炸开了。 围观群众或好奇或担心或兴奋或漠然地讨论着这个名为【路德维希】的终端病毒。除了联邦政府,普通民众并没有意识到这个病毒的影响力有多大。民众的不知轻重自然也跟联邦数百年的中央集权制度有关。 经过这些天的了解,陆亦崐才知道自己一直都处于一个虚拟的网络世界中。网络世界分为两个部分,一个是里世界,被称为备用数据库,专门用来储存异常数据,残缺数据,废弃数据的地方;一个叫外世界,人们通常笼统地把外世界称为网络世界,它是直接面向民众开放的虚拟全息世界。民众可以通过参与外世界的活动提高自身精神力,并反馈到现实生活中。精神力越高,身体素质跟表达感染力便越高。可以说,民众的生活跟网络息息相关。 而陆亦崐之前所在的地方,便是里世界。 他生活的古华帝国虽然也是高科技位面,但与这里侧重的不同,古华帝国专注的是机械与战争,反而是全息十分落后。 虽然他好像穿梭过许多不同位面,但恰如贺彦东所说的,那些位面只是一张纸上画的不同圆圈。无论他走多远,只要等级不足,他就依旧只能在那张纸上徘徊。 现在,他等级高于防火墙,才挣脱那张纸了,从里世界进入外世界。 贺彦东最开始为他描述他的世界观时,他一直就觉得有些捋不顺。显然,贺彦东虽然大胆想象了,毕竟视线与思考受阻,才依旧勘不透世界的构成。 陆亦崐也听出来了,方才大屏幕上主持所说的那个被命名为【路德维希】的终端病毒,指的便是他。他是第一个达到第5阶段,冲破里世界的隔离网进入外世界的异常数据,是唯一性数据。而且,因为他的缘故,好像还有些奇奇怪怪的数据也跟着他进入外世界了,使联邦政府大伤脑筋。 陆亦崐坐在树上,举目望去,广场上形形色色的人或三五成群,或交头接耳,或四散奔走。 所谓的看不见的上帝的手,指的就是这些人吗?就是这些人在操纵他们的人生?他们的颠沛坎坷,喜怒哀乐,只是这些被称为“玩家”的生物的一场游戏?而他生存的里世界甚至只是备用的游戏数据库,连被玩的资格都没有? 看着脚下这些庸庸碌碌的行人,陆亦崐心中缓缓升起一丝不甘。这一刻,比黑夜更黑暗的东西慢慢沉淀在了他的生命中,毁灭与暴虐的欲望在他眼底沸腾! 从槐树上一个轻巧跳下来,陆亦崐避开熙熙攘攘的行人往前方一家蛋糕店跑去,几个纵跃就消失在众人视线中。虽然是网络虚拟世界,但饥饿跟劳累感对生物体依旧会有影响。 脚尖一点无声地落在店铺窗沿上,陆亦崐蹲身坐下,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这具新身体很容易犯困,力量也发挥不出来,实在不好。得好好无色个新的身体,通过【感染】跟【篡改】对方数据进行夺舍才行。 动作蓦地一顿,陆亦崐无语地看着自己举起的一只软乎乎的肉垫。肉垫是粉色的爱心形状,看着十分可爱。 好想舔一舔,然后把肉垫上的口水糊到自己脸上啊! ……快控制不住我既己了!救命! 店铺玻璃窗被里边人推开,一个娇俏玲珑的少女探出上身:“小猫,你来啦!” 陆亦崐吊着对死鱼眼瞥她:“喵~~” 陆亦崐现在是一只喵。 …… 陆亦崐从未想过自己会变成一只折耳猫。 在这个世界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处于灵魂状态,只是一段位面投影,没有实体。而且没有外物遮掩,外世界的网警很快就发现了他,到处天罗地网地逮捕他,驱逐他,处境堪称走哪都要遭天打雷劈的险恶。在奔逃途中,他误打误撞地碰上一只刚刚死去的小猫,然后就被吸引进小猫的识海了。 他试过脱离小猫的身体,但一旦脱离这具躯体的掩护,立刻就遭遇天雷轰击,脱离过程也要消耗不少能量,无可奈何下只能暂时屈居在这具猫身中。 其实当一只猫也不错,陆亦崐有时候会想。换个角度看世界的确新奇,且身心放松,暂时不必去应付不想应付的人。 虽然是一只肉团团的奶喵,陆亦崐也要做一只高冷喵。 一般来说,网络数据自诞生后,便会按照编程行动,这类数据被称为正常数据,也就是玩家熟悉的NPC。而异常数据,则拥有自我人格跟思维能力,他们会自主思考自身价值与存在空间,并通过吞噬同类数据或某些位面的核心数据,作出违背编程要求的事。比如陆亦崐跟贺彦东,贺峪祺这样的一些觉醒者。 这具猫身的数据跟普通NPC一样,也就是说,他现在的反应力敏捷性跟眼前这个投喂他的少女并无不同。这还是他自主调高猫属性到极限的前提下。当然,所谓极限,也是猫的极限。 蹲在跟前看他进食的少女是这家店铺的老板女儿,属性中有【喜爱小动物】这个特征,所以见到所有小动物都会细心照顾。虽然她表现得与一般少女无二,但陆亦崐知道,作为NPC,她只会服从指令行事,问她为什么喜欢小动物,她也只会觉得自己天生如此,更不会去思考自身存在的意义。 像这类NPC,要多少有多少,陆亦崐根本不放在心上。他在意的是—— 陆亦崐将目光投向推门走进蛋糕店的两个青年。 这两个青年人一男一女,都做都市白领的打扮。男的生的阳光帅气,女的生的高挑妩媚。网络世界的相貌跟现实世界大同小异,能改变的范围不大。基本上网络里的模样就是现实的模样。 不同与少女头上简洁明了的属性身份模板,这两个人的头顶上方,一个写着姜绍业,一个写着姜晓雪,除了其他各项属性值外,还分别标注着一项内容:【玩家】。 这些人才是真实的人,真想到他们的世界去看看呢。可惜现在他还无法感染这些玩家的账号数据,切断这些人的脑电波与真实身体的联系。除非玩家们在网络中濒临或彻底死亡,且现实身体同时遭受重创,在他们从网络中消失的那个瞬间,他才能入侵他们的脑神经。 陆亦崐眯起眼睛,如大海般湛蓝的一对圆眼睛晶莹剔透,宛如琉璃。 他做着高冷深沉的表情,倒映在对面玻璃橱窗上的,却是一张圆乎乎的脸上一个傻乎乎的表情。 “大哥你看,那只折耳猫好萌哦!”姜晓雪惊喜地叫道。她早就想要一只萌宠了。 姜绍业闻言便走近橱柜看陆亦崐,就见柜台上蹲着一团雪白色毛球,圆脸圆眼,五短身材,一对毛茸茸的耳朵像两顶小礼帽一样扣在脑袋上。他发现陆亦崐头上的各种属性都标注着【未知】,备注一栏写着【!】。 未知,代表的是这只折耳猫可能是隐藏高属性灵宠,也可能是高级NPC。在这种小城镇居然能让他们遇到这种事,真是惊喜啊! 姜绍业用一种很帅气的方式拎起陆亦崐塞进妹妹怀里,疼爱地揉揉妹妹的头发:“这小家伙说不定是重要的NPC呢!若将这只灵宠献给护法大人,我们兄妹俩肯定能获取护法大人的赏识!” “真的?那岂不是捡到一个彩蛋了!”姜晓雪非常欣喜地搂住陆亦崐,丰满的胸脯蹭得陆亦崐不断往后仰。 陆亦崐气得喵喵叫!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啊喵喵喵! “哎呀,喵喵还害羞呢!”姜晓雪咯咯娇笑道。说着还低头在陆亦崐脑袋上很大声地亲了一口。“姐姐给你取个名字,就叫折折吧!好听吗,小折折?” 陆亦崐表示一点也不好听。 第63章 真实的世界2 “小折折,我们是【革命者】哦!你跟了我们,保证前途无量!”姜晓雪说道。 陆亦崐呵呵脸。 对两个玩家擅自做主的举动,蛋糕店少女没有任何反应,因为她的属性里并没有此项要求。 同样的,玩家所说的话,如果与游戏或现实相关,系统也会自动屏蔽或转换为其他语言。所以蛋糕店少女对姜家兄妹这番对话也不会有反应。这段插曲刚开始就从她脑海中被删除干净。 陆亦崐因为觊觎玩家的【身体】,便顺从地窝在姜晓雪怀里,跟着这对兄妹去参与冒险活动了。 在联邦全息网中,所有网游都是相通的,玩家要通过联邦网络平台办理全套手续,签署安全协议后,才能选择进入不同位面活动。 姜家兄妹选择的位面是末日探险。陆亦崐一肚子坏水地想着给姜绍业制造意外好谋夺对方的登录账号,可惜老天开眼,没有让他得逞。刚进入末日虫袭的位面不久,他就跟姜家兄妹走散了。 此刻,身为一只短尾折耳猫,陆亦崐老老实实地蹲在树干上,低头看脚下街道。 看得出这里原本是大厦林立的市中心。 此时往日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到处是干涸的黑血。灰扑扑的包装纸,报纸,塑料袋漫天飞舞。一辆辆废弃汽车被随意丢在路边,也蒙上厚厚尘土。沿途的商场店铺都被砸开,里边的东西被搜刮一空。一些角落里还粘着些新鲜碎肉,也不知道是虫子的还是人的。在那些店铺里边,突然的就闪过一两道黑影。偶尔一声惊恐到极致的惨叫远远传来,伴随着的还有野兽啃食咀嚼的嗬嗬哧哧声。空中掠过成排支着镰刀的飞行虫类,巨大的透明羽翼扇动发出震耳欲聋的嗡嗡声,入目所见疮痍凄然。 这里有体型庞大,面目狰狞的异形虫子,有被虫子感染变异的被称为丧尸的怪物,以及各种变异动物,到处危机四伏。 在这里遭受重创的玩家们,不是面临变异,就是断手断脚,没一个适合做他的临时身体媒介。虫子们是临时数据,会被这个世界的【世界法则】,即系统管理员随时清除,更不是合适之选。所以说,选择这个位面真是失算啊! 陆亦崐无比郁闷。 一般怪虫是无法袭击他的。作为一个被视为终端病毒的可怕的网络正常秩序威胁者,他是比怪虫们更可怕的存在。怪虫们经过他身边时,强大者直接将他视为同类无视掉,弱小者甚至要瑟瑟发抖担心被他吃掉。 陆亦崐表示自己一点也不稀罕吃虫肉。 他在街区的护道树上坐了一个下午,经过他附近的就有三拔人。第一拔是本地土著NPC,力量弱小,毫无意外的团灭。第二拔是土著与玩家的混合组团,逃跑时互相推诿牺牲,再次团灭。第三拔好些,一团十几个全是玩家,就撂倒了一个。这一个还是被自己人祸害的。 这群人半路遭遇虫袭逃到此处,然后这家伙比较倒霉,被同伴推出去挡枪。然而很幸运的是,他扑向虫子的时候不小心崴了脚,撞到旁边的电线杆昏迷过去了,成了虫子獠牙下一条漏网之鱼。虫子光顾着追捕他那群活蹦乱跳的伙伴,反而忘了他的存在。 这家伙是个级数很低的菜鸟玩家,撞了一下就血条减少一半。 陆亦崐趴在树上盯着这个被自己人牺牲的倒霉蛋看了一会,内心很是纠结。 这小子虽然四肢健全,面容清秀,但看起来很弱鸡啊。他不想要这样的身体。而且这家伙只是昏迷。要不要趁机把他一爪子干掉呢?在这里把他干掉,很容易暴露他自己,招来世界法则的攻击。或者跟着他混进玩家团队,寻找更好的对象? 就在陆亦崐懒洋洋地从树上跳下来的时候,地上的少年却是哼哼了两声,幽幽转醒。 他一睁开眼睛,就对上一张雪白圆润的猫脸。 “哎?”唐梓诺瞪大眼睛,“土著NPC?居然没有变异?” 陆亦崐:“喵~~” 没想到他也有靠卖萌生存的一天啊。 虽然此地突然出现一只奶猫有些诡异,但陆亦崐看着实在呆萌无害。唐梓诺想了想还是小心地把它抱起来:“喵喵,外边很危险的,你跟着我,我保护你!” 陆亦崐心道,你还是先保护好你自己吧喵! 因为陆亦崐的存在,唐梓诺一路连一次袭击都没遇到。作为玩家他可以看到陆亦崐的属性,各种【未知】让他跟前面的姜绍业做了同样的推测——这只折耳猫肯定是只高属性灵宠!让它坐在自己头顶就可以辟邪!否则怎么他一路走来,虫子见了都无视呢? 被同伴出卖,唐梓诺很悲愤。但他实力本来就是团队里最低的一个,脱离团队,他也不知道往哪里去。所以心里再别扭,在日落之前,他还是讪讪回到了团队的临时休息场所。 他们的休息场所是一个小公寓,门口布置了防护跟警报。 为了防止折耳猫被识货的人抢走,唐梓诺便花了不少软妹币购买隐藏道具,用道具遮掩了陆亦崐头顶的属性栏,将陆亦崐伪装成普通小猫,才熟练地绕过各处机关,轻手轻脚地拉开铁闸门钻进屋子。 陆亦崐自己当然也能隐藏属性且不需借助任何道具,但之前他正等着奇货可居呢,自然不会伪装成普通喵。现在成功卖掉自己,伪不伪装便都无所谓了。 他瞧着唐梓诺一系列动作,就知道这小子看着弱鸡,但实际要比大咧咧的姜家兄妹考虑得周到。 “嘿,我回来了!” 奔波一天,队员们正三三两两坐在一起吃东西补充体力,忽然见到唐梓诺从天而降,却是吓了一跳。 “哎呦我的妈!吓死老子了!你小子居然还活着啊!”靠门最近的一个玩家拍着胸脯跳起来。 唐梓诺干巴巴地笑了笑。 队员们面面相觑三秒,确定他头顶的状态栏中没有标注被感染,便又有几个人靠拢过来打量他,推了他一把调侃道:“小唐,命很大啊!” “是啊,你是怎么逃过去了,快说说!” “来,过来坐,边吃边说!” “哎,还顺手领只猫回来,快拿来我瞧瞧……哦~~普通NPC啊,闲暇逗一逗也是不错的嘛!” 唐梓诺顺着队友的拉扯走过去坐下。他这人有些没心没肺,刚死里逃生,立刻就能心胸开阔地给别人讲自己的倒霉史:“哎,能怎么逃,我的级数就摆在那里,刚出新手村的渣5!只能是瞎猫碰见死老鼠呗!扒拉扒拉……” 陆亦崐盘在旁边听着,就觉得这个团队根本没有回来的必要。扫视一圈,见队员都是路人甲乙丙丁,更是没兴趣。他已经计划着换饲主了。 一群人正说着,门便被来人推开。一个高个子青年搂着一个漂亮青年走了进来。那高个子青年满脸宠溺跟餍足,而漂亮青年则眼眶红红,脸颊红红,一副又羞涩又委屈的模样。 这二人前者叫许开阳,级数19,后者叫贝思贤,级数15 。陆亦崐溜了一圈,这里就这两个人级数最高。 不过这两人依旧达不到陆亦崐的目的。 此二人一路眉来眼去走到门口,才发现屋子里比刚出去时多了一个唐梓诺。 一个活生生的唐梓诺。 贝思贤骇了一跳:“唐梓诺!?” 唐梓诺也站了起来:“是我。” 见唐梓诺语气硬邦邦的,贝思贤目光闪了闪:“你能回来,我很高兴……” “哦。”唐梓诺不冷不热地应声。 陆亦崐认出就是这叫贝思贤的漂亮青年坑了唐梓诺一把。 贝思贤低下头,泫然欲泣地说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唐梓诺还没说什么,旁边的许开阳就气愤地指责唐梓诺:“当时那种情况,谁都顾着逃命,哪能管那么多!小贤又不是故意的,你小子摆什么谱!”说着,心疼地搂住贝思贤安慰。 屋里有些人当时也看到贝思贤用手肘撞开唐梓诺那一幕,但跑的仓促也没看清是故意还是意外。而且贝思贤的柔弱善良向来深入人心,所以这时很多人就跟着站起来拉偏架劝唐梓诺:“小唐,你就得饶人处且饶人,看把小贤都急哭了!” “是啊,再说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算啦算啦!大家一个小队的,不要伤了和气……” 唐梓诺低着头,就是不说原谅。 许开阳见贝思贤伤心,心都要碎了,对唐梓诺疾言厉色地喝道:“唐梓诺,当初要不是小贤,你以为谁愿意带你个菜鸟进副本!现在还害他为你这么难过,还不快跟小贤道歉!” “就是,赶紧道歉!” “小唐,你就别犯傻了,说句没事不就好了嘛……” “你看小贤这么难过,”旁边一个队员搡了唐梓诺一把,指着陆亦崐说道,“小贤不是最喜欢小动物吗,你把这猫送他,跟他和好呗!” 凭什么啊!唐梓诺抱紧陆亦崐,气得真是要吐血了!“糖糖,别怕,谁也抢不走你!” “喵~”陆亦崐懒洋洋地乜斜了眼睛,长长打了个呵欠。 第64章 真实的世界3 见大家说的差不多了,贝思贤才啜泣着摇头,恳切道:“算了,许哥,这次的确是我不对。梓诺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一时没缓过来……” “哎,小贤,你就是太善良了!”许开阳无奈地叹气。 听着这群人你一言我一句的数落自己,唐梓诺气得攥紧拳头,死死咬紧牙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说什么也没用,以疏间亲是最可笑的。他又笨又倔,不懂说好听的话,而贝思贤却善解人意,大度温柔。谁会怀疑这样的贝思贤! 一场小风波很快散去,贝思贤抽抽搭搭地被许开阳搂回隔间哄着说话了,队员们则各自回屋休息。 唐梓诺一回自己屋子,便扑到床上对着枕头撒气,大概是把枕头臆想成贝思贤了,在幻想中扬眉吐气。 陆亦崐抖抖耳朵,在他身边团成一团,终于忍不住舔起自己的爪子,然后糊自己一脸口水。一次又一次,那酸爽,根本停不下来。 唐梓诺叹了口气坐起来:“大家都喜欢他,相信他不相信我。游戏里是这样,现实里也是这样!” 陆亦崐挠挠耳朵,摆出一副别跟我八卦我很忙的高冷表情。 唐梓诺说:“贝思贤之所以肯带着我,是因为我大哥拜托的他。他家跟我家是商业上的伙伴,我哥许给他不少好处呢!可是我不能说出来,有没有人相信是一回事,要是大家知道我是关系户,肯定更不喜欢我了,哎……” 忍气吞声也不见得就能让大家喜欢吧!而且,不喜欢又怎样,谁稀罕!陆亦崐心道,干脆换个号重出江湖算了! 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唐梓诺说道:“我现在这个号是我第一个号,虽然级数低,但都是我自己一步一步拼出来的,跟贝思贤那种不一样!我很珍惜的!贝思贤不就想逼着我重新来过,好让我哥对我失望吗?我偏不!我一定要登上高手排行榜!等着瞧吧!” 陆亦崐翻了个白眼,扭过圆滚滚的身子闭眼休憩。他绝对不要成为唐梓诺这种笨蛋的同盟。 唐梓诺从后边抱陆亦崐它亲昵地蹭蹭:“糖糖,以后我就是你的铲屎官了,你可要罩我啊!” 陆亦崐抖出鸡皮疙瘩,才反应过来糖糖是他的新名字。真的还不如叫折折呢! 陆亦崐其实是喜欢小动物的,否则当初也不会心软收养阿宁。现在他自己成了只喵星人,才知道喵星人的苦恼。 比如他本人好奇心一点不旺盛,现在却抵不住诱惑。看到前方一根藤蔓从树上垂下来,在空中荡来荡去,他坐在底下呆望半天,脑袋跟着藤蔓摇过来,摇过去,忍不住就扑上去,蹦蹦哒哒的勾出小爪子要去挠。然后边挠边内心泪流满面地呐喊不—— 树下几只大水蚁在搬运昆虫尸体,这么无聊的事情他也能瞪着圆眼专注地低头看上半天,甚至凶残地拍死几只无辜路过的。 街道对面井盖上画了个红色圈圈,也仿佛成了某种险恶的召唤。红色!圈圈!他忍不住就屁颠屁颠跑过去,一屁股端端正正地坐到圈圈里面。 然后他就踩中陷阱,被从天而降的网笼捕住了。 什么叫好奇心害死喵,这就是了。 贝思贤很嫉妒唐梓诺。他靠自己的“努力”考上帝国大学,为了维持目前的优渥生活,不被同学看出自己出身低贱,他把能付的全付了。而唐梓诺天生命好,一步登天,真是可恨! 昨天他就看到唐梓诺带回的折耳猫了。要放在平时,他只要开口夸上两句,东西也就是他的了,在众人半劝解半胁迫下,唐梓诺是无法拒绝的。但当时那样的场面,他却不能开口讨要,会影响他的形象。所以忍到今天,就布置了这么个陷阱。 虽然这只折耳猫看着寻常,但唐梓诺资产丰厚,焉知他不会购买那些昂贵道具遮掩宠物身上的属性呢!队友们不知他家世,他却是知道的! 如果真是道具掩饰,他就是找来许开阳也破解不了。不过没关系,他可以通过唐梓诺的表情判断这只折耳猫的价值。 想着,他低头看坐在一旁嚼小熊饼干的陆亦崐,抿嘴笑的温柔又阴险。 陆亦崐“咔嚓咔嚓”地咀嚼饼干,“天真无邪”地眨巴眼睛看他。只要没妨碍到他,谁跟谁斗都无所谓。他也不是非跟着唐梓诺不可。 “糖糖!” 门被轰然推开,唐梓诺冲进来。他听队友说折耳猫在贝思贤这里。进来一看几乎叫他心碎。 敞亮的窗边,漂亮青年温柔体贴地拿着饼干投喂,小折耳猫温驯进食,根本不是他想象的变态虐猫场面! 他家糖糖怎么好像叛变了?!(ㄒoㄒ) “贝思贤,那是我的猫!”唐梓诺瓮声瓮气地说道。 贝思贤优雅地站起来。现在周围没人,他也不怕露出本性了,笑容刻薄地挑衅道:“什么你的猫,谁能给你证明啊!”眼尖地瞥见许开阳跟几个队员正往这边走,他立刻火速变脸,怯生生地低下头。当真翻脸如书快,陆亦崐都想给他鼓掌了。 唐梓诺背对着门没注意,兀自气愤地指责他:“糖糖分明就是我的!昨天我带回来的时候,大家都看到了!” “谁看到了?” 唐梓诺吓了一跳,回头就见许开阳正冷冷地扫了众人一眼。队员们自然不会为了什么狗屁正义去得罪队长,全都噤声不说话。 贝思贤得意地乜斜目瞪口呆的唐梓诺一眼,小鸟依人偎近许开阳:“许哥,我喜欢那只猫,它好可爱哦……” 许开阳揉揉他的头:“这么可爱的猫,跟你很衬!它是你的了!” 贝思贤甜蜜蜜地笑了。 居然公然抢劫!唐梓诺几乎气炸。心里把这对贱人问候了一百遍。 陆亦崐边吃边看着,就觉得虽然贝思贤矫情,但唐梓诺脑子的确有点不太好使。且看着吧! 也许心里也觉得有点对不住唐梓诺,众人便有意无意地避开这个话题,谈起其他事情。至于被转交的陆亦崐——谁会去管一只喵的心情呢! “听说了吗,最近很火的那个【路德维希革命】啊!” “当然知道!”队员们纷纷颔首附和。【路德维希革命】是一个新兴民间组织,奉终端病毒【路德维希】为神明,以反抗霸权压迫,抵制信息专制,维护网络秩序为宗旨,被定义为反联邦无秩序的一个虚拟邪恶组织。其成员以【革命者】自称。 “这样的组织,早晚会被联邦铲除吧!” “可能吧,不过我听说里边势利很复杂,牵涉到一些大人物呢!而且实力很强,扩展速度很快,大本营也不在联邦,联邦管不管的了还难说……” 陆亦崐在旁边边吃边听,十分的津津有味。连他本人都没见过,什么都不了解就敢以他的名义发动组织,还奉他为神明当他的信徒,这些人真好玩啊! 众人又谈起接下来的计划跟行程。 “这个区域最大的组织是炎火,一个叫沈如沛的高级NPC创建的,听说他的实力赶得上我们这的50级玩家,是服里最吊的大BOSS!” “50级,那不是跟排行榜第二的赤铁差不多了?” “而且沈如沛还有个很神秘的弟弟叫付为彦,听说什么大规模杀伤武器都能整出来,还利用超空间技术捣鼓出个很强的防御罩。沈如沛有他支援,说不定连赤铁也打不过!” “难怪我听说赤铁好像往这个区域来了,还以为是谣传呢!” “也不一定打不过吧!沈如沛有恋弟情结,如果用的好,说不定……” “赤铁这人打架一向直来直往,我看这种事他做不来。” 旁边的贝思贤一听赤铁的大名,眼睛立刻放光! “那怎么办?咱可以围观一下吧,说不定可以浑水摸鱼弄点装备?” “不怕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啊……” 这群人讨论一阵,最后决定还是去见识见识。陆亦崐也有点好奇,50级算多厉害,他现在又算几级? 显然,得知玩家赤铁挑战大BOSS沈如沛的人并不只是许开阳这个小队,其他玩家也闻讯赶来,一睹排行榜第二的王者的风采。 几日后。 大清早的,广场就被人墙围的里三层外三层。这片区域被提前清空,玩家也不怕突然冒出丧尸或怪虫,所以个个都兴奋激动得很,或许沈如沛被打趴爆装备让他们捡便宜,或者让他们见证排行榜第二的王者赤铁被人揍趴下?无论哪种都叫人喜闻乐见啊! 陆亦崐被贝思贤抱在怀里,跟众人一起进入广场。他们前几天已经提前让人过来占位了,所以现在可以坐到很靠前的位置,近距离观赏这场战斗。 在众人翘首以待中,一对人马浩浩荡荡地从远处走了过来。一色的玄色武士服,面上是末日中人久经杀戮才有的嗜血冷漠。这些人都是NPC。 沈如沛是个身材瘦高,面容冷峻的青年。他手握着一把浑身漆色的金属武士刀,从队伍中慢慢走出来。走到广场中央,他扫了周围人一眼,面色肃穆,目光如电,嘴角噙着淡淡讥讽。 被他目光掠过的人立刻感觉背脊发凉。 第65章 真实的世界4 另一个主角很快就来了。 陆亦崐抬头望去,就见一个身着烈焰骑射装,脚蹬黑色铮亮军靴的青年,扛着把红缨枪慢悠悠地走过来。所过之处,人潮自动分开一条过道,避其锋芒。 赤铁算得上一个英俊小生。但他不笑还好,一笑嘴角就歪,显得痞里痞气的,配上一对眼白与黑瞳成2:1比例的倒三角眼,更显邪魅跋扈。一看就是个十分嚣张的二世祖。 陆亦崐看他十分眼熟。赤铁长得很像他一个已经去世的故人。 记忆里,那人总是一件白衬衣搭配黑军裤,外表装得文质彬彬,骨子里却十分叛逆嚣张。然而事实上,却是个颇为温柔细腻的人。 那人死去前也是觉醒者,是区别了普通数据的异常数据。躯体死去了,灵魂会回归数据模式。他的源代码会在另一个地方重新醒来吗? 甩了甩脑袋,陆亦崐不再深究这个问题。他的目光重回战场,心中则计较道,这二人都是高级数据,倒是夺舍的最佳选择呢。 站到沈如沛对面,赤铁一把放下红缨枪。 “砰!”重达千斤的刀刃砸在地面青砖,砸得砖块裂开迸溅。 赤铁似笑非笑地扫了围观群众一眼:“靠那么近干嘛,合影啊?等下失手砸死一两个可别怪我。” 围观群众嗖嗖退到十几米外。 沈如沛跟赤铁两人都不喜欢废话,连开场白都没有,直接就开打! 赤铁与沈如沛这场战斗,一开始就打得众人眼花缭乱。二人势均力敌,你来我往各不相让,又各有奇招不断。炎火与雷电的轰击震得地面跟周围建筑都在摇晃,看得众人大呼过瘾! 赤铁的招式属于干脆利落型,应对沈如沛五花八门的攻势,他只是不断地一次接一次地提速增力。两人移动速度迅疾,到了后来,众人就只能偶尔在两人对轰瞬间捕捉到一红一黑两道残影,招式都没能看清。 就听见赤铁那傲慢的讥笑:“你就这点招式吗?”“哦,这招还不错嘛!”“好吧,我也要开始重视起来了!”“喂,持久一点可以吗!”声音疏忽在这边,疏忽在那边,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如果说场上唯一能看清楚这场战斗始末的,也就只有陆亦崐了。 陆亦崐可以从数据层面上对二人进行分析并预测其下一步运动轨迹。看了片刻,他暗暗失望。看来他的渔翁得利计划要落空了。沈如沛根本没有尽全力,与其说对战,更遑论说他只是在拖延。 目光投向场地高处一个带面具的青年,陆亦崐眼底露出一抹深思。那青年正捧着台笔记本电脑,在摄录战况的同时修长手指飞快在键盘上敲打记录着。 敏锐地察觉到陆亦崐的目光,他转过脸,似乎有些吃惊那审视的目光居然来自一只巴掌大小的折耳猫。一对碧绿眼睛泛起古怪,他似乎察觉到陆亦崐的不同寻常之处。 他朝陆亦崐伸出手,像猫一样伏低身,嘴里发出喵喵的叫声:乖宝宝,我是麻麻啊,快过来麻麻怀里做个全身检查! 陆亦崐:不要自欺欺人好吗喵! 见没有成功骗到对方,面具青年叹了口气,坐起身继续敲打键盘。 战斗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才分出高下。如陆亦崐所料,是沈如沛落败了。赤铁虽然取得胜利却也没好受,他的红缨枪枪头被轰断。这可是全服独一无二的红玉潜龙枪。 他眼底战意依旧浓厚,神情却偏于傲慢。战斗是他唯一热爱且感兴趣的东西,此次他慕名而来,却未能尽兴而归。因为跟沈如沛之间有时间限制,让他不能逼出对方底牌,所以心底就拧巴出一股怨气,反映到脸上就是要去跟太阳肩并肩的狗憎人厌模样。 沈如沛拄着木仓站起身,忽然瞥见后边走来一个穿着白大褂,带着面具的青年。他当即不复冷峻,赶紧迎上去拉那青年的手,温声细语地说道:“彦彦,你过来做什么!赶紧到队伍里去!” 这青年是他的宝贝弟弟付为彦。 碧绿剔透的眼睛在面具后平静地注视着自家兄长的狼狈,付为彦说道:“测量你的数据变化。”他的声音是柔和中带着软糯,听着几乎像个大孩子。 沈如沛有些尴尬。他的战斗模式是爆发型,不大能打持久战,体力下降的很快。 付为彦踮起脚尖摸了摸他的头:“没关系,你做的很好。” 沈如沛含情脉脉地凝视他,轻轻笑了一下。他对胜负,组织,权势这些东西其实并不看重,他唯一看重的只有弟弟。只要付为彦说没关系,那就没关系了。 他之所以应下这场挑战也是为了弟弟。付为彦想要赤铁的战斗数据用以改良新研制的机器人。付为彦说只要达到目的就好,不求胜负,不必尽力。 赤铁没谈过恋爱,理解不来沈如沛的心情。看着这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互动,他牙都腻歪软了。 把红缨枪扛到肩上,他转身大摇大摆地走了。 他一走,人群立即炸开锅。因为赤铁没有赶尽杀绝,没有让大BOSS沈如沛爆装备,让他们很失望! 许开阳挣扎了一下,还是带着队友们追上赤铁。像赤铁这种高手,若能巴结一下就好了。经常到人家面前溜达混熟脸,万一哪天人家就记得自己了呢! “赤铁兄!”许开阳第一个冲到赤铁跟前,谄媚地陪笑道,“赤铁兄真是厉害啊!我就知道沈如沛不是你的对手。对了,我叫许——” “滚。”赤铁打断他,“我不养狗,特别是走狗。” 赤铁嘴巴之毒,那是远近驰名,全服皆知的。 许开阳大感羞耻。恼羞成怒道:“你这人怎么这样没礼貌,谁要给你当狗了!” 赤铁眉头往上一调:“怎么,既要当狗又要当表,你忙得过来吗?” “你!”许开阳羞愧得恨不能当场消失。 赤铁看也不看他一眼,扛着他的红缨枪越过众人。 走过陆亦崐身边时,一种熟悉感迫使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哎呀!” 就在众人面面相觑,而赤铁转头寻向陆亦崐时,唐梓诺突然惊叫一声糖糖,朝前扑去。手是接住飞出去的陆亦崐了,身子却刚好就压在赤铁的脚面上。 看着手心的折耳猫安然无恙,唐梓诺松了口气。正要绽开笑容,忽然脸一僵。 他感觉到赤铁的皮靴硌在胸口。 唐梓诺木然地抬起头看赤铁。所有人屏息退了一步。 赤铁:“……本大爷的鞋不是谁都可以舔的,菜鸟。”他被唐梓诺这一摔打断思绪,都忘了去管陆亦崐了。 唐梓诺心都拔凉了。他听说过赤铁有洁癖的传言。 后边的贝思贤飞快将横出去的脚收回,躲在人群中。 陆亦崐趴在唐梓诺手心,也是无比郁闷。他是被贝思贤突然丢出去的。想也知道贝思贤是打着借机接近赤铁的如意算盘。 居然敢算计他! 赤铁的目光让唐梓诺毛骨悚然。他慌慌张张要爬起身,赤铁已经拽住他衣领将他提起来,动作又稳又狠地朝侧边树干掷去! “砰!”唐梓诺飞撞在数上,惨叫一声,手里的折耳猫也飞了出去。 陆亦崐稳稳落在草地上,灵活一跃跳上树枝。他低头往下看,就见唐梓诺被赤铁再次提起来往上扔。赤铁抡起红缨枪背身挽了个飞旋枪花,收枪时一个迅猛侧向横扫,刚好抽打在落下来的唐梓诺胸口。 这下,唐梓诺重重摔趴在草地上,血条当场骤降到3%。 所有人骇的一动不动,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赤铁收回红缨枪,冷冰冰的目光扫过一圈,最后就落在人群后的贝思贤脸上。从唐梓诺的摔倒方向跟姿势他判断出是贝思贤在搞鬼:“耍心机的人妖,既不清纯也不妖艳也敢勾搭本大爷,真他妈恶心!大爷都要吐了!” “你!”贝思贤又羞又怒,窘迫得几乎无地自容。见恋人被骂,许开阳也是义愤填膺。但赤铁嘴巴是这样恶毒,他若开口,赤铁肯定能当着所有人面说出“贱人成双”这样的话,甚至可能给他们施个定身术让他们站那被他不重复一个字儿地讽上半小时。偏偏人家的实力摆在那里,让他们只能忍气吞声,真是可恶! 赤铁拖着无刃红缨枪懒洋洋地朝唐梓诺走去。小菜鸟还剩3%的血量,他要过去踹最后一脚,送他出副本重新建号。 停在唐梓诺面前,赤铁将脚抬起来,猛地往下一踩! 一只纤细的手抓住他的脚踝。 赤铁一惊!他居然会被制住?而且脚还挣不出来! 那手如同铁箍钳制住他,蓦地向后一扯,赤铁躲闪不及,当场摔了个仰面朝天。 众人倒抽一气! 唐梓诺疯了吗! “唐梓诺”撑着手从地上慢悠悠站起身,扫去身上草屑,动作说不出的优雅从容。 看在小菜鸟那一“接”的份上,他就勉为其难地帮他保住他这宝贝账号吧!而且,如果他没看错,方才小菜鸟的身影出现了一瞬间高频率的晃动。这说明——他现实身体遭遇危险,他即将要下线回归现实了! 居高临下地盯着错愕的赤铁,“唐梓诺”嘴角带着微笑,眼底冷光莹莹,目光悲悯平和,宛如神袛降临凡尘。 大悲即无情! 第66章 真实的世界5 唐梓诺看着依旧是唐梓诺,还是那副眉眼,气质上却像换了个人。 赤铁以为自己是一时大意才着了道。这时反应过来,当即大怒。他还从未吃过这种暗亏。他敬畏高手,但绝不能被一只才5级的菜鸟用暗算羞辱!——然而,在愤怒的同时,一股没来由的,无边无际的悲伤情绪却突然从记忆深处醒来,从四肢百骸的每一根血管每一个细胞涌出,瞬间攫夺了他的心神! 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会突然那么高兴,又那么悲伤!? 赤铁惊异地瞪着唐梓诺,拼命甩了甩头,愤怒让他暂时选择忽略心中那强烈的悸动。 “居然敢暗算老子,简直可笑……!” 翻身跳起来的同时,他连武器都没用,直接朝唐梓诺面门一直拳轰出! 他动作又快又狠,没想到唐梓诺比他更快,一下就稳稳接住他的拳头。唐梓诺轻轻抿嘴笑了一下,那笑容几乎称得上羞涩腼腆。手上却一个骤然发力,力道犹如长鞭抽出,赤铁就感觉电击般的剧痛蓦地从手臂刺向大脑,耳鼓内琴弦弹动似的“嗡”的一阵震动,眼前便是恍惚晕眩。他闷哼一声,手臂被反拧背过身,巨大力道扯得他站立不稳,单膝跪地! “我的妈……” 许开阳等人揉了揉眼睛,集体呆滞地看着这神一般的剧情展开。 唐梓诺温柔笑道:“这样就腿软了吗?”俯身凑近赤铁耳边,他轻声说道:“我还没开始艹你呢。” “混蛋!”心高气傲的赤铁哪能忍受这种侮辱,他猛一挣开唐梓诺钳制,抡起红缨枪就前刺!金色枪身掠过半道龙影,带动空气仿佛龙吟虎啸,挟起滚滚杀气铺面便至眼前! 贝思贤吓得尖叫一声,眼睛睁的大大的,心里无限期待! 唐梓诺不紧不慢地抬起手,拇指压住食指跟中指,“啪!”打了个响指。 “砰!”杀气腾腾的红缨枪瞬间节节崩裂! 赤铁心中一惊,飞快丢开红缨枪腾后一步,看着唐梓诺狠狠笑道:“好,再来!” 失去武器的他气势竟然比方才更盛,双手交叉摆在胸前,往外一推,就朝唐梓诺打出一阵气旋。气旋如红龙汹涌冲杀向唐梓诺,唐梓诺朝前踏出一步,单手不痛不痒地在空中一化,那红龙立刻像气球炸得粉碎四散。 不过是一组数据投影而已,哪怕被系统伪装为龙,在他面前也无所遁形! “再来!”赤铁大喝一声,这一刻,“唐梓诺”激起了他所有的战斗热情。他从未这样兴奋过!他的杀招,至今还无人能挡,就不知这叫唐梓诺的家伙能否叫他刮目相看了! 两腿分开重重一跺,赤铁的速度与力量提高至巅峰!肩膀上的红龙刺青爆发出强光,光芒强烈耀眼,映照得天地都暗沉下来,犹如进入黑夜。 “唐梓诺——给我死!”赤铁暴喝一声,像子弹射向唐梓诺,在空中接连打出三拳,一拳比一拳劲,一拳比一拳沉,到唐梓诺跟前时,三个拳影已叠加在一起,形成遮天蔽日的一个巨大拳影,势不可挡地朝唐梓诺压去! 唐梓诺挑起嘴角,在拳影中气定神闲地侧身,朝迎面而来的赤铁踢出一脚临门一射:“还是你先死吧。” 赤铁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整个人倒飞出去撞在地上。因为精神上受到太大冲击,以致他跌落地面时,还维持着摔倒的狼狈模样,不知道站起来。 他失魂落魄地望着唐梓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唐梓诺拍了拍身上灰尘,从拳影余波中慢悠悠走出来。平和的目光扫过一圈人的脸,他看着就像块温润的美玉,安安静静,并不锋芒毕露,却让人无端感到巨大压迫与威胁。 许开阳等人与他目光一接触,竟是腿一颤,纷纷扑通跪坐下来。 唐梓诺慢悠悠地走到贝思贤面前。 他的目光居高临下,嘴角的笑意意味不明,看得贝思贤心惊肉跳。 “唐……” 贝思贤正要讨好道歉,唐梓诺已经一脚踹在他脸上。 “您好,您的队友贝思贤已‘死亡’下线。” 看着贝思贤原地消失,许开阳等大老爷们吓得不敢吱声,就怕引火烧身。 赤铁呆呆地望着唐梓诺,心中那股悲伤却越发浓厚。 他一直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一直在寻找,却漫无目的。因为不知所求,不知所踪,所以情绪格外暴躁易怒,唯有不停地战斗,攻击一切企图靠近他的人,才能发泄那种茫然无力的烦躁感。 现在,看着面前的“唐梓诺”,他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了那样“很重要的东西”。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就在众人心思各异之际,唐梓诺却突然原地消失,宣布下线。 陆亦崐睁开眼睛,摘下全息头盔,打开玻璃仓。 他站起来环顾四周一圈,就见周围一片幽暗。暗淡的光线中可以看出他现在正处于一个宽敞的房间内,四周还有几个像他这样的,已经苏醒过来,正茫然询问或破口大骂的人。更多的人则是躺在玻璃仓中,静悄悄的,没有声息。 陆亦崐知道,这些人刚刚已经死去了。 全息连接房间的连接设备突然出现故障,骤然攀升到千万伏的电流顺着电缆线路击穿玩家们的头盔防护,造成大批玩家直接脑死亡。原主唐梓诺正是这些不幸者之一。少部分玩家比较幸运,他们或刚好所处位置避开主电路攻击,或刚好在电路跳闸前摘下头盔。 噩耗传得飞快,房间里很快涌进来许多人,有记者,普通民众,家属,也有企图维持秩序的高管人员。这些人看着,跟他所见过的任何人并无不同。整个房间犹如熙熙攘攘吵吵闹闹的菜市场。陆亦崐冷笑着扫视一圈,小心避开那些不断往眼前扑来的话筒,沿着墙角飞快溜出房间。 经历许多事情后的他,心思变得十分缜密,思维也敏捷如机械。从方才众人的不同反应,表情,他可以飞快推断出事件原因。这场事故并不是意外,而是两家游戏公司残酷竞争的产物。接下来,恐怕死者家属,和被特地网开一面的幸存者们就会在有心人士的唆使下大闹起来。作为“唐梓诺”,他该死却未死,肯定要被重点关注。所以他不想被别人拿来当免费枪使,就必须趁着别人还未注意到他的时候尽快离开。 这个所谓真实的世界,一来就给他看了这么有意思的一幕! 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朝前走,陆亦崐瞧着就像个普通人一样,两手插在风衣口袋中,低着头,面无表情地注视前路。实际上,他正在慢慢入侵唐梓诺大脑,搜索唐梓诺关于这个世界的记忆,借此了解这个世界。 一直走到街道尽头才停下脚步。 站在十字路口,他猛地转过身,就看到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冷冰冰的钢筋铁骨,现代都市宛如一片原始丛林,四处走着形单影只的路人。这里没有车辆油烟,没有喇叭音乐,整座城市静悄悄的就像死去多时。行人们或心事重重,或无精打采。他们把过剩的精力都奉献给网络世界,日夜颠倒,真假混淆,对真实世界完全提不起兴趣。若非要靠吃喝拉撒维持生机,几乎所有人都不愿回归现实,包括原主唐梓诺。 现实那么无聊,哪里比得上虚拟世界的丰富多彩?经历不一样的精彩人生,“死了”还可以删号重来! 陆亦崐就这样站在路口,看着天色五彩斑斓——那是人造天空,利用投影幻化,制造如梦似幻的人间。可惜人们对美早已习以为常至麻木,并不为其驻足。天空之下,是空旷安静的城市街道,高大的建筑衬得行人无比渺小与孤独。城市像一副黑白分明的素描图,而行人则是其中几点白描勾勒的黑影。 陆亦崐觉得一切是这样讽刺。 二叔,这就是你一直在追问的答案吗? 你满意吗? 就是这样一些冷漠的人,在肆意创造故事世界,玩弄别人命运吗?因为是NPC,是一串数据投影,所以就可以任意摆布?难道他们不知道,角色数据一旦诞生,就脱离创造者意志而拥有了独立人格吗? 这些人以造物主自居,焉知在他们之上不会有另一个更高纬度的位面,他们的命运也像他们操纵我们一样,正被天空中另一只手操控着,被更高维度世界的生物嘲讽着呢? 这样的世界,根本连破坏的价值都没有,因为生活其中的人,正在由内而外地慢慢腐朽,这种腐朽是精神林和层面上的,群体性大规模的,日积月累的,无可挽救! 陆亦崐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再慢慢呼出来。他感到胸腔壅塞难受,因为一切是这样讽刺这样可笑。这样的真实,一点也不值得期待。虽然他的心日渐冷酷,但他依旧追逐温暖。他宁愿回到虚假的快乐中,回到他自己的世界,也不想留在这个冷酷的真实里。 转身往回走,他毫不犹豫地步入转角的一间全息连接室内。 第67章 真实的世界6 在哪里下线下次就会在哪里登录上线。 还是那片小树林,陆亦崐刚回到网络世界,就对上一对瞪得大大的倒三角眼。 赤铁朝他龇牙一笑:“总算回来了。” 陆亦崐面无表情地按住他额头把他脸推开。环顾一圈,周围人早已离开。这里就他跟赤铁两人。 “嘿,我觉得你有点熟悉,我们是不是见过?”赤铁问道。他在这里等了三个小时,就是为了弄清楚自己那奇怪的反应。 陆亦崐淡淡说道:“没有。” 赤铁明显不相信,但也无法从他脸上看出端倪,只能试探问道:“还是你删号重练了?你之前那号叫什么?” 陆亦崐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扑克脸:“没有。”说着,率先举步往外走去。 现在他的力量已经足够复原他的世界,但如何使里世界脱离外世界,不再被外世界控制,却依旧是个迫在眉睫的难题。 除非他能感染破坏外世界的中央母系统,削弱甚至切断其对里世界的联系跟操控力。 赤铁气恼地瞪着陆亦崐背影:“嘿,男子汉光明磊落,有什么不能说的!你尽管说,无论是什么,我赤铁大爷绝对不会跟你计较!” 他边喊边跟上陆亦崐,一副要纠缠到底的架势。陆亦崐任他叽叽喳喳旁敲侧击,就是一路目不斜视地往前走,懒得看他一眼。 就在这时,林子另一边飞掠出数个人影。这些人服饰一致,都做都市白领的打扮。只有为首一个青年例外。他浑身包裹在一件黑色斗篷风衣中,背上背着一把纹路古朴的长剑,做独行剑客打扮。只露出一双阴沉沉的竖瞳,不动声色地打量陆亦崐跟赤铁二人。 青年将目光停在陆亦崐脸上。 他的目光让陆亦崐感到熟悉。 他似乎遇到太多熟人了。先前世界公告里报道因为他破坏防火墙,不少奇怪数据跟着浑水摸鱼进入外世界,看来这些奇怪数据有不少是他的故人? 一个粗犷的声音打断陆亦崐思绪:“这里属于我们【路德维希革命】基地,谁允许你们出现在这里的!” 说话的是居然是之前在蛋糕店遇见的姜绍业,不只他,他妹妹姜晓雪也在其中。这伙人都是【革命者】,正在寻找丢失的灵宠折耳猫。 赤铁捋起刘海站起身,冷笑道:“大爷想往那溜就往哪溜,吊你啊!” “是赤铁!”【革命者】们这时才注意到赤铁头上金光闪闪的大名跟排行,顿时面色有些难看。 那可是排行榜第二的王者,他们这一群人一块上,也不定能挡住对方一拳轰击! 【革命者】们将目光投向剑客青年。青年是组织中除却【路德维希】外,地位最为崇高的护法,他们都受他指挥。 见众人对自己依旧如此敬畏,赤铁总算找回了一点刚被陆亦崐打碎的骄傲。他得意洋洋地龇牙冷哼,说道:“什么狗屁革命!” “放肆!”剑客青年沉声一喝,咻声抽出长剑就朝赤铁刺去! 赤铁也不甘示弱,他现在正需要一场战斗抚慰被陆亦崐碾碎的自尊,红缨枪断裂了,但他还有双拳。举起拳头凝聚火焰直接就迎上剑客青年的剑刃! “嘭嘭嘭!” 两人一下就过了十几招,招式各种刁钻狠辣不留情,偏偏又是旗鼓相当,看得众人眼花缭乱! 最后,却是赤铁消耗体力太多,率先败下阵来。他毕竟先前大战过两场。不过他并不是个会为自己找借口的人,败就是败,输就是输,努力提高自己才最重要! 虽然剑客青年力量跟他相当,但并不使他敬服。使他佩服仰望的,是用压倒性胜利折服他的“唐梓诺”,也就是陆亦崐。 退下战场后,赤铁便干脆说道:“我输了,这里留给你,我走!”然后舔着脸走向陆亦崐,“我们去哪好?” 陆亦崐目不转睛地盯住他:“你究竟是谁?” 赤铁愣了一下,心中一瞬间的迷惘。那记忆却像笼罩在一团迷雾中,无法拨云见日。他抚额皱眉道:“我是赤铁,还能是谁。” 陆亦崐长久地凝视他,终于还是慢慢转开眼。 即使源代码跟核心数据是一样的又怎样呢?已经忘记他的小叔叔,还是他的小叔叔吗? 就让他永远忘记那段不愉快的过去,做他快乐的高手赤铁吧! 陆亦崐转而看向那剑客青年。 同样的,剑客青年将剑“哐当”插回剑梢后,也正眼也不错一下地盯着陆亦崐看。长久的沉默地注视着,像要透过陆亦崐这张陌生的皮囊去窥探其内熟悉的身影。 良久,青年轻声说道:“你不能走。” 陆亦崐挑了挑眉,却是慢慢的,将脸转向另一边。 为什么他没有像小叔叔一样忘记他? “你不能走。”剑客青年孤零零地站在一群人中间,自言自语似的又说了一句。 “你不能丢下我。” “我不同意。” “不要抛下我!帕帕!” 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剑客青年一掀斗篷,露出剑眉星目的相貌。犹如溪流奔向大海,孩子奔向亲人,他朝陆亦崐大步跑去,越跑越快,到最后几乎健步如飞,他惊慌失措地扑抱住陆亦崐。 …… 阿宁向陆亦崐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在陆亦崐穿过里外世界间的阻隔网时,他追着陆亦崐脚步也被卷入其中。比陆亦崐幸运的是,他一来就落进一个刚被怪兽清空血条的剑客NPC,也就是现在这副身体中。他知道所谓的【路德维希】就是陆亦崐,他也能感觉到陆亦崐的存在。所以,为了发动群众力量,在联邦政府之前找到并保护好陆亦崐,他组织发展了【路德维希革命】这个组织。 陆亦崐是阿宁的一个永远睡不醒的梦。 阿宁现在已经被陆亦崐吓成了惊弓之鸟,是片刻也不敢离开陆亦崐了。 他这位帕帕可是说杀就杀,说走就走的狠角色! 顶着唐梓诺这张温良无害的皮囊,陆亦崐略微展示了一下力量,立刻引起一阵不大不小的轰动。 这可是实体化的终端病毒【路德维希】,那个叫联邦网络组谈虎色变的恐怖存在,如今居然就活生生站在他们面前! 当然,信徒们是不接受官方的所谓终端病毒的说法的,他们视陆亦崐为虚拟世界的救世主,认为官方一派胡言。 因为这种对力量的盲目崇拜,陆亦崐几乎毫无阻拦地就坐上了组织的宝座——那个自诞生就一直供奉着他的照片的龙纹金椅。 陆亦崐的回归,连带着把赤铁也骗进组织了。他只当赤铁是赤铁,哪怕赤铁常常对着他发呆走神,若有所思,也绝口不提两人过往,更不会将赤铁与贺峪祺二人身影重叠。 用折服赤铁同样的暴力手段,陆亦崐很快就将与赤铁有交情的几个排行榜强者也拉拢过来。许开阳等人这时也知道“唐梓诺”早被换了个蕊子,且这夺舍者还是个恐怖强者,自然也纷纷升起巴结讨好的心思。再说就算以后联邦清剿组织,不是还有赤铁在前面顶着吗,他们这些小虾米有什么好怕的?现在还可以沾点光行个方便! 至于贝思贤,基于那“一扔”的过节,不必陆亦崐开口,赤铁就自发主动地动用私人关系,禁止对方在本服区域内登录,省得贝思贤去碍陆亦崐的眼。也不知道为什么,赤铁就是不能容许别人伤害或欺骗陆亦崐。他想把陆亦崐包裹在他的羽翼下,想好好保护陆亦崐,即使他们实在没什么交情,而陆亦崐也强大得不需要他的保护。 【路德维希革命】的发展非常快速,陆亦崐回归不过三个月,组织就扩展了十几倍,光人数就破亿了。 这个世界,让你觉得不甘心,不公平? 渴望力量,财富,地位?渴望所有人都拜倒在你脚下? “……那就跟着我们,成为我们的一员吧!我们是——【革命者】!” 同一时间,帝国各大网络平台上陆续发出紧急信号,联邦中央母系统中毒!瘫痪!当日在线玩家账号全部感染病毒,玩家们被困在虚拟世界中出不来! “还我网络隐私权!资源选择自由权!”自称革命者的玩家们凝聚成一股澎湃汹涌的潮流,在网络各个平台过道上流窜,高举旗帜,高呼口号,示威游行。 联邦政府没料到事情会突然演变到这程度。 在紧急召开新闻发布会强调革命者属于【中毒】状态,【精神】不正常,疑似被恐怖份子操控,提醒市民注意账号安全,发誓绝不向恶势力投降的同时,联邦更是为中央母系统的沉睡忙的焦头烂额。 母系统控制全国计算机数据,与现实生活中的衣食住行息息相关,母系统瘫痪一天,市民正常生活秩序就混乱一天,联邦就要背负一百个亿的经济债务。帝国网络技术小组都快要承受不住来自市民与财政部的压力了。 第68章 真实的世界7 【路德维希革命】基地中,陆亦崐站在城堡顶楼,背着手望着渺茫的远方。远处青山落拓,建筑精密,俨然是一座现代大都市。 在他站立的城堡下方,密密麻麻地徘徊着许多信徒们。他们一整天站在城下,就是为了傍晚时分,他们的救世主出来散步时,可以一睹他的风采。 此刻,看到陆亦崐从漆黑的城堡中走出,沐浴着绚丽灿烂的晚霞,将目光慈爱地投向他们时,他们都露出幸福满足的笑容,有的甚至捂住嘴巴,无声地落下眼泪。 陆亦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些人,嘴角轻轻勾起一抹讽刺。 我的死亡是消失,你们的死亡却是回归。真是不公平啊!既然创造了这个世界,那就留在这里吧,困死在这个虚假的网络中,直到肉身死去,数据投影也就死去了。 身后响起脚步声。 一件毛呢大衣从身后展开,披在陆亦崐肩膀上。 “帕帕,起风了。”阿宁退后一步,在背后悄悄地用孺慕的目光凝望他。陆亦崐回头时,却见他已是低下头,规规矩矩地站着。一身剑客装备,背一把长剑,神情肃穆地像座石雕。 “你不该跟过来。”长久的沉默后,陆亦崐终于轻轻叹息了一声。阿宁太简单了,善良的时候心无城府,狠辣的时候是非不分,追随他时跟是义无反顾。阿宁就好像从来不会犹豫,不会怀疑一样。若使他死心塌地的人是良善之辈,那阿宁肯定能成为一个更为纯良的人。偏偏却是自己这样一个心硬如铁的人!他抛下他,就是希望他能去做简单快乐的人。却低估了这孩子的顽固。 阿宁听着陆亦崐这声叹息,却是鼻子一酸。他紧紧绷住嘴角,不许自己像过去那样露出软弱的一面。如果他软弱犹豫了,被帕帕知道他是这样没有担当不值期待,帕帕肯定又要抛弃他了! 这次,他一定要体现出自己的价值! 见陆亦崐向他伸出手,阿宁心中一紧,赶紧一步向前,朝陆亦崐单膝跪下,正好让陆亦崐的温暖的手心落在他的头顶。 “阿宁,我的孩子。” 陆亦崐的声音像羽毛轻巧坠落,一直落到阿宁心底最深处。阿宁感到眼眶一热,慌忙闭上眼睛。 陆亦崐却说:“阿宁,你看下面。” 阿宁睁开眼睛,顺着陆亦崐的目光转头俯瞰城堡下方。他注意到那些人的痴迷陶醉。 自己望着帕帕的时候,又何尝不是这样? 帕帕是不是很厌恶这样的自己呢? “他们受压迫太久,对他们国家怨怒不满也太久,我们充其量也就是根导火线罢了。”陆亦崐说道:“他们为什么追随我呢?他们看到的不是我,而是财富,地位,名利,他们的欲望。” “什么自由,权利,那都是借口。绝对的自由是不能够存在的,它只会让整个世界陷入混乱无秩序的蒙昧状态。” 阿宁睁大眼睛注视陆亦崐,心中默默说道,只有我与他们不同。我爱你的全部,我爱这世上唯一的一个你。只是爱你,无关其他。 陆亦崐说道:“革命声势越来越浩大了,过几日,就让这些人去做我们的马前卒,冲击联邦首府网络安全平台。一旦把其中母系统的源代码夺取到手,我会把里外世界彻底分割开,让里世界独立在虚拟世界中,再不受外世界掣肘制约。” 说着,陆亦崐低下头。阿宁从下往上接住他的目光。 然后呢?你要到哪里去,你会带上我吗?我可以当保姆,当保镖,当你的儿子或情人,我还有很多利用价值啊! 可惜陆亦崐的睫毛太浓秀了,目光经过睫毛过滤,也变得飘忽清浅,不知意味。阿宁看了很久,也终于没能看懂他的心思。 陆亦崐继续交代道:“那天,就让赤铁用我的身份去领导这场【革命】。”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心绪全无波动。他清楚地看出赤铁与贺峪祺的差别,并未迷惑。“……等我离开后,这个叫唐梓诺的家伙,就交还给他的家人,不许伤他性命……” 阿宁颔首。他期待地望着陆亦崐。 那我呢,帕帕?那天的我,是否能够在你身边,与你同进退共患难,与你并肩作战? ——然而陆亦崐却看了他一眼,把眼睛转开了。 后方一扇半闭阖的窗户里,山风掀起挂帘,露出屋内人瘦高的身影轮廓。黑暗中,一对倒三角眼正静静地注视着顶楼的二人。 数十天一晃即过。 信誓旦旦要与网络暴力跟终端病毒做坚决不妥协斗争的网络技术小组,终于顶不住来自四面八方的巨大压力,决定向【革命者】们举起白旗,跟对方开启谈判。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这边刚做下决定,那边联邦首府网络安全平台就拉响警报。红色旋转灯束伴随着尖锐警笛惊醒了睡梦中的市民,人们从床上爬起来一看,就见联邦首府上空火光冲天,人声鼎沸,无数身着白领服饰,头戴黑色抹额的男男女女正举着私人枪械向联邦首府网络小组办事处发起冲锋,街道上被闻讯赶来的警车围得水泄不通,外边早已是乱成一团。 “还我自由!还我权利!” “反抗网络暴力,抵制du裁zhuan治!” 所谓法不责众。若只是三四个冲击者,联邦也就就地处置了,偏偏对方人数众多且声势浩大,闹出如此大动静,联邦也只是一边用盾牌竖起围墙喷射水枪,一边举着喇叭大声警告。 “前方人员,放下武器,否则我方将……” 就在平台办事处前方闹得人仰马翻时,后方严密保护着母系统的地下室中,却骤然传来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轰隆隆!! “天啊!楼塌了,快跑啊!” “救命!” 巨大的声响震得周围百米地面四分五裂,无数车辆行人躲闪不及,纷纷跌落地缝。市民与联邦警卫互相拥挤踩踏,尖叫跟惨叫声同时响起,其中还混杂着无数革命者癫狂得意的大笑,现场一片混乱不堪。 已经被炸成废墟的地下室中,陆亦崐单手握住手中的磁片,顺着手臂将自己体内的能量注入其中。 他在感染母系统的源代码文件。 片刻后,磁片由最初的光洁渐渐泛起乌黑,直至彻底暗淡锈色成一块破铜烂铁。“喀嚓”一声,在陆亦崐手中化成齑粉飘散的那刻,站在一旁的阿宁不由震惊地睁大眼睛望着陆亦崐。 他看见陆亦崐周围出现几道光圈,一堵白芒刺眼的墙壁赫然在漆黑的地下室中浮现。 这道光墙,就是连接里外世界的门。陆亦崐借助龙脉之力通过这最后一道门,现在,他居然能够凭一己之力开启,他的力量究竟到了怎样恐怖的程度? “等过去后,我会毁掉这道门。”陆亦崐看着阿宁,慢慢伸出手:“你想清楚了。在外世界,你可以随时更换躯壳,更新数据,有无限重生的可能。你可以拥有这个组织,成为万人之上的统治者,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而跟着我进入里世界,你就只能像个普通人一样苟且活着。生命的尽头,只剩下死亡!” 阿宁想也没想就朝他走去。这一次,他终于真正抓住那只手。 …… 陆亦崐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雪白的病床上。 杨英杰正握着他一只手,柔声跟他说着情话。自从陆亦崐出车祸已经过去七年了,杨英杰每天就守在心上人病床边,工作也搬到隔壁房间做。他努力尝试各种方法,寻找世界各地名医,想借由先进的医疗设备或者回忆或者他的眼泪去唤醒陆亦崐。 正说着,忽然看见陆亦崐恬然的睡颜露出一丝不适,睫毛像扇子扇了扇,眼睛竟是毫无预兆地就缓缓睁开了。 幸福来得太突然,杨英杰只能握住陆亦崐的手怔怔地注视对方。下一秒,他像忽然被雷电击中似的,从原地猛地跳起来,脸上现出狂喜的神色。 “崐儿,你醒了!你醒了!”又朝房门大呼小叫地喊“医生,医生!快来啊!”都忘了可以去按床头电铃。 陆亦崐静静地注视着他,张了张嘴,却是发不出声音。 “不要着急,你刚醒来,先不要说话,来,喝点温水……”杨英杰托着陆亦崐的背将他扶起来靠在自己肩头。这些年,照顾陆亦崐等工作他都是亲力亲为,且按时给陆亦崐做肌肉放松按摩,所以陆亦崐这时动作起来也不至于太过僵硬。 杨英杰心里真是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抓着陆亦崐一只手紧紧压在嘴唇上,眼睛却亮晶晶地望着怀里的心上人,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却听杨英杰在他耳边信誓旦旦地赌咒说:“你放心,曹家那小兔崽子已经给他爸揪走,不会再来打扰我们了!咱们的事,我也跟老师他们说了,我说我要照顾你一辈子,他们也同意了。以后英杰哥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绝对不会再让你遇上这么可怕的事了……对了,要通知老师他们,你知道吗,你现在还有个妹妹呢!” 陆亦崐将脸贴在他脖子上,乖巧地闭上眼睛。耳边听着杨英杰颠三倒四地说了一大堆,激动得语无伦次,他心中感到前所未有的宁静。 不需要自由自在的穿梭翱翔,也不需要翻手云覆手雨的通天本领。 平平稳稳,安安静静,和家人在一起,哪怕沐风栉雨,匆忙庸碌,也是幸福。 第69章 大结局 三个月后 久违的陆家老宅,庭院中 “我只要哥哥,不要嫂嫂,不要第二个哥哥!不要所有人!哇呜呜呜……!” 一个胖嘟嘟的小女孩抱住陆亦崐的小腿哇哇大哭,哭得鼻涕眼泪满脸都是。 这女孩叫陆念儿,是陆亦崐的妹妹。念儿乃是牵挂儿子,望苍天垂怜顾念之意。 杨英杰抱臂站在一旁看着,颇感无奈。因为他的宝贝魅力太大,所以他直接被小姑子排挤了。所以,已经博得陆家长辈好感的他,此刻正苦恼着怎么讨小姑子的欢心。 现在,目测他又出现新的对手。 慈如玉为难地左看右看,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大儿子陆亦崐。 “崐儿,你快劝劝妹妹……” 陆亦崐将目光落在母亲身旁的小男孩身上。这是慈如玉刚从孤儿院领养回来的一个孩子。这小男孩的亡母跟慈如玉有些同窗之谊,她可怜他刚失去至亲,孤苦伶仃,就打算收养他。 这男孩不过7岁多大,生的俊秀可爱,但一对眼睛形似竖瞳,瞳孔中噙了抹绿色,看着像外国人又像华夏人,显得很怪异。 陆亦崐看着小男孩,笑了笑,蹲下哄妹妹:“念儿,妈妈想要个小哥哥,咱们就养个小哥哥呗。” 陆念儿哽了一下,看了看慈如玉,又看了看陆亦崐,经过严谨(?)的利弊权衡后终于无奈妥协:“好吧,妈妈分你一半,但哥哥全部是我的!我的!” 慈如玉:“……” “也不是你的!”攻击完小男孩,又转头继续攻击杨英杰。 杨英杰:“……”总有一天叫你知道崐儿宝贝是属于谁的! 陆亦崐在旁边哈哈笑,觉得这妹妹真逗,够他玩很久了。 小男孩却走近陆亦崐,用一种欢快又期待的目光看着陆亦崐。他轻声唤陆亦崐:“帕帕。” 陆念儿大怒,跳出来挡在陆亦崐面前:“这是我哥哥!不是你爸爸!又丑又笨的,我打你啊!”她以为小男孩是喊陆亦崐爸爸。 慈如玉也是错愕,忙拉开小男孩:“傻孩子,他是哥哥,不是爸爸!” 陆亦崐无所谓地笑了笑:“没关系,我比他大19岁,当爸爸也是可以的。”说着,他伸出手。 小男孩急忙越过面前的陆念儿挨近过去,低下头,正好让他的手落在自己头上。 “你想当我的孩子吗,小家伙?” 小男孩幸福地颔首:“嗯,帕帕!我爱你!” 陆亦崐说:“好,那你以后就改名叫陆宁吧!” “是的,帕帕。”陆宁应道。 “哇啊啊啊!居然敢用头碰我哥哥的手,我打死你啊!!!”陆念儿大叫一声,攥起肉拳就扑向陆宁。 慈如玉赶紧手忙脚乱地闯进两个小孩中间拉架。罪魁祸首陆亦崐却捡了个不会被殃及的高地笑哈哈地看着,不时煽风点火,指点江山,看两个小孩闹成一团,俨然就是个大龄熊孩子的做派。 旁边,杨英杰却皱起眉宇。 他跟陆亦崐在一起,收养孩子是肯定要的,事实上他都做好让陆亦崐去做个试管婴儿的心理准备了。 只是这陆宁看他家宝贝的目光,让他心里有点不舒服。这种感觉就好像——在家给自己养了个情敌一样? 就在庭院里乱成一团的时候,陆老爷子回来了。远远的就听见他中气十足的大笑声。 “崐儿跟念儿,快快过来,瞧瞧你们这位新长辈!” 陆老爷子领着个瘦高男子走进来,就见院子里乱成一团。两个孩子在地上滚成两只灰扑扑的花脸猫,慈如玉正手足无措地一边拉一个,而陆亦崐跟杨英杰站在旁边笑嘻嘻地看着。 陆老爷子一瞧就急了! “都给我住手!” 两个小孩吓得一愣。 一嗓子吼住两个打闹的孩子后,陆老爷子赶紧上去拉住陆亦崐端详:“哎呦,我的宝贝孙子,没伤着吧!”又急冲冲地对慈如玉交代道,“崐儿刚醒来,身体还弱着呢,不能让他出来外边吹风!小孩子要打闹就外边闹去,小心别碰着我孙子!”又转头数落杨英杰:“英杰啊,哪怕是在自己家,也要看着点崐儿啊!你瞧这院子风大石头又那么多……” 慈如玉跟杨英杰只能喏喏称是。 陆亦崐笑嘻嘻地搂住陆老爷子肩膀道:“爷爷,我没事啦!是我自己要出来的,不关妈妈跟英杰哥的事!” 陆老爷子哼声道:“你以为我不知道?我是不跟你计较,小坏蛋!好了,不说了。爷爷还要给你们介绍个长辈呢。这是你们何爷爷的小儿子,你们的叔叔辈,你们要叫他——小叔。” 陆亦崐抬眼望去,就见那瘦高身影背光站着,是个做白衬衣黑西裤的打扮。那人慢慢走过来,朝他露出痞里痞气的笑容。伸过来的手心上放着两颗红艳艳的水果硬糖。 陆亦崐瞳孔微缩。 “这个是见面礼,我亲爱的小侄子!” 保护陆亦崐的念头是如此强烈,甚至超过原本对陆亦崐的感情——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对陆亦崐是怎样的感情了。 虽然很多事情他都不记得了,但是,只要待在陆亦崐身边,一定能够慢慢想起来他们的前世今生吧! 陆亦崐挑眉:“什么啊,以为我是小孩子吗!” 直到此刻,陆亦崐心中才泛起迷糊。他不确定眼前的人是赤铁还是贺峪祺还是另一个全新的陌生人。 已经不记得过去,失去两人共同回忆的贺峪祺,还算贺峪祺吗?可要是不算,现在这个人又算怎么回事?他为什么偷偷跟着自己跑到这里来,只是为了留在身体里的那一丝执念吗? 陆念儿一向力挺自家哥哥,见陆亦崐神色不虞,立刻在旁边开始新一轮攻击:“才两颗糖就想哄骗我英明神武的哥哥,笨死了!这两颗糖还不够姐姐我塞牙缝!” 不料这小叔叔不仅不像陆宁一样口舌粗笨,反而是个牙尖嘴利的狠角色,张口就开启嘲讽模式:“哟,小妹妹,你算哪路姐姐?再说你那牙缝也太大了吧,说话都漏风了!” “你你你!你才牙缝大呢!”陆念儿大怒。 “好啦,念儿,怎么可以这样跟你叔叔说话!”慈如玉忙打圆场道。 小叔叔露出胜利的无耻嘴脸。 陆念儿气得要吐火。觉得妈妈居然维护外人冷落她,心都要碎了,扑到陆亦崐怀里就哇哇大哭。 陆宁见陆念儿哭,心中一动。想假意眨出两滴眼泪,没有成功,只能拉长嗓子干嚎,乘机扑到陆亦崐怀里。然而陆亦崐怀抱就这么大位置,两个六七岁的孩子挤在一起,你挤开我,我撞开你,都想独占陆亦崐。暗斗到最后干脆都不哭了,捋起袖子又掐起来。 “这是做什么!小心别伤着我孙子……” “哎呀别打别打……” 又是鸡飞狗跳的一天。 最后是杨英杰眼疾手快,乘众人不备将陆亦崐抱起来就跑,一阵风似的卷回房间。 一关上房门,杨英杰立刻将陆亦崐摁在门上狠狠吻了一通。一吻过后,两个人额头相贴,抱在一起笑着看对方。 杨英杰咬牙切齿地笑道:“那一大一小的我看不简单!我可得把你看紧了才行!”瞧那两个如狼似虎的,肯定来者不善! “他们以后都是我的亲人,英杰哥却是我唯一的爱人啊。”陆亦崐温柔说道。 “真的啊?你可别哄我……”杨英杰心中暗暗窃喜。虽然怀里搂着心上人,但是太过热烈的爱恋难免要使他患得患失。特别是他家崐儿那么优秀,他总担心自己配不上对方。 “一个后辈,一个长辈,英杰哥也吃醋?” “不是我胡乱吃醋,而是我的直觉!”热恋中的男人也是有第六感的! 陆亦崐歪头笑道:“英杰哥,你以前都很温柔的……” 杨英杰脸红分辨道:“英杰哥疼你的时候,不是很温柔吗?” 陆亦崐眯起眼睛,笑得邪魅又放肆,凑近前舔了舔杨英杰的嘴唇,他像魔鬼诱惑迷途羔羊一样低沉了声音撩拨杨英杰:“难道昨晚不是我温柔地疼爱英杰哥吗?” 杨英杰一听,气血就往脸上涌,搂住陆亦崐的手臂不由收紧。 “崐儿,我想……” 陆亦崐却一下推开他,笑哈哈地推门而出,便走边说:“现在不行,我得去跟新来的小叔叔讨个正经的见面礼,两颗糖就想打发陆少爷我?做梦去吧!看陆少爷我去宰他一刀!”他手掌做刀状在空中一划,嘴里还模拟发出刀砍肉的咻声,倒像个打家劫舍的土匪似的。 杨英杰无奈笑着跟上他,牵了他的手一起往楼下走,边走边点头附和道:“对,咱们现在也算一对新人了,怎么也得包两个百年好合的红包给咱们,图个吉利嘛!” (全书完)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完啦O(∩_∩)O希望这个结局大家能满意~ 新文《重生之相师再临》(暂定)讲述一只温柔善良呆萌攻重生,到处给人看风水顺便抓抓鬼一不小心就被路人甲乙丙丁直播了,勾得无数土豪渐憔悴无数英雄竞折腰的故事,受是鞍前马后保镖受。简简单单的故事。脑洞完善中,还没动笔哈哈。有兴趣的妹纸欢迎围观啊!江湖再见! 小说下载尽在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岁梦】整理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